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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海禁之弊

  廉衡明胤四目交接,爾後凝神靜聽。

  周遠圖不疾不徐,言必有據道:「小相公多次論說,聖祖開展海禁,不僅弊大於利,更是造成銀鈔亂象、民業凋瘵的一大主因。下臣從來舉耳一聽,未作他想。而今不願服老,更不願困守翰林院永為編修,位卑未敢忘憂國,才來唐突殿下,欲去踏勘海禁亂象。」

  明胤肅然無聲。

  遠圖公垂眸繼續:「下臣乃漳州人,那裡慣來是繼台州、福州等地,官商私通倭國極為嚴重的一隅,大凡從倭國流入的白銀,及至南洋諸番匯入的白銀,多數先匯聚於此爾後再流向內陸。老夫在那裡生養六十年,對此亂象歷歷在目件件熟悉,因而才敢主動請纓。」

  「我怎沒想到老先生呢?!」廉衡失口一笑,慚愧道:「晚學已曉得老先生來意。」廉衡望向明胤,眼裡閃著耿耿星河。

  明胤沉默一刻,方道:「先生深明大義,世子府自然鼎力成全。」見周遠圖公意欲叩謝,他示意廉衡,小鬼心領神會又迭忙攙住。

  廉衡:「老跪,膝蓋多疼的。」

  周遠圖:「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禮法不可逾。」

  廉衡:「萬般皆浮雲。處久了,您只會發現殿下他人很好,特別好。」

  好到當事人壓根不敢接他這聲「好」。明胤心窩一會一刀子一會一勺蜜,舊日、今昔來回摻攪著,折磨得他臉色旋冷旋暖旋黯旋明,難以招架,而小鬼卻渾不知他方才鬆鬆落落的童養婿之苦情牌已一招制敵還不帶商量。

  明胤避開他熱糊糊目光,良久方溫肅道:「先生不必拘禮。我既決定鼎革鈔法,與此相關事宜,亦皆世子府分內事。您只消在翰林院,靜待一段時日,屆時便讓先生以知州身份前往漳州。」

  廉衡:「就一五品知州啊?」

  周遠圖緊忙道:「知州身份已然過高,老夫榮任同知或判官足矣。原本翰林院供職三年,才有資格論『留館』『散館』,老夫進翰林院未及半年,今借世子抬舉,出館到地方任職,已然是一歲九遷的仕途。何況,愈是一步登天,愈易招人注意。」

  廉衡:「可老先生獨自過崗,打虎擒狼,官印不大怕受夾板氣。」

  周遠圖:「無妨。老朽蹬蹭人生六十載,還從未與人較過真,這一回,正好體驗體驗。」

  廉衡:「瞧您老這境界!我爹天天吹鬍子瞪眼睛,他要有您一半覺悟該多好。」

  周遠圖大慈大悲地笑卷了幾十道褶子,接話道:「還不是你搗蛋撩撥的。」

  秋豪瞥眼廉某人,心說我要是你爹,老早打斷你一條腿。

  惟明胤擺出副諄諄教子的慈眄,耐心耐意道:「動靜有節,進退周旋,咸有規矩,此乃君子之貴,明白?!束身修行,手執珪璧,足履繩墨,是你最當進益的品質,明白?!」

  廉衡一臉懵逼。這位世子爺,現今是迷上了引經據典教育他了嘛?想不通之際,矢口亂言:「我這是要多個爹么?!」

  秋豪:「放肆。」

  周遠圖尷尬一笑,覷眼廉衡,語重心長道:「小相公啊,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你呀,言行也該有度了。」

  廉衡勾頭不語,犟驢犟脾氣。心說這是又多了個祖父么?!

  未幾,明胤抿口茶鬆緩神色,語調不明:「對牛彈琴。」

  可不是對牛談情。

  明胤望向周遠圖再道:「以先生才學,知州不免屈才,但規矩就是規矩,先生提前散館,留任地方知州,是最平緩的決策。但先生放心,時機一俟成熟,自會助您升任知府。」見周遠圖再欲推辭,明胤溫肅再道:「先生莫再推辭。您既有奉事君上、牧養百姓的決心,就該有鐵肩扛大任的勇氣。」

  周遠圖萬分動容,揖手拱禮,一時無言,末了才道:「老夫敬謝殿下厚愛,餘生定當捐智效力、肝腦塗地。」

  明胤再道:「世子府不涉黨爭,不攬羽翼,此番相助先生,自會找位中間人出面,先生無需有任何負擔。」

  廉衡嗤然失笑。明胤堪堪直中周遠圖下懷,他深知來訪世子府老先生定然會添件心病,這心病也是其今日到訪超乎他意料的主因。周遠圖雖大器晚成,但風骨嶙峋絕非黨附之輩。明胤坦言,不過為去他心病,不得不說這位世子殿下,更是滄浪水清。

