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其他小說>白銀令> 第七十一章 三年跧伏

第七十一章 三年跧伏

  日月跳丸,眨眼昌明二十七年,上元佳節。

  襄王府地處十王府街正中心,因而廉衡才從高牆闈幔里出來,便又一頭扎入喧囂蒸蔚的人流里。當日十四試燈日,各色扎燈、珍玩、日用百貨及小吃,羅列鋪陳車馬擦背。

  少年腳底懨懨,軟布靴子噝噝擦地上,面露鬱郁之色,毫無賞鬧之心。他誠邀明胤,明日與他們共觀燈火,一如去年再被婉拒。儘管此番拒絕地有些拖泥帶水,然沉默之後還是回他句「免了」。

  「免了。」廉衡學著明胤悶騷腔調躥人流里,撇嘴嚙句:「皇上萬乘之軀,還在宮裡布鰲燈猜燈謎,垂聽鐃鈸戲鼓。您謫仙下凡,不諳凡品,好啊,那米面穀物也一口別吃啊!百年之後,直接受萬民香火豈不省事!」他一路念一路怨,像一隻暴躁狸精。

  從十王府街拐至棋盤街,途經萬卷屋他慣性跨腳,閃身而進,孰料豪撞一人。

  受崇門三年熏陶,他自惟至熟、持身已重,但有兩點積習難改,一是老琢磨心事走路不操心,二是欺負敖頃、蠻鵲和施步正及萬銀,仍欺負得渾然天成。

  無心撞人,他連忙致歉。

  「下次走路,留心點。」說話人語調壓沉,並未生氣,廉衡卻分明聽出他很不舒心。挺身抬眼打量,其人三十齣頭,身形高岸,皓面略帶風霜,周身卻不乏貴氣,亦帶一些書生氣,看去又像個練家子。怎麼說,彷彿一落拓貴族之子弟,多年潦倒,卻渾身不甘心不服氣。

  兩人互視,不乏眼緣。

  當此時,二人不知,所謂眼緣,正是由血緣激起。

  一個:「小弟失禮,還望台端莫怪。」

  一個:「年紀輕輕,倒禮貌不失。」

  廉衡再細眼看他,又覺可親,雖其面色並不明霽。「聽台埠音,並非本地人,行色匆匆,應該不是來買書的。可是地下,沒給您滿意答案?」

  其人目光一聚,眉峰斜插,定定盯著面前少年,下意識望眼四周,目止了正要過來的兩便衣護衛,沉聲道:「你倒好眼力,看來這幢樓,由你經管。」

  廉衡一笑:「我哪有這本事。但是,我想要的,狸叔無有不給,除了……」

  其人:「除了什麼?」

  廉衡:「雲煙往事。」

  其人也不好再問,兩人就此別過。廉衡臨進屋之前,回頭將那人和匯聚到他身邊的幾便衣護衛粗粗瞧了瞧,戲眼萬銀,直奔地底。而其人,亦回頭望了望,爾後才瞧眼四周漸漸逼近他們的襄王府明裡暗裡的勇衛,心力不濟。也不知此番進京,幾天內,會再被襄王府驅逐出京。

  此人正是段明,段昌段義貞幺子,除段昌外,段氏唯一存活的血脈。

  廉衡奔赴地底,稍稍套問,就察覺了狸叔的異常謹慎,少年心生疑竇卻也不再過多盤問,只緩緩道:「我看到府里暗衛了。」

  狸叔:「是嘛。」

  「既是襄王府敵對勢力,讓他進來做甚?」

  「萬卷屋生意,不挑客人。只要有錢,誰人都能進來。」

  「即使敵人盤問的是我們訊息?」

  「價格合理,大多數能答。」

  「那他方才,為何沒買到消息?」

  「他問了不該問的。」

  問題又繞回來了,廉衡無奈嘆氣:「叔,我要楊鴻禮所有底細。」

  狸叔抬眸:「這位太子太傅,已被你搞臭了,你還想怎樣?再說,三年之約尚未滿,你最好……」

  廉衡:「三年盟約,也只為今朝高中。春闈已近,您何必再同我爭這一月兩月。」

  狸叔:「你也莫激我,這三年主子封你耳目,並非誠心斷流,只為助你正身正學,這點,你比我更清楚。」

  廉衡亦認真道:「師公椿齡,已八十有三。楊鴻禮賊心不死,我晾他忍他耐他觀他了三年,他野心未減,我終不能放他不管。我要趕在離開弘文館之前,驅他出館。」

  狸叔是知道楊鴻禮當年干過什麼事的,所以廉衡不容他也是情理,也是活該。他一瞬想,如果廉衡知道實況,恐怕就不是驅逐出館這般簡單。可見小狐狸對此還一無所知,正巧明胤成日憂心真相大白於天下,驅離楊鴻禮,無疑斷了廉衡一條線,雖不能斬斷他尋找真相但起碼能拖延,以是狸叔悶聲答允,說過兩天就讓施步正將東西給他。

