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水深魚聚
—— 咳咳,弱弱解釋一句:明朝大內二十四衙門,是十二監、四司、八局的總稱。其中,四司分別是惜薪司、鐘鼓司、混堂司、寶鈔司,主責是皇宮後勤事務,類似於清朝內務府,so,這「寶鈔司」印刷出來滴只是擦PP的紙而已,真正印鑄大明通行寶鈔的衙門,是隸屬戶部的「寶鈔提舉司」-——
次日昏暮,瘦竹園再度群英薈萃。
錢輅方一落座,就欲發表對昨日問題之看法,周遠圖攔道:「靜仁不急,還有兩位未到呢。」錢輅順周遠圖視線瞧了瞧另兩張畫幾虛席,瞬時瞭然。不及一刻,趙自培輕車熟路自茗園來到了境閣,三人互通台甫,禮讓靜坐,竟是一同盯向最後一張空幾,心下各猜,少年人虛位以待者究竟還有誰人?
錢輅性急,乾脆詢問,廉衡笑而不語賣足關子。
大約一炷香后,茶僮小以進來稟報:「相爺來了。」
一聽相里為甫,周錢俱是一驚,唯趙自培一副瞭然於胸:邀其前來,無外乎日後所有的經略大事,其人都不可或缺。
相里為甫經瘦竹園正門進來,而非茗園密道,一則因其人海岳高深,幾難看透,行事需對他留三分小心;二則茗園乃一平價茶樓,似周、錢、趙等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出入方不會引金翼注意,但右相爺身份尊貴,入平價茶肆可就不一定了。
待其上位坐定,了境閣一時死寂,廉衡心說這位爺可真是壓氣氛高手。
周遠圖覷眼四眾,率先打破沉寂:「林茂鳥有歸,水深魚知聚。小相公能將相爺搬出山,蒞臨此處指導,實是不簡單。」
錢輅跟道:「有相爺領路,一切必事半功倍。」
相里為甫似笑非笑,既帶一貫平和卻又不比往常稀泥,不溫不涼道:「老夫德薄能鮮,已不值得諸位飛蓋追隨。駙馬爺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
廉衡笑回:「相爺這話,小生可擔不起。」
相里為甫抿口茶,潤潤嗓子道:「你天縱多能,膽氣滔天,擔得起。」
相里為甫話裡有話,廉衡故作赧首,心下卻猜測著他話里深意。多能?他能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知相爺看透了哪些能?至於膽量,他女身駙馬,確實膽大如斗!直覺告訴他,相里為甫知道的有多沒少!
廉衡避開深意,淡淡反嘲:「惺惺常不足,懵懵作公卿。晚輩清醒聰明,生活事業卻總不盡如人意;相爺看似糊塗,反而仕途和順位及公卿。可見伶俐比不上難得糊塗,不知相爺,以為然否?」
他語聲溫吞,在座還是能聽出他的狂狷,周錢趙三人面面相覷,心想相里為甫何等地位,這小子竟施以淡諷,也太……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打圓場。
相里為甫卻只是「呵呵」幾聲甚為妥帖的笑,彷彿廉衡不是刺他,反給他撓了撓癢罷了。少年刺從何來,相爺大抵猜曉,無外乎自己守身如玉對當年慘劇不予追問,招致了其強烈不滿。相爺呵呵笑罷,眼神充滿研探意味,語重心長勸了句或者說解釋了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這是廉衡第二次正面和相里為甫打交道。第一次,正是他三年前給相里萱下藥,將右相全家中庸掉之際,那時的相里為甫,可是冷僧一尊,對他除了沒瞧在眼裡,就剩毫不以為意的同他打了場心仗。而今這聲軟綿綿的「呵呵」,竟是讓他突然明白,眼前這位高人,早就知道了他是誰。