  周遠圖大為感動,半晌無言。末了道:「雲南三位大人,既與萬民有三年之約,老朽今食萬民俸,理應與萬民也定個三年之約。三年後若無結果,自斷漳州。」

  明胤:「先生嚴重了。」

  廉衡:「你們這些上年紀的,動輒自斷,幾條命夠折騰?不若學我,臉皮厚實些,無人能咬動,永葆青春!」

  明胤反問:「那你,又有幾條命夠折騰。」

  廉衡牙疼:「又拐我頭上。」

  秋豪直言:「我看你是皮得發荒。」

  廉衡不忍了:「我看您是醋海翻波。」

  明胤斂眉:「議正題。」

  遠圖公咳嗽一聲,接話道:「殿下不問能耐根由,可下臣不能僅憑一張嘴就套個知州做。當然,老朽並無潘大人『增設河兵』『束水沖沙』這種靈醒主意,但正如適才所言,寸有所長,我在海邊養長六十年,亂象及亂因倒能『如數家珍』。」

  「您想通過問題,溯源,找出原因,各個擊破?」廉衡問。

  「正是。對海事海民的熟悉,利用妥當不僅能節省精力,更能直逼盜巢。」遠圖公停頓一句,「言及此,老朽斗膽插句:雲南苗瑤雜處、山高灘險,更別說那重重瘴氣了,甚至有些地方還處在刀耕火種的蠻化階段。尤、錢、曹三位大人對南境一望無知,若僅靠他們取證調查,只怕困難有多沒少,效果還未必見佳。小相公說殿下在那裡認識些老虎地頭蛇,老夫愚見,殿下不若挑幾個可塑地霸,直接拉攏提攜到三位大人麾下,究本源、搗黃龍、追窮寇時,他們鑽山拔寨言語溝通能力可要比中原師爺得力百倍。」

  明胤:「以匪治匪。」

  周遠圖:「借力打力。」

  廉衡:「大謀不謀,老先生原也是腹中兵甲千萬。深藏不露,騙得俺好苦!」

  明胤淡淡掃他一眼:「挈瓶之智,強裝天縱奇才,你當人人同你一般。」

  小鬼登時寡面。

  周遠圖秋豪驀然互視,彼此心跡透明。遠圖公打了打腹稿,揖手再道:「旁話磕盡,該言及下臣自身了。自葫蘆廟到世子府漫漫一路,關於海禁弊病及成因,老朽大略先想了想。殿下和小相公不妨勞神聽聽。」

  明胤頷首。

  周遠圖恭謹道:「敢問殿下,您認為聖祖實行海禁的初衷為何?」

  明胤:「政治目的,維穩;經濟目的,獲利。」

  周遠圖:「小相公以為,因何名存實亡?」

  廉衡望向明胤,明胤道:「謹言即可。」

  廉衡撅了撅嘴,一針見血道:「為換秩序穩固,犧牲民間活力,致民心向背;一味與民爭利,壟斷海上貿易,致民心向背。」

  周遠圖頓了頓道:「二位皆點到精髓。老朽在二位之上,添枝加葉補充些細由。論及初衷,太祖禁海,維穩目的:一是因那些推翻前朝的義軍餘黨皆逃往海上;二是倭寇早期的兵戈擾攘;三是吸取前袁滅亡教訓,不欲民間或地方官員通過海外貿易形成有組織力量,衝擊政權。而經濟目的:一,海禁禁商禁民,獨獨不禁官控貿易,以是朝廷可利用朝貢貿易獲取巨額利潤;二,推行寶鈔需要,起初防金銀外流,爾後防金銀流入。」

  「至於造成與禁海初衷大相徑庭的結果,原因亦不外其上:海禁政策斷絕沿海無地少地民眾生計,民眾為求生存,最終會鋌而走險私自對外貿易。長此以往平民盡皆逼成海寇,以是倭患愈演愈烈,可見所謂『倭寇』大多為亦商亦盜的我朝庶民,地主、官紳、逃犯、僧侶、書生良莠摻雜。一言以蔽之,海禁難禁在於『擾民』。倘若多加個原因,再就是為官不為,沿海地方官中飽私囊,大多會接受海商賄賂,爾後默許他們出海。以是禁若未禁。」