  廉衡再道:「殿試結束。我要拿到兩年前我拜託您的事。一,蠻鵲他爹陳言錄當年涉及的『朝貢爭貢案』始末;二,是雲液坊偷販漕糧所有細情。」

  狸叔大作無奈,廉衡顧自再道:「同時,我還要,唐卧仙褚心慮所有生平,越細越好。」

  狸叔白眉一蹙:「這二人信息,主子答應了嘛?」

  廉衡:「我沒與他提。若他答應,你依言給我便是,他不答應,您當我之字未提。」

  襄王府對昌明十年的消極態度,小鬼並不抱怨,但這,也不會阻礙他通過靈敏嗅覺,將所有蛛絲馬跡、碎片式事物串起來去拼湊真相的腳步。狸叔明白這點,亦知他主子更深諳此道,因而,也不欲請示,沉默一會幹脆地答應了他。承諾他殿試放榜后,就將唐侯、淮王之事迹,不遺不漏如數交付。

  少年笑彎眼睛,拍句狸叔洪福齊天壽比南山之馬屁,急溜雲去。

  狸叔慨嘆一聲,顧自念叨:「一朝朝堂,聯手諸英,必攪風雲。」

  懶夥計進來,跟道:「這下,是真要變天了。」

  「山中老虎結伴行,猴子豈敢下樹來。」狸叔慨言一句,忽又饒有趣味問,「你猜,最先倒霉的是誰?」

  「敖廣?」見狸叔搖頭,改道,「戶部尚書?」

  「楊鴻禮。」狸叔篤定一句。

  「為何?」

  「主子要告訴萬先生,他是誰了。」

  其人是誰,懶夥計並不知曉,卻並不多問。襄王府家教可見貫徹有方。

  廉衡上到地面,照例要調弄萬銀:「萬銀叔,近日生意昌隆啊?」

  萬銀雖生性膽小,卻絕不是說大話使小錢之人,凡事中規中矩,講究個實在:「買賣愈發不好做咯,造紙玄術改進,紙便宜咯,印書模子也精細了,私印成風,來這裡買正版書的人就少咯。」說時他嘆口氣,怏怏著嗓子繼續道,「打您那一鬧,燕子箋價格又降回到十文(每貫等於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哎,可這錢愈發不值錢,以前十文還覺得有些賺頭,現在十文連辛苦錢都賺不回。」

  廉衡靠櫃檯外側,漫不經心:「差你銀子,你主子能餓死不成?!」小鬼情知這燕子箋生意,包括樓上那一屋子、吸足五府六部胥吏官宦們眼球的邪yin書具、人道雅玩,都是唐敬德一手打造——借明胤牌坊——給他自己賺零花錢的生意經,卻還是忍俊不禁,游神這掛羊頭賣狗肉,禍害貪官劫富濟貧的方式倒挺別具一格、符合他心。

  「主子人中龍鳳,自然不差小民這幾兩碎銀。」萬銀悻悻說句,未能盡忠令他整個人立時凄迷起來。

  廉衡抿笑,突然轉身趴櫃面上,萬銀不由哆嗦一下,揉了揉受驚腔子,小鬼再笑得眉如新月:「日怪,你怎麼就愈活膽愈小了呢?你這膽魄跟你家主子也不在一條風水線上呀,與瘦竹園那位萬事空萬大先生,更不是能稱兄道弟的包裝啊?」

  萬銀兀自凄迷:「你也不用酸我,我知道沒你們能耐,幫不上主子。別說跟你比,就是萬大先生,我也沒資格同提,他當年可是太傅的得力擁躉蘭交摯友……」

  歲經三載,廉衡玲瓏心思已漸入化境,萬銀無心一嘴,令他心頭一震。

  萬事空是父親得力擁躉?蘭交摯友?那如何倖免又如何成了襄王府明胤的人?諸多疑問,在他腦海掀浪,但他眼瞼披垂始終未抬,表情亦不見一絲波瀾,只默默觀察著萬銀嘴誤后緊忙圓話的形影動作,揣摩他如此的真實原因。

  末了,少年裝作無事人,從懷裡掏出本三年一著的《情海欲僧錄》,道:「師公嚴管,又忙於讀書,好不容易完了稿,插畫種類繁多,不輸樓上紅男綠女、毛髮俱見的小h書。萬銀叔加緊印刷。」

  關於廉衡是傅硯石倖存骨血一事,狸叔已悄悄知會了萬銀,目的就是謹防這隻小野狼有意無意或他們無心無意透漏了不該透漏的。這也是明胤允許秋豪知會狸叔廉衡真實身份的目的。

  萬銀礙於失誤,正驚惱著,見小鬼不追窮寇,忙跟著他下台階:「馬上印馬上印。」

  「真印啊?你不是說你主子讓你離我三丈遠么!」

  「不能印不能印,不能要不能要。」萬銀回過神來,迭忙推脫,「叫主子知道我收你這書,我還有命活?!」

  廉衡失笑:「叔,你知道膽小之人,有一牢和一松么?」

  萬銀:「我不知也不想知。」

  「該牢牢閉嘴時嘴巴死牢,該坦白從寬時嘴巴特松。」

  「小太歲,你就別嚇唬我了。」

  「我不嚇你,你別怕。但是這書,你當作不知,印了給咱賣錢去,按市價五五開賬,回頭我找你拿銀。」言訖他昂昂轉身,直奔弘文館。

  萬銀望著他離開背影,直念叨:「小祖宗啊小祖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