第二十六章 西一棒槌
風雷火炮施步正,暮盡回到世子府,眼底的曲橋水榭芭蕉修篁,倏然幻化為葫蘆廟的蓬牖茅椽家徒四壁,短促的腦海換景,令一向樂天達觀的莽漢子心坎上扯起了一層死皮,如換水土,生出各種不適,果真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么?!他將廉衡手札遞呈明胤后,靜水流深的大人物,眉心直起褶皺,爾後寒森森地瞪他眼。世子爺難得這麼尖銳地瞪人,草莽不明所以地吞咽口口水,在秋豪授意下一道躬退。
秋豪退出書房,搖搖頭失口一笑:「他可真是冬天的爐子,一刻不得閑。貢院那幫富家子弟,還沒緩過氣來,這就準備給太子殿下上眼藥了。」
施步正:「啥意思啊?」
秋豪冷笑一聲。能是啥意思?還不是誇他「好手段。」春闈一案,到底以最完滿的結局收官。史相隆坦白從寬,將功補過,由斬刑改為流放黔州。而驀然失去優先拔貢資格的世家子弟們競相將刑部尚書佘斯況當作活靶心。一致認為正因他兩兒子都已拔貢,他才斷人仕途地遞上史相隆狀紙,令明皇徹底廢除國子監監生們的優先拔貢資格,同天下士子公平競爭。佘斯況有口難辯。畢竟,史相隆那份訴狀,好死不死誰都咬了,偏偏沒咬他佘斯況的倆兒子,偏偏訴狀是他親力親為遞到龍案的。叫外人一看,能不是他刑部尚書一手策劃?以是,就連馬黨內有子未入仕途的官員們都在背地裡個個罵他祖宗,敖黨一眾更別提了。此外,這一舉動,竟引得一貫沉寂的士林子弟們,個個開始憤憤不平,從而為將來的「書生鬧事」埋下好大一顆雷。可他才攪得世家子弟們一團糟,就急切切地把手伸向了東宮。相里為甫?設若這顆棋子被化掉,待太子緩過神來想明白,不知可會剝他皮!
施步正見他出神良久,追問:「秋豪,主子為啥瞪俺啊?」
秋豪看眼日漸生疏的大兄弟:「你不和廉衡關係好么?他做了什麼,你能不知?」
細頭髮的怨氣太濃,施步正到底感覺到了,可他也只能擺出一臉委屈,表情十分無辜。他卻實無辜,畢竟,照應葫蘆廟是主子默允的,至於他同廉衡走地愈發近,是因,開心。葫蘆廟的接地接氣,讓他渾身通泰,這是寒蟬仗馬的世子府無法給予的。施步正也未爭辯,只悄悄默默退回自己房裡,睡覺去了。翌日早,他依舊是逾牆入院。
廉老爹聞得動靜就起身回房,厭客明顯。廉衡訕訕個臉,便挖眼草莽:「門是用來看的?!」
草莽撓撓頭:「俺……飛慣了。」
廉衡再剜眼他:「你主子見信作何反應?」
草莽:「就瞪了俺一眼。」
廉衡:「果然。」順手扔他個包子,「白菜的。」邊嚼邊道,「孤寡需知絕後啊。」
施步正瞥著廉衡從懷裡掏出的手札,鯨吞了包子一臉防備道:「這又啥?俺跟你講,再是啥著三不著四的信札,我可不給主子了。俺就怕他瞪我。」
「一會去給狸叔,讓他儘快辦妥就是。」
「喔」,草莽接過信剛應承完,吱溜吸口氣,「不對呀,你咋把俺使喚來使喚去。」
哎喲,天。廉衡心說俺使喚你使喚了近一月才反應過來,這反射弧堪比九曲黃河吶。「不想跑腿,那替我去弘文館讀書好咯。」
草莽聞言起身,抄起手札,抄走倆包子,扔下句:「俺還是跑腿好了。」爾後飛遁。
廉衡看著消逝於晨曦的雁影,笑得溫婉真心:「人傻是福啊。」言罷將咬剩的半個包子塞大小嘴裡,嘆聲叨叨,「哎,月圓雲遮,他偏好鳳只鸞孤,佳人就只能送予旁人,溫衾暖枕嘍。」
