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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譙明山莊

  醉鬼醒來已日上三竿,靴子一穿,麻溜奔弘文館。

  崇門與明胤生辰只差一日,也即今日,原本普天同慶喜日子,老先生偏挑今日,搞個盛大經筵,廉衡睡遲,無疑是因明胤的及冠封王宴。老先生問他酒否,少年搖頭稱否。儒父眉頭一攢,便以謅謊之罪,施以嚴懲。少年一臉驚懵,顯然他尚不知自己昨日酒醉被明旻給強行爬床一事,但儒父已從楊鴻禮處「被獲悉」。

  今日來館拜壽人稠,老先生遂將抄經之罰改為站罰。以是,京城四子各大名流,魚貫來時,老遠就瞥見聽見館外門口這樣一幕:

  青蟬監檢,蠻鵲引導前句,廉衡抓耳垂,每接一句一個深蹲。

  蠻鵲:「學風四戒,戒滿。」

  廉衡:「滿則無求。」

  蠻鵲:「戒驕。」

  廉衡:「驕則無知。」

  蠻鵲:「戒惰。」

  廉衡:「惰則無進。」

  蠻鵲:「戒浮。」

  廉衡:「浮則無深。」

  蠻鵲:「學風四戒,戒滿。」

  廉衡:「滿則無求。」

  ……

  兩人來而往複念多少遍,進進出出之人就嘲笑多少遍,明胤來時,少年抓著耳垂站起來低低接句「驕則無知」,轉而面貼牆壁,仿似害羞。

  青蟬見狀,嚴肅一聲:「你還知道丟人」,隨即向四子點頭示禮,爾後轉身再嚴肅一聲,「繼續」。

  蠻鵲:「學風四戒,戒滿。」

  廉衡低噥:「滿則無求。」

  青蟬:「大聲點。」

  四子……可算知道,為何不是讓小鬼頭好兄長敖頃監檢了,無此特效。

  明胤速進速出,廉衡瞧他出來,拉起蠻鵲罔顧青蟬呼喊,直奔馬車。恬不知恥吼一聲「我要跟去譙明山」就望車裡鑽。秋豪自要無情扔落,少年回頭瞥眼死拽著自己袍角的細頭髮,使力扒緊車轅,言陳利害,「若不躲遠,太子爺鐵定帶我面見唐后。」

  討論准駙馬一事。

  此話一出,秋豪再無法反抗。

  昨夜一事,總得有個交代,不論誰之過錯,唯在結果。

  秋豪瞪他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廉衡有苦難言:「早起也不說知會一聲,害我猝不及防,遭祖父罰。」

  是夜,一行人星馳譙明山。

  馬車內,明胤:「昨日,你見過我王叔?」

  廉衡點頭。其人於他,第一印象,佔盡便宜。道袍整潔劃一,束髮一絲不苟,舄履塵俗不挨,講究十足,樸素異常,仿似出世高人得道大仙:「乍看去一尊彌勒佛,甚至比彌勒佛還慈祥。」

  明胤:「此乃你真實想法?」

  廉衡縮馬車角落,良久才問:「殿下,昨晚,我可有胡言亂語?」

  明胤反問:「你怕酒後失言,說漏什麼?」

  廉衡略略沉眉,爾後故作輕鬆:「我又沒什麼秘密,我怕什麼?!」明胤目光獵獵,少年只能繳械投降道,「好好好,我錯了錯了,我不該瞞著您,烏叔是一打著修仙練道虛幌子之人。」言訖不解地搖搖頭,「他們都喜歡,將尋仙問道當幌子嗎?」

  他們,自然包括唐卧仙。

  明胤面沉似水,良久方道:「唐敬德身份,你猜到了。」

  廉衡點頭,略略調侃:「陛下喜歡,濃墨畫啊。」

  明胤盯他眼,小鬼略略展舌,纏他細講有關唐卧仙和褚心慮的事。襄王爺自然一口回絕。

  譙明山盛夏,綠意在天地間揮灑,赭日高懸卻有遮天碧樹,照影清溪,遠水如練,日落山巔,月落繁星滿天。豈一美字能換取這份寧謐。

  唐敬德惦記菊九,這麼多年難得在洛妃忌辰期間,缺席譙明山。在他倆小舅子出行期間,游神騷魂出竅,強行賣俏做飯,然飯沒做成,卻將廚房差點燒焦。而針對此惡行,他對小舅子們施行完全瞞報。

  蟬噪林愈靜。山靜日更長。

  明胤辟穀尚不足三日,就被鑽天打洞廉某人給折騰出門,起因無外是廉皮癢纏著追月教他騎馬兒,追月眼瞼一挑便將其扔玉驄上,手把手摟著「流氓」在山川曠野中馳騁呼嘯,流氓慘叫聲勢必空谷絕響。怕出事的追影只能忙忙跑去通稟唯一能降住烈妞的主子。