與此同時,他更意識到,相里萱婚事根本就是右相爺有意為之。他廉衡不過,恰好被人當刀借了借而已。明胤明晟,鹿死誰手孰難斷言,他豈肯將相里家榮尊傾注於任何一方,然,保持永遠的中庸又幾無可能,以是他借勢配合他廉衡,將相里萱出嫁陸府,不僅免被東宮全面牽縱,還悄無聲息向明胤拋了橄欖枝。
明面上,讓相里康追隨於太子左右,暗裡他卻力持襄王府。如此,將來不論哪條龍御極,他相里家地位都不予撼動。
廉衡失笑兩聲,怪異突兀,意識到失態,他將身上絨毯理了理,輔以沉默。
相里為甫依舊是綿沉沉一笑:「看來,駙馬爺另有高見?」
廉衡望向他,眼裡亦充滿研判意味:「晚學薄見,以為孔聖人的『君子蒞民,不臨以高,不道以遠,不責民之所不能……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乃是主張,官員在治理百姓時,理想不提過高,目標不設太遠,不苛求他們做力所不逮之事。此處不予苛察計較的是百姓,寬容對象亦是百姓,而非君子或官員自身。一言以蔽之,此乃『治民』智慧,而非『治吏』要求。相爺作為大明首揆,用此心態調和鼎鼐,怕是不妥。」
少年有一說一,儼然官場亡命徒,周遠圖見他一味頂上,直怕罪人,便大膽插嘴:「小相公,尊卑有級,不可犯上冒言;長幼有序,不可無禮狂語。」
廉衡腆顏一笑:「相爺心寬,不會大人記我小人過。」
相里為甫竟是哈哈失笑:「看來,你對老夫意見頗深。」
廉衡微笑回頂:「我對許多人意見極深。」
周錢趙……
相里為甫再次哈哈:「真是有乃父遺風啊。」
下首三人聞言一怔,難道相爺認識廉遠村?這廉遠村曾是什麼不簡單人物?
相里為甫肅容終道:「刷新吏風,時機尚未到來。你今日找老夫來,總也不是求吏治的,有其他什麼,不妨直說。」
廉衡也不再跟他打官腔鬥心眼,拎嗓喊了喊卻避遠處的施步正:「二哥。」
施步正應聲「好咧」,疾速將鋼模、樣鈔一一取出,置於眾人各自畫几上,因趙自培、相里為甫昨日未來,便由錢輅再次細述了昨日內容。
言畢,他就急急將自己昨日所思所想拋給眾人:「這寶鈔防偽,懷素先生目前已做到極致,此點毋庸置疑。我回去亦好好琢磨了番,」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昨日攜走的樣鈔,捏手裡條清縷晰道,「一,這寶鈔紙張從本就十分珍貴的『桑皮紙』換成更為珍貴的『白色台箋紙』,材料上就先絕殺了明間私鑄;二,乃是這鋼凹版,坊間想要雕刻出此等模子,幾無可能,即便能,代價也太高太大;三,就是這花紋,精密繁複遠甩舊鈔,尤其是這一張鈔上竟有多種顏色,更為造假增加了一大困難。這幾個因素疊合一起,民間便是有此吃天能耐,也會因造價成本高於寶鈔本身價值而放棄私鑄,再加上一旦發現即處以死刑,私鑄之風基本可掃盡,起碼,未來十年內,很難興起私鑄之風。」
見眾人摸著樣鈔皆作沉默,錢輅再道:「我知道諸位在疑惑,這防了私鑄,朝廷又是否有能力能順利印鑄?這我亦想過了,從昨夜回去到現在,我一眼未合,將懷素先生給的流程手冊反覆琢磨了幾遍。鄙人以為,問題總比困難多。好比這雕版人員,九宮門答應出面培養,也算解決了一難;再者是這夜光粉油墨,我以為可專門雇傭一對兵丁,為朝廷採集;至於這白色台箋紙,就由『寶鈔司』組建專員印製。」
趙自培插話:「如此說來,整個『寶鈔提舉司』,都得重新換血,原有流程也要巨幅改動?」
錢輅篤定道:「必須改。變則通,老瓶裝不了新酒。」他沉默一陣又道,「不瞞諸位,昨夜我走了又折回來,追問廉弟,如何看待現行的『寶鈔提舉司』下轄的『鈔紙、印鈔二局和寶鈔、行用二庫』,廉弟給我的還是昨夜那字,破,這個字,也正是我心中所求。」