萬卷屋地閣,狸叔肅眉看著信件內容,道:「他這是要給相府小姐擇婿?老夫這輩子,還從未乾過為閨閣小姐匹配生辰八字的事。」白鬍子辭氣雖慍,未幾卻還是漏出了嚴肅而板正的笑容,末了捋了捋鬍鬚嘆口氣,「虧他想得出。搶佔太子先機,中庸掉右相全家。」
草莽這才反應,喇喇道:「怪不得主子瞪俺,原來紙條上『相里萱』三字,是在問主子納不納妃。而他明知主子會拒,老早就寫好了給您的信,一俟拒絕,著手就將相里萱嫁與旁人。這算他擇主后,送咱世子府的第一份禮嘛?!」草莽頭頭是道「分析」完,忽覺自己聰明絕頂,慨嘆道:「俺咋這麼聰明。」
狸叔並未睬他,著手就布備安排。未出兩天便將相里萱生辰八字、喜怒哀樂和情趣愛好東搜西羅列滿幾大張,條條陳陳事無巨細,再未出三天,便將在京簪纓世族的當齡子弟的德貌品性、禮樂御數書射,羅滿幾十張。
這一天,弘文館講學結束,廉衡攀著唐敬德,在狸叔匹配好的八字基礎上,躲顯閣里,耗時半日幾經篩查,方將幾十張紙戮力縮減至三張,挑選出了三位備選公子:一是宗人令張可法第三子張傳安,一是太師石開壽嫡孫石磐,再就是通政使兼文淵閣大學士陸荃幺子陸啓仁。
小鬼躺地席上,盯著三張世家子弟的簡介,眼神空洞:「師兄可熟識他們?」
唐敬德:「不熟。」
「您成日逛逛游游,出入相公堂子楚館秦樓的,醉生夢死,能不熟?」
「怎麼說話呢,爺那是陶冶情操。」花鬼抬手給他一扇骨,卧佛僧似的仰在地席上,「出入那些地方的都被你的大篩子篩掉了,這三個乖雀兒,趴籠子里不出窩,爺上哪認識去。哎我說,你怎麼不考慮你那視如珍寶的敖兄長呢,他可是位如琢如磨的淑人君子,萬里挑一。」
「我昨兒找過他了,甫一出口,他臉直接黑成了四更天,鳳眼瞪成個燈籠。再說了,」廉衡黯然道:「他倆的爹八字不合。」
「又非你終身大事,隨便挑一個得了。」
「那不行,良心難安。」
「嘁。」唐敬德鄙薄他兩眼。在青蟬不可疾走的制止聲里,十分喧嘩地拎著小鬼叛逃弘文館,奔襲春林班,並叫花蝶前往張、石兩府,通知張傳安和石磐二位公子,務必到春林班聽曲兒。花爺爺會親自給他們點出好戲。
今朝戲曲,乃由南戲和雜劇嬗變而來,囊為傳奇戲曲和雜劇。因傳奇戲曲為南戲衍生物,又稱南曲戲文,是今朝的主流戲曲形式。但明王朝禁戲,聖祖鄙棄戲劇輕賤優伶,一統山河時就曾嚴旨將曲本戲文清汰禁毀,正所謂「犯上誣賢、誨淫誨盜」。時交今日,戲曲卻成就出了京都紫陌紅塵里最旖旎濃郁的風情長卷,一應刑律形同虛設,加之五年前刑科給事中聯名上奏,建議將百姓倡優裝扮的雜劇,除律法規定內的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以及歌頌歡樂太平之戲不加禁止外,其餘有褻瀆帝王聖賢之詞曲、駕頭、雜劇,或收藏、傳誦、印賣的,再一概挐送法司究治。明皇允旨。以是,戲文發展如荼如火,猶如一夜東風,千樹萬樹繁花竟開。京畿除大大小小戲園子的流麗清腔,各大縉紳士大夫亦開始豢養家樂班子。箏阮匏琴嬌俏相公,一時甲於天下。欲禁難禁。
春林班能坐落抱月樓對面,其背景自不容小覷,其京畿第一戲班的名頭更無需分說。
廉某人自見識過世子府的蟹嶼螺洲神霄絳闕,入園后,對流光溢彩的荼蘼豪奢也就不足為驚了。薄暮初燈,台上「佳人」正弄腔,樓上普通包間陸續的迎來顯貴,而樓下池子里亦是滿坐著鼎食鐘鳴的商賈子弟。他尾隨著唐敬德攝衣上樓,溜口句:「奢華。」