  周遠圖停頓一刻,呷口茶:「老朽長篇累牘空唱半天,不知小相公以為何?」

  「老先生說到了根上:一日禁海一日倭患,二者是個死扣。」

  「設若要小相公勸說陛下『開海』,將如何?」

  廉衡垂眸,嘴角旋即半翹:「不難,為陛下算筆經濟賬就成:一,朝貢貿易與民爭利,確實能為朝廷帶來好處,但它同時是一種政治行為,往往額外負擔著朝貢使團的所需花銷等諸多費用,這可大大攤薄了朝廷既得利潤,甚至扭盈為虧,進而使財政不堪重負。這不用小子舉例,殿下隨便翻開本戶部賬本子,即可心知肚明;二,毫無疑問,逼走合法明貿就只剩暗地私貿,但這民間私生的海貿,可不向朝廷繳納一厘稅,獲利的只有貪賄受賄地方官。倘使這些地方官再與武裝海商精誠合作,實際上讓消滅民間有組織力量的政治目的又落了空。」

  周遠圖慈眉一笑:「小相公果真聰穎。」

  明胤道:「陛下這邊,交給我。」

  廉衡望向秋豪:「秋豪,負責朝貢的沈宗滿、葉茂,皆是豐四海親族。讓狸叔藻密布排,三年後我要看到朝貢的明細賬本子。」

  秋豪望向明胤,明胤默允。

  周遠圖:「老朽以為,此去三年,可小打,不能大鬧,二位以為?」

  明胤默肯。

  廉衡亦點頭:「若您能掌握些『命門』,三年後,我必定能幹翻一船人。」

  ……

  周遠圖無以言對,也便岔話:「老朽此去漳州。但不知,通州、台州、福州及南洋諸州,可有人去?」

  明胤:「邵邕、葉岐、楊孔岳、鄧英章,先生可曾聽聞?」

  周遠圖:「老朽略有耳聞,幾位大人,皆是退隱林下的純臣。想不到殿下,竟與他們保有聯絡,真是可敬可嘆。」

  「熟人推薦而已。」明胤道。

  「相里為甫嘛?!」廉衡問。

  「右相爺?」周遠圖接話。

  「不怪老先生吃驚,他可是位熬清守淡,卻能調和鼎鼐的揆宰。無人匹敵。」遠圖公聞言訝異,明胤則沉默一貫,廉衡望向大人物,痞痞窩坐椅子里,雙手一攤道:「您說說您,多好一岳丈,拱手送人。」

  明胤:「坐好。」

  廉衡依言坐正。

  周遠圖:「有幾位大人守在東洋、南洋,最好不過了。殿下澄思渺慮,下臣慚愧的很。」

  廉衡:「老先生才是意外之才,有你們守住海壤守在滇南,不怕鈔弊,不能革除。」

  周遠圖:「小相公過抬,老朽雖能幹拌嘴,談論些問題成因,但真正如何入手尚無頭緒,不若幾位大人潛藏蟠伏,胸懷出奇主意。單說這位潘大人,增設河兵、束水沖沙的理念一旦貫徹,必將前無古人。」

  廉衡:「增設河兵,近年根本無可能。」

  「小相公這話緣何講起?」

  「老先生太不了解聖上了,以吾皇性格,斷不會開天闢地廢除徭役。自周秦起,徭役名目,苛嚴繁多,有增無減,『里甲役、均徭、雜泛』這三項差役在造橋修路、治理河渠、轉輸漕谷及戍守邊防上為我朝輸出了無限人力、節省了巨額財政。一旦河道這項征徭大頭轉由兵丁守築,餘下工事定然逐一效仿。您說陛下能答應敢答應嘛?!」

  「募銀取代募役,有何不可?」

  「三天兩頭敢征役,借口『工事、災害、外攘』多。但誰敢三天兩頭來徵稅,敢說國庫空虛嘛?!」

  周遠圖一時無言,沉默良久,幾經猶疑方望向明胤,揖手道:「下臣,有句話雖不當講,但又委實該講。」

  「先生但說無妨。」明胤道。

  「老實講,厘革鈔法、開海貿易、減少田賦徭役,終極目的在於減少民生壓力,充沛國帑增加財政。十五年前,傅硯石,」明胤下意識看向廉衡,小鬼卻悠遊不迫啜著茶彷彿局外人,周遠圖頓了頓繼續道:「鐵硯公上承唐朝『兩稅法』,提出重新清丈全國土地、重匯魚鱗圖冊,意欲將各州縣田賦、徭役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併征銀,按畝折繳。這一創革性舉措甫一推行,便伴著他的消亡胎死腹中。老朽冒韙提他,並非尋釁滋事,只想表明,臣等所做所有事,核心思想所圍繞的,皆是前干臣們所圍繞之事,因而,殿下若能將那些胎死腹中的所有良政重新推行,我朝必將,迎來盛世大明。」