趙自培:「破?」
錢輅點頭:「不僅寶鈔提舉司要破,寶源局寶泉局也要破。」
此話出口,連相里為甫都怔了怔。
錢輅顧自道:「諸位且聽我說。這『寶鈔提舉司』是我大明發行紙幣的專門機構;至於銅錢,除了隸屬戶部、分散於各行省的『寶泉局』,鑄錢用以充當軍餉外,還有隸屬工部的『寶源局』,而這寶源局有南北二局,所鑄銅錢又大多備給工事。本來,這算一個比較完備的管控網路。奈何法久弊生,從聖祖建朝到現在,整整六十年了,這鑄錢、鑄鈔制度早已是土崩魚爛,尤其在十年前,批准各行省可各自鑄造通行寶鈔時,這鈔法可謂爛到極致。包括太倉銀庫,也是銀鼠遍地。如果不從根骨上拔毒,衰敗民業和傾頹國運,絕難得到解決。」
周遠圖待他辭氣冷靜後方道:「這上來就動戶部和工部的碗,不妥吧?」
趙自培跟道:「且這一切目前僅止於設想,如何開展尚未綢繆,還有,又如何向陛下提出?又如何說服陛下答允此事?這一切可皆是未知啊。」
一直沉默在側的廉衡,終緩緩開口:「陛下這邊,交給我。」
幾人不覺一怔。
趙自培:「看來駙馬爺,已找好了敲門磚?」
廉衡點頭:「導火索已備好,就差擦燃火絨了。」
相里為甫:「你想先動戶部?」
廉衡搖頭:「戶部日前經我朝堂揭短,現已風聲鶴唳防備過當,我可不去觸他們霉頭。」
錢輅:「那你是要?」
廉衡看向相里為甫:「我想先動,相爺管轄的刑、工二部。」
相里為甫微微蹙眉,並未接話。
趙自培詫道:「你這是何意?為何先動他們?」
廉衡望向周遠圖:「老先生,昨晚您問的那幾個問題不妨再一一問出,待各抒己見后,我再說明我為何要先動他們。」
周遠圖點頭,沉聲道:「老朽一惑:這寶鈔防偽一旦解決,真正擔起寶鈔改革重任的,將是諸位里哪位?」
錢輅亢聲道:「即便刀斧脅身,我錢輅義不容辭。」
周遠圖點頭致敬,爾後追問:「好。那我且問,投放新鈔之時,和他并行的『收繳舊鈔』之任務將如何開展?又由誰開展?總不至於還是靜仁你?縱管你三頭六臂,怕也干不來的。」
趙自培:「依敝人看,錢大人負責新鈔發行再合適不過,畢竟是曾在提舉司待過一年的人,流程套路比我等皆清楚百倍。至於收繳舊鈔,不管是我還是周老,甚至相爺親自出山,都未必能做好,術業有專攻,需要業內老手。」
錢輅:「趙大人是指?」
趙自培望向相里為甫:「相爺以為呢?」
相里為甫啜了口茶:「挺好。其人秉節持重,性慢,收繳工作又是項漫長而艱巨的任務,他再合適不過。」
趙自培再望向廉衡:「駙馬爺以為呢?」
廉衡膝蓋已腫脹難忍,實在熬不住正坐,只好揖禮道句歉疚:「晚輩失禮。」爾後慢慢散開四肢,往榻側斜靠了靠,整好身上絨毯,溫聲再道,「殿下此去南境,就是收尾去的,要不了半年,他們就都該回來了。」
在座幾人,除相里為甫外,俱是驚愕。
錢輅:「襄王殿下,去了雲南?」
趙自培:「陛下竟允許他去?」
廉衡微微一笑:「殿下又非擁兵造反,你們倒一個個緊張不輕。」
眾人被他這大逆不道的話給弄得又愣又怔又無奈,嗔他吧,你不知該嗔什麼怎麼嗔。是啊,襄王爺去趟雲南而已,又非……果要造反,即便不涉雲南,雲南王四十萬精銳大可揮師北上!即便不赴黔州,九宮門照樣集結所有江湖勢力劍指宮城!明胤究竟有多大威力,或者說他母妃於他多大力量,以及他如何用將將二十年時間將此力量經營到深不可測,他們不敢去想,就像明皇一樣不會去想。想多了,徒然添堵,父子嫌隙。
而這也就難怪,明胤離京那日,太子明晟為何陰雲重重神思不寧,心裡幾無安全,在東宮長信殿踱來踱去,整整半日。太子爺深知,同明胤相比,自己及馬黨那幾個擁躉,往往不堪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