唐敬德「嘁」了聲,不屑道:「論豪奢,誰比遼王。明胤雖儘可能去偽存真,但他的府邸,還是巫中之巫啊。」
雅間坐定后,廉衡掃視著樓下池子,見有些著急來睹「佳人」風采的襕衫儒生,儒巾都忘了摘,扎人堆中詼諧不堪,失口一笑:「古帝王聖閑,不入氍毹場,台上沒了,台下扎堆。」
唐敬德:「這年頭,除了雲心月性的真君子,誰能免俗。」他半仰於座榻,一雙粉頭皂靴擱蝶几上,晃啊晃的,並遞小鬼個眼色,油腔分外犀利,「看著吧,一會宗人令和太師爺家的乖雀兒,是騾子是馬,一試便知。」
廉衡未置可否,轉問:「師兄,這戲園子,真主?」
「你猜。」
「你。」廉衡故作調侃。
「爺是正經人,這種逼良為娼、糟踐男兒的地方,爺不屑。」
廉衡一手支頤,一手手指尖滴答滴答地敲著黃花梨蝶幾,言必有中道:「天命賭坊是敖黨,銀樓是馬黨,萬卷屋是世子爺,抱月樓雖神秘難測但絕對是三公九卿里某位,這春林班,能與抱月樓一同傲踞朝天街與棋盤街的丁字口,位於大明門外的正南,想必,亦是煌煌帝胄開的了。」
唐敬德:「喲,抽絲剝繭蠻厲害哦。不過,你投靠的那尊冷鍋冷灶也不屑開這地兒,他可比你想的更手眼通天。」
廉衡:「那又如何?『銀道』說到底是『王道』!不論鮑魚之肆、閭閻桑巷,還是這侑觴宴樂、娼條冶葉,只要是能賺銀子的路子,管他王公將相功勛外戚,蒼蠅見屎似得哪一個肯拱手相讓。禁官吏從商,禁官商勾結,都屁。」
唐敬德「嘖」了一聲,咬著牙花子將磋磨於指尖的一枚堅果,疾飛他腦門上,響聲不比骨扇敲的輕:「兔崽子,你一天到晚跟朝廷有仇是不是?如今這帝都金翼愈來愈密,猖狂過頭,小心明胤都保不了你!」
廉衡撅個嘴,作了個封嘴手勢,餘光兒卻忽地瞥見了立於身後的兩「小相公」。
相公,本是對年輕讀書人的尊稱,也不知因何,演變著演變著,就成了「男優」的另一種代稱。以是廉某人走街串坊時,偶爾被人尊為小相公,兀自撓撓腦袋,也不知該將他自己往讀書君子里策列,還是該往繞腔男優里歸結。也許,兼而有之吧。他可不是讀書之外,只剩機關算盡、日日同朝廷同百官同世子同太子們唱大戲了。
唐敬德順著廉衡視線瞥見門邊人,忙熱情招呼:「瑤倌、蠻鵲來了,進來進來,杵外邊幹嘛。」廉衡忙起身避退一邊,可他這沒來由的動作讓唐敬德油然「嘁」了聲,亦讓慢慢入內的蠻鵲,眼瞼又低垂一寸,丹唇更是緊抿。唐敬德罵向廉衡:「你躲什麼,他們又不吃人。」廉衡眥他眼,靜氣凝息依舊是不吭聲,非禮勿視一般,君子端方地站一側。
瑤倌嗤然一笑,辭色清脆宛如出谷黃鶯:「這位小公子,怕是嫌棄我們了。」
廉衡剛欲辯駁,瞥見低眉垂眼、怯生生避退一邊的蠻鵲,堪堪像生怕做錯任何一件事的小大,不禁酸澀,再次緘口。
唐敬德再彈一顆堅果到廉衡腦門上,廉衡識相的配合以「啊哦」一聲,試圖打破尷尬。游神則先指向瑤倌,細細解釋道:「瑤倌,一十五歲,比你大不了一歲,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諸局。至於蠻鵲」,花鬼說時飛了顆蘋果給那個乖孩子,蠻鵲抬眸驚忙接住,小心翼翼地看眼廉衡,再垂下頭,而唐敬德依舊自顧自介紹,「蠻鵲還未及一十四,小你半載,精於聲律,兼通文墨,生旦並作。」