  被解救下來的弱雞少年,驚魂甫定,就又嘚瑟瑟地漫山逐蜂引蝶。逼著施步正扛起蠻鵲,到處走走停停找鳥窩掏鳥蛋,把顢頇大漢累得個滿頭大汗。待二人灰頭土臉跑水潭邊洗臉,廉皮癢攀爬到水潭上游的大石上,居二人頭頂,睥睨萬物,反手剪背游目四方,興抖抖亢聲道:

  「皇帝招我做女婿,山裡好玩俺不去。」

  明胤盤坐於遠處大石,聞若未聞假寐禪定。不知他裝深沉的,還以為其在練什麼「三花聚頂、萬劫不侵」的屠神絕技。

  傍側秋豪心罵句:捅婁子不自知,還無比狂妄。

  追月乾脆出聲嘲:「也不撒尿自照。」

  施步正瞟眼縱情山水的弱雞,沖蠻鵲噓聲,爾後驚雀一樣一飛衝天,凌空將廉衡撈起,啪唧扔水潭裡,哈哈大笑道:「讓你泡潭你不泡,扭扭捏捏小家子樣兒,怎麼樣爽了吧,解不解暑……喂……豆苗……豆苗……」

  蠻鵲失驚一叫:「阿預……」

  待蠻鵲撲冷潭裡將廉衡撈出來時,小鬼瑟瑟發抖指著施步正道:「你你死死死定了你,我我跟你沒沒完,阿嚏……」

  直接凍感冒的廉弱雞,借明胤淫威,當晚罰施步正倒立、沒飯,解偷襲之氣。

  躺歇兩天,靈台乍明的皮癢,就裹挾著蠻鵲,從靜坐溪邊、認真燒烤野雞野兔的追影身側,順走幾根朝天小辣椒。爾後就英勇無比地一人一口咬下去,面面相覷一秒鐘,各自狼奔豕突去找水,蠻鵲恨不能爬泉眼裡,廉皮癢則連蹦帶跳奔明胤身旁,端起其茶壺恨不能一口吞。

  秋豪葉昶:嘖嘖!

  追月白鷂:嘖嘖嘖!

  明胤:「莫急。小心嗆。」說完不由自主瞥眼他手裡小辣椒,不覺力逮。

  喝足水的廉皮癢,從水潭邊拽走辣的直吐舌頭的蠻鵲,躡手躡腳貓到正齁齁酣睡大石頭上的施步正身邊,對視一眼,一個略有不忍一個眼裡放光,三二一地就齊刷刷將咬掉頭的尖辣椒塞草莽鼻孔里。眨眼功夫,好漢生生被嗆醒,嗆到淚眼婆娑失足滑水底。

  廉蠻二人笑得個地動山搖。秋豪追月亦油然發笑。

  草莽水潭裡爬出,濕淋淋瞪眼二人,委屈巴巴再爬大石頭上曬肚皮。

  不遠處,廉衡:「阿蠻,你挖到沒有?」

  刨地三尺的蠻鵲:「挖到了挖到了。」

  片刻功夫,廉衡兩手兩木棍兩蚯蚓地再次貓到半躺著的草莽背後,小聲翼翼喊:「二哥。」

  施步正頭也不回:「咋?!」

  廉衡瞥眼一心二用的直勾勾盯著蚯蚓的追影道:「糊了糊了,專心烤。」追影忙看回自己的野雞野兔。當此時,廉衡將右手挑著的蚯蚓,從天降到施步正眼前。

  草莽嚇癱在地,驚魂一叫:「啊!!」

  廉衡再將左手挑著的蚯蚓,從天降到施步正眼前。

  草莽瞳孔無限放大,鬼嚎一聲:「啊!!!」

  慌不擇路、皮黃唇紫腿軟腳棉的草莽草大俠,再次滑落水潭中。天知道,半碗敢過崗赤手能搏虎的好漢好大俠,怕蚯蚓怕菜蟲怕到個死!待他濕噠噠爬上來后,廉衡長天放笑。施步正委屈不堪道「誰還沒怕的東西了,俺怕蟲子,你倒是說說你怕什麼?」廉衡笑笑咪咪「怕人心」。

  未時已過,烈日將淺溪之水已燒溫,廉衡在明胤盤坐的身後找到一灣暖溪,撩起褲腿捲起袖子,坐溪邊戲水。未幾,施步正伙著蠻鵲、追影和葉昶四人衝過來,脫袍子脫靴子脫光光意欲泡群澡。