  秋豪這才明白,廉衡從始至終都未跑偏。

  說是專註鈔法,不若說專註消滅統治階級們聚斂金銀的壓榨;說是疏浚河道,不若說意在稅役意在那胎死腹中的財政改革。種種行為所有舉動,專註的原也不過,鐵硯公未竟心愿。

  廉衡放下茶盅,失笑道:「老先生想讓殿下做什麼?」

  周遠圖微笑:「那小相公里裡外外忙活下棋,想讓吾等做什麼?」

  廉衡:「您不若問,右相爺里裡外外忙活下棋,想讓吾等做什麼?」

  明胤:「右相該做什麼,你這棋盤操盤手,不知道嘛?」

  廉衡嘿嘿一笑:「右相能做什麼,不也得殿下說了算?」

  明胤:「那也得,你聽話才可。」

  周遠圖眼睫幾動,顯然,明胤對廉衡的包容已逾越了階級和法度,近乎於寵溺,否則,就憑方才的指摘明皇就夠他倆這一老一少行杖斃罪。若非明胤有君子難齒的「龍陽癖」,就是廉衡的先輩於他有恩。當然,當事人廉某人老早就洞悉了這點,以是才愈發肆無忌憚地享受著這一尊寵。

  可自以為得天獨厚,終不過魚游釜底、糖衣砒霜。究竟誰在執棋,很難定論。

  遠圖公心下一陣思量,這才岔話問:「否認『河兵』,若只是因這些弁兵衛所擠占糧秣、增加軍費負擔的話,不可以實施軍屯嘛?衛所自己自足。」

  明胤:「先生無須多慮。我與太子若爭取不來河兵,自然要協力爭取『徵募為主、僉派為輔』,一改過去弊中摻弊的『僉派為主、徵募為輔』。」

  廉衡:「『軍屯制』早就爛了,老先生雖非軍戶,亦能有所感知吧。陛下一大特點就是不願直面問題,」廉衡肆無忌憚絮絮著,周遠圖看眼明胤,腹誹這小鬼頭委實有些恃寵而驕了。「目今軍隊的屯田不是被軍官、豪右占就是被內監占,真正落到軍護手裡的地可就寥寥無幾了,可他們除了要交屯田粒子,更要承擔額外差役,甚至是官僚豪強的私役,軍戶不堪壓榨而四逃,軍隊能不是只剩些老弱病殘嘛?這些老弱病殘能守得了長城?能抵禦倭寇?能治理河道嘛?如此敲骨吸髓的制度陛下寶貝一樣護著它做什麼。聖祖能『養兵千萬不費百姓一粒米』,那是因人口和土地在當時情況下,允許有這樣豪言,而今土地被四處兼并人口又急劇膨脹,新瓶裝不了舊酒,可陛下固執逞強、食古不化,能奈他何?!」

  明胤蹙眉呵斥:「放肆!你在弘文館,儒父就沒告誡你,什麼叫當講不當講嘛?再這般口無遮攔,休得踏入世子府半步。」

  廉衡憋紅臉,面子下不去就犟著頸子忿忿還嘴:「不踏入就不踏入!放著敖廣不凶放著馬萬群不凶,竟來凶我。您又覺得我多嘴才會說『屯田制』,那您敢說您心裡不是這麼想得嘛?若非也覺得朝政已到了不得不改革的程度,您會和右相爺突然勾搭在一起?您吼我,怎不去吼熊韜略,他把多餘的屯田養兵糧盡數變賣、中飽私囊,卻沒孝敬您一兩,您不該更生氣嘛?您是選擇性眼盲嘛?!」

  靜室沉默。

  遠圖公愣怔片刻,受驚之下失口大笑:「老朽那渾家,早年若不棄我,孫兒也該小相公這般大小這般淘氣了」,遠圖公捋著鬍鬚繼續說:「老朽仗年紀,不若說句公道話,殿下誡飭中肯,小相公天縱奇才也要學會收斂,何況那是天子。且小相公既與崇老先生有五年之約,不若就踏踏實實在弘文館錘鍊意志,待稚氣褪盡,再玩弄袖裡玄機。」

  明胤沉眉,語氣不明:「童言無忌。本世子自不會計較」。

  廉衡依舊氣鼓鼓:「殿下年方十九,真是雅量」。

  秋豪受驚之下又看不慣:「並非人人都可有勇無謀,小先生莫要以己度人。」細頭髮瞥眼廉衡炸起的毛,頓了頓再道:「熊韜略作為兵部尚書有出兵之令,而五軍都督府握有統兵之權。二者皆是敖廣走卒,相當於敖廣既有出兵之令又有五軍統兵之權,正因如此,陛下再忌憚敖廣也不敢輕易動他,動輒軍變,何況我們。」

  廉衡道:「哦,有什麼嘛,想法一鍋葯死五軍都督府,不就完事了。」

  ……

  明胤:「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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