廉衡在花鬼的侃侃聲氣里,終於抬眸看向「佳人」們。這一看,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一個艷奪明霞、朗涵仙露,嬉戲自出天真,嬌憨百態風趣;一個明珠出胎、眉目天然,儀態婉嫻猶如未綻白蓮。說通俗些,瑤倌似朵牡丹,蠻鵲,像塊晶瑩剔透的古玉。要說春林班相公,比他廉衡大的沒幾個,多與他同齡,甚至比他還見小,在男性體征出現前,十二三四五是他們的黃金年齡,設若長到明胤明晟唐敬德這麼個年歲,就算是「美人遲暮」了,恩客日稀糊口難濟。
廉衡輕咳一聲,在唐敬德目光逼視下,不再局促,緩緩坐綉榻上。
瑤倌上前一步,為二人斟茶:「公子今日來看我們,奴才們真是高興,每次只有公子來,奴才們才覺自己是個人。」
唐敬德坐端整,接過茶道:「說過多少次了,別在我跟前稱奴才。你們也不是奴才。」瑤倌莞爾一笑,游神則望著樓下戲池子,再問:「蒲柳呢?」
瑤倌:「蒲柳和天香,都被紀大人家的公子喚去伺候了。」
廉衡聞言,搖身一變就成了枚錐子:「紀瑾?他倒還沒死。」刻薄犀利的話,令瑤倌蠻鵲互視兩眼,皆未吭聲。小鬼卻毫不以為意,抿口茶苦笑道,「生來含金,便是麤穢濁膻也能當個公子君子什麼的,可若生來含土,斷難成為全碧。若非不得已,你們又怎堪,墮入這凡間,遊走於卑污從中,強笑假歡賺取纏頭呢。男兒被逼作女兒,女兒被逼作男兒,真不知是什麼,讓眾生這般歡欣鼓舞。」
蠻鵲明眸忽地汪滿清泉,瑤倌更是哽凝。
片晌,瑤倌深深施禮道:「公子這話,令瑤倌感激不盡。這廂有禮了。」
廉衡抬袖回禮:「小生方才得罪了,但絕非二位以為的『鄙夷』。不過是手足無措,想表現得,君子非禮勿視,僅此而已。」
話剛說完,人便被唐敬德一腳呼蝶几上,腦門磕得叮噹脆響:「怎麼走哪都讓你搞得跟西天取經似得,不是狂地要降妖除魔,就是嘮嘮叨叨念心經。行不行啊你,不行了出去,將他倆念出來眼淚,爺打斷你腿。」
廉衡狠狠地挖他眼,唐敬德亦挖回去。直逗得瑤倌轉陰為晴,花容舒朗:「公子,及這位小公子,正戲還要好一會才開呢。奴……我和蠻鵲新譜了首曲子,公子們可願到蘭室指點品評。」
二人互視一眼,雙雙眉毛跳起落下,便滿面噙笑跟去蘭室。廉衡甫一進門,看到鳳首箜篌時「啊哦」就是一聲,唐敬德睨他眼「大驚小怪」,瑤倌則笑著解釋:「這是唐公子在去年,幫蠻鵲從一兵馬司指揮手裡,訛來的。」
廉衡:「哪個兵馬司指揮?」
瑤倌:「還能有誰,那位不可一世的伍力彪伍大爺。」
廉衡知伍力彪是馬萬群小舅子,冷然一笑,對唐敬德恭維道:「可以呀,年輕人。」
唐敬德再睨他眼:「閃一邊去。」
香爐裊裊,蘭室安寧和諧。瑤倌弄箏,蠻鵲彈撥箜篌,一絲一弦餘韻繞樑。唐敬德合上桃花眼,躺舒服了愜意聽著。在箜篌的龐大陰影下,蠻鵲顯得瘦小單薄孤立無援,廉衡心口忽又一陣艱澀,他這人,心硬起來堪比磐石,軟起來卻如柿子。顯然,蠻鵲的怯縮,讓他彷彿看到了謹小慎微的小大,小丫頭的過度懂事,讓他這位極不懂事又四處惹事生非的長兄日日良心難安,愧疚之下他也只能常常自我唾面。然他要做的,依然堅執不放。
曲牌結束,廉衡還未還魂,半躺不躺的唐敬德「唉唉唉」喊著他,未果,再次伸腿踢了踢他:「別學明胤那廝,老一副心事重重臭德行,行不行?」
廉衡蹭溜下鼻尖:「那你老一副半身不遂的樣子,學什麼醉玉頹山卧佛僧。」
瑤倌對二人無時無刻的嗔拳打笑面,很是羨慕,跪坐一邊微笑看著。蠻鵲卻忽地怯生生站直,欲說還休。
廉衡瞧他有話要說,示意唐敬德坐端閉嘴,爾後轉向他,溫和一笑,道:「蠻鵲,你可有話要講?」