  廉衡:「……」

  拎起一根樹棍,追著四人亂逐。猝不及防的四人,撿靴子摟袍子被追地漫山晃。然而不急一刻鐘,四人又齊刷刷原路折回,原是廉皮癢亂晃的木棍不小心捅到個馬蜂窩,驚蜂亂蜇,結局自然是步速最慢的廉皮癢被盯包最多。他淚光漣漣面頂三大包,跑明胤跟前指天指地喊冤枉,便是回到山莊,大人物親手為他塗藥膏,小鬼怨氣依舊是濃到狗迷路。

  好在他非馬蜂過敏體質,除火燒火燎如針在扎,略微頭暈噁心,倒沒生命危險。即便如此,四人還是被明胤罰站一夜,而白鷂連夜下山,將濟世堂坐堂郎中找了來。

  廉皮癢經此一蜇,皮終不癢,安靜如水,整日趴室內寸步懶行。施步正怕他失語,將他拽出院內練毛拳,奈何廉衡劈叉都不能,末了幾人只能聚一塊讀野書。

  草莽看書,一秒翻一頁,翻完之後,乾脆端手心向左嘩啦啦翻一遍,再向右嘩啦啦翻一遍,末了顛倒個兒再嘩啦兩遍,彷彿在聆聽梵音。蠻鵲從旁默默唏噓,廉衡則將鄙視表達地乾脆明了,拾起毛筆刷啦給他畫了一道一字胡。草莽頂著鬍子四處追狗,皮狗則跑明胤跟前,展展舌頭,勾手道你過來啊你過來,草莽自然悻悻退開,而小鬼索性待大人物身邊,繼續凝心看書。

  炎炎午後礫石流金,涼亭之下,卻也覺兩道熱辣辣目光烤自己臉上,少年抬頭捕捉,明胤又眼觀鼻鼻觀口地認真讀書。小鬼兀自低頭,未幾,那倆道目光再次熱辣辣烤臉上,少年聲色不動,忽而眼皮一抬,直接逮住那兩道目光。

  明胤瞬間慌亂,廉衡笑倒在地:「看就看唄,我又不收錢……」

  ……

  兩天之後,紅腫盡消,蠻鵲幫他塗藥時,明胤正巧進來,蠻鵲對明胤懼意,多數來自其深不見底的情緒。推及六英,即便追隨其多年,心底對明胤亦存有七分懼意。

  然這份懼意,廉衡已從最初三分,褪到如今一分不剩。

  見他進來,揚起小臉,偏要他幫自己塗,享受被金尊伺候之痛快。明胤念他無辜受災,也不爭辯,如初蜇那日,認真幫他塗抹。但此情此境可不同彼時彼境,安緩靜謐的氛圍讓大人物,塗著塗著,就被小臉上揚、雙眸微閉的少年給晃了神。

  大人物咽口口水,放下藥膏,徑直離開。

  廉衡睜開眼,莫名其妙撓撓頭,只能自個給自個看著塗。

  蠻鵲退出房間,駐足瞧著晚練拳腳、從不間斷的施步正,不由讚譽:「施大哥倒如東方朔,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雖是低聲自贊,卻還是讓院內眾高手悉數捕捉。

  葉昶:「有些聽不下去了。」

  言訖,飛身而出,疾如閃電,身體臨空旋轉兩回,宛如箭矢攻向施步正,施步正以退為守,立掌為刃,騰地而起劈開葉昶急招,二人這才落地拳腳相攻。未幾,追影亦飛身加入,二對一,施步正卻毫不吃力。他二人一貫以技術取勝,施步正卻除了一流刀術外,還有一身渾厚內力,典型的少林正宗心法、紮實實練了二十多年的高手,加之他刻苦,認死理,腦子簡單四肢勤快,年方二十五就問鼎江湖高手榜。放眼京城,能在他拳腳之下走過十招的高手不多,能擊敗他的一個沒有;放眼江湖,除非是真正的隱士高修,否則現今拋頭露面的江湖俠士里,能在他拳腳之下走過十招的亦不多。

  這也是人人提起明胤身側「六英」,膽寒原因。

  也是唐敬德為何說「有施步正、夜鷹夜雕三人,他廉衡就是想死也得有機會死」的原因。

  施步正有心陪他們喂招,打鬥約有一刻鐘,心覺賣弄夠了,才雙臂運力,將二人直接震出去,擦擦臉上汗水,跑蠻鵲身邊追問:「鵲(qiao)兒,你剛才說的,那孟笨是誰?慶忌、炮叔和那衛生,又是誰么?」

  蠻鵲:「……當我沒說。」

  月亮大又圓。

  施步正呼嚕一大杯茶水,看眼夜闌,道:「今夜有風,涼快,我帶你飛一圈屋頂。」以是,未及蠻鵲拒絕,一心想攜著蠻鵲飛檐走壁徒手攀頂的賣弄草莽,拎起小乖羊就直飛屋頂,嗖嗖嗖蝙蝠一樣,在月亮上飛來縱去。廉衡跪坐窗榻前,只手托腮,望著月亮底一會一閃的黑影子,彎眸傻笑。傻笑一陣,便問祿伯要了張梯子來,自己也望那屋頂爬去。

  搖手觸月。

  在野蟋蟀轟鳴不止,蛙聲一片。

  明胤站窗前,望著他背影,眼裡湧現出耿耿星河。

  次日清夜,二半夜未睡的廉衡,再次獨身爬上屋頂。他總說明胤暮氣沉沉心事重重毫無年輕人模樣,卻不知自己的窮開心表皮底,亦不過一顆更加陰唆唆黑心。

  這兩日,他確實裝足了開心。

  然而,若無重重心事,他也許,當真會成為如此的半吊子快活鬼。

  他在屋頂坐了一柱香,明胤便在窗邊盯了一炷香。

  待大人物飛身屋頂,廉衡轉盼,軟糯糯一笑,探手摘月,爾後遞給邊上人:「給你。」

  明胤明知故問:「什麼。」

  月亮么?

  廉衡軟軟一笑:「月銀。」

  明胤再度明知故問:「月銀,什麼?」

  廉衡不加解釋,只空手握拳在耳鬢前搖了搖,又送嘴邊吹了吹,便展手掉明胤手心一小錠白銀,溜了溜鼻尖道:「身手不錯吧。涌金巷神來手一刀斷,我大哥。」

  明胤囅然一笑,將那枚銀錠揣袖兜內,極目夜闌,徐徐不迫道:「山頂夜月,搖手可觸,可想一觀。」

  「好啊。」

  明胤伸手,廉衡毫無猶疑探過去,雙影轉瞬飛往譙名山山頂。

  急欲貼身護衛的追影葉昶,被一臉妻離子散、六丁黑煞似的秋豪攔阻。人不可無眼色,縱管六英如何不願承認,漸生斷袖之癖的二人,正日盛一日升溫著這份難以啟齒的情分,也不能在此時此刻去礙眼。比如人祿伯,老遠嗅著味,早早就吆喝著春雨秋雨回屋休息了。

  追影老實巴交道:「這可怎麼辦。」

  葉昶:「好多顯貴都這樣,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白鷂:「可主子尚未婚配。」

  秋豪:「都回去睡。」

  譙明山頂,功過崖畔。圓月罩身,璧影一雙,並足而立。

  「月銀。」

  「月銀,什麼?」

  「你綽號啊。」

  「嗯。」猜到了。

  「月銀。」

  「嗯。」

  「嘻,你還真答應了咧。」

  「嗯。」

  「其實,你也不過凡人。儘管你們這些凡人總立誓要渾身鐵膽拯救蒼生,總表現出一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的高深樣兒,但一點點心眼,在他們中間,你還算乾淨。」

  明胤沉默一刻,斂聲道:「表裡俱凈,難。」見少年沉默,問,「你很想當駙馬?」

  廉衡一笑:「一我沒花師兄裝『蓋世浪子』的本領;二我沒那個心情。」

  「那,何故招她?」

  「去年斗詩比賽,我幫她不為討好,只為女子能入弘文館,也有資格讀書。」明胤側眸看他,少年臉上映著月華,沉默一陣,避重就輕玩笑句,「男女搭配,讀書不累。」

  「……」

  「坐等朝霞,如何?」

  明胤點頭。

  倆人就這樣靖默懸崖一側,於不遠處找了塊平石落坐,幕天席地度此長夜。明胤盤膝打坐,廉衡背著他亦佯裝打坐,未幾,便大著膽子倚他背上,假寐。明月入懷。一夜無話。

  他二人早已習慣互不打擾,甚至半日不交談一句,卻深知對方在想什麼做什麼,並悄然達成尊重對方行為的心境共通的默契。

  輕綃一匹染朝霞,紅花萬蕊放光明。

  夜盡明來,白晝可期。

  不過,這一夜,對莊上想入非非的眾人,或多或少,是一種難以啟齒的煎熬。他們心底默默一致認為,廉衡手段無敵,男女通撩,不僅將明旻撩熟了,還將他們主子撩歪了。

  然幾欲分不清自己性別的廉某人,已完全習慣變粗聲兒說話的廉某人,不無冤枉,因他當真沒想過要撩撥誰,亦壓根兒沒心思理會這些事。

  他只是,誰待他好,他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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