蠻鵲:「哦……喔……呃……嗯……」
廉衡:「不著急,慢慢說。」
蠻鵲:「我……我想……想……想讓公子幫我題……題個字。」磕磕絆絆,終歸說出了心中所求。
廉衡粲然失笑:「蠻鵲,你可是『生旦並作』,磕磕巴巴小心被聽眾扔瓜子。」
蠻鵲垂下眼瞼,抿唇:「對……對不起。」
廉衡望著面色緋紅的低頭少年,語調盡顯溫柔:「蠻鵲。你不要總這般害羞,沒什麼可臉紅的,也沒什麼可歉疚的,每個人都有不順心的時候。我有個妹妹,她如你一般乖巧,我常對她說,大膽些,不妨事,不怕,有我呢,有我們呢……儘管我也不是什麼靠譜人,但有我們呢……」廉衡忽然失笑,他的語氣,自以為是地彷彿蠻鵲已是他什麼人了,忙撓撓鼻翼岔話問,「你想讓我題什麼?」
「扇面。」
「扇面?」
蠻鵲迭忙從角落柜子里取出一個素綾團扇,巴掌之圓,精巧雅緻,白凈扇面上除邊緣處綉有一隻棲枝喜鵲外,余皆空白。廉衡接過來細細端詳,讚歎道:「好精巧的一枚紈扇,如此珍藏,必是緊要之人相贈。」
瑤倌接茬解釋:「公子所言不虛。這枚團扇,是蠻鵲已故阿姐綉給他的,可惜尚未綉完,官兵就抄了他家。他姐姐被賣到官窯,而他被變賣到一縉紳家為奴,縉紳瞧他長相靈秀出眾,轉手又將他高價倒賣於春林班。一晃三年,這枚團扇,如今是他唯一念想,所以甚是珍愛。」
廉衡咋舌,半晌無言,也不追問前因後果,只是鄭重問他:「你當真讓我題?」
「嗯。」蠻鵲亦鄭重點頭,尋出筆墨毫不猶疑遞他面前,「公子題寫后,蠻鵲會依樣綉好。」
「好。」廉衡未再推辭,想了想,提筆細細小小寫了兩行詩。但他那刻心裡想著的,卻是,少年蠻鵲,本應該提筆讀書,不應拿針繡花的。
瑤倌拾起團扇清聲吟誦:「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爾後放下扇子,淺笑吟吟,「甚妙,甚妙。」
廉衡望著鄭重其事拾起小團扇的少年,柔聲道:「蠻鵲,這兩句詩,旨在要你嫣然含笑。別跟我妹妹似的總一副做錯事模樣,你們沒錯,什麼錯都沒。不過,我真正想題給你的,其實是這首詩的『詩名』。」
「什麼詩名?爺怎麼不知道。」唐敬德翹著二郎腿看著屋頂,瀟洒不羈隨口問。
「怪你文化程度低。」廉衡挖他一眼。
「再不說爺可走人咯,你自己去應付張傳安和石磐那兩隻呆鳥。不過他們認你誰啊?」
廉衡抽搐下牙關,粗喘口氣,念經一樣道:「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唐敬德一直哆嗦嗦的二郎腿陡然停滯,終不再晃人眼了。未幾,游神咬著鼻音道:「你狠。」末了坐起身追問:「你小子,使什麼妖法了,我幾次追著要給他題,都未果,初次見面,你何德何能?」
廉衡不語。
唐敬德鬼鬼溜溜上下掃著他,再道:「連明胤都開始巴著你不放,該不會,你小子對他也施了什麼妖法吧?!」
「其實,」沉默一貫的蠻鵲忽然插話,兩個鬥嘴之人立時四目盯向他,「其實,我……我……並非初見公子,那次,三……三個多月前,公子在街上,仗義執言見義勇為,當時,我在場,我,我在樓上看到了,很……舒服……解氣。做的好。」
斯室安靜,廉衡唇角幾番翕合,尚未找補出一句話,突傳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