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以敵制敵
天氣越發鬱熱,屍臭飄飄再難久存,順天府尹胡惟仁只能命人將屍首上的所有信息,無有遺漏、依樣畫樣謄抄書紙上,又叫仵作將死亡原因探查清楚留有詳細記錄后,方命人將近百具「無名屍」送往亂葬崗掩埋。
掩埋當日,佘斯況正好奉旨而來。
佘屬馬黨,胡為敖犬,二人平素自然不對付。但聖命下,佘又是來幫忙(自救)的,正自麻爪的胡惟仁剛好將此燙手碳圓抖落其人,意欲從旁干覷,遂親自出府相迎。
不待轎夫壓轎,佘斯況掀簾急出,伸手攔住衙門前整裝待發的送屍隊伍要求重新核驗在冊記錄,高踞門基上的胡惟仁不真不假笑了笑,對府丞道:「拉回去按高低個重新擺好,讓佘大人重新檢閱檢閱。」
府丞陰陽怪調應了聲「是」,督令送屍車馬:「等什麼呢,還不撥轉轡頭。」
正晌悶熱天兒,屍臭熏天搬騰來去,士兵盡皆面露不悅卻又不敢不從。一炷香功夫,八十多具屍首又被擺菜一樣,齊齊整整碼順天府後衙空地上。
施步正不知何時飄來,翹著二郎腿悄無聲跡躺府衙屋脊制高點上,兀自用手扇了扇味兒,忽而想起臨走前廉衡莫名遞他根髮帶,當時不知何意此刻恍然大悟,他嘿嘿一笑膽大包天嘟囔句「臭小子」,掏出髮帶從面門上一綁,繫於後腦,正好堵住兩鼻孔兒。空氣果然清新很多。
但院內一眾卻個頂個難受。
佘斯況求存,一心戴罪立功,強自身體力行,正拿著圖紙與屍首一一核對,三法司里只有刑部自己的人唯唯諾諾跟他們堂官屁股後頭活受罪。胡惟仁譏諷一笑卻避陰涼處作壁上觀,三法司里另外二司,即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跟著避在遠處,明鏡司的金翼亦是。
但佘大人又怎會輕放他們,只聽他高聲對胡惟仁道:「胡大人,此案您才是主審,吾等理當和衷共濟戮力同心。即便知道我佘某心存『私心』您也不能卻避一旁干看不幹。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案子不破,船翻了都得落水,不過是誰先誰后而已。」
佘斯況雙目炯炯,直盯著陰影地的順天府尹。胡惟仁諧笑的表情早已消褪,亦直勾勾盯著烈日底晾曬著的刑部尚書。
二人目光鎖死足有半刻鐘。邊上一眾包括金翼,除了勁步而去的秦獵夫,大多縮頭不語,只待胡惟仁出聲。末了,胡惟仁從懷裡掏出塊帕子掩住口鼻,踱近佘斯況,其餘人相機跟上。這事畢竟已傳入聖耳,真要毫無結果,尸位素餐,王雷霆震怒誰又能逃得過。
一一核驗對照結束,胡惟仁轉身急撤,二司和金翼亦受不住撲鼻惡臭大步離開。
獨獨佘斯況佇立在抱月樓門前的那十五具屍體前,渾不覺地陷入沉思。廉衡信中提醒了他六個字「抱月樓、疤、圖、中。」雖未明指卻猶如點燈。佘斯況和趙自培一樣,都是二十多年的刑名,探案這方面還是有一定獨到經驗的。這六個字兒,落他眼裡基本上就是明告他兩股勢力里的一股勢力是誰——抱月樓乃京都第一樓,其背後勢力可想而知。
他真要徹查?真要被人當槍使?
答案是肯定的。
回過神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悲壯情懷再度充膺,佘斯況悵惘一嘆,踱近一刀疤臉屍體,令士兵重新掀開其人胸衣,找到對應圖紙後方才點頭下令,起屍送葬,饒過一眾嗅覺。
佘斯況拿著一沓記錄紙,快步回到府衙值房,令下屬找來一冊大明疆域圖,在秦獵夫協助下,一頭扎入忙碌中。胡惟仁和其餘人退避他處好個喝茶歇涼,心說他們這些人連日來一無所獲,您佘大人厲害,能攪起多大水花兒大傢伙兒拭目以待。
原本,狸叔將繪圖弄得較簡,稍有能力者就可堪破玄機拼湊出完整圖案。可他顯然高估了這些德薄能鮮的食俸之輩!本朝辦案風氣江河日下,拖沓不辦或屈打成招屢見不鮮,稍有難度的大案要案,若無上諭是能拖就拖。何況,淮王爺和暗鬼都在不動聲色地壓制此事。只因襄王府暗衛一直護在順天府周遭,他們對死人或記錄打不成主意,只能將目光瞄準活人,因而,在此調查的三法司大小官兒,基本都被暗中打點過,他們不發力不作為不出聲,變相拖延時間,致案情一直毫無進展。
不過,一心戴罪立功的佘斯況來了。在廉衡狸叔的暗中撥引下,以刀疤臉身上繪製的圖案為中心,將剩餘十四張墨線如蚓、毫無章法和標識的圖紙迅速拼合在一起——一張以帝京為中心、輻射而繪的十二州府——永夜盟主要活動的燕雲十二州府——對帝京形成合圍之勢的十二州府,躍然眼前,此外還有「永夜盟」三個字眼。四座望圖驚怔,畢竟這三個字的二十六筆畫原本是完全拆開的一些點點畫畫,當真拼湊一起,其效應還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瞧他們一無所知地拿了什麼人的銀子來此假忙當擺設。
永夜盟何幫何派,不詳,但有些背景的人或多或少對其知道一些,且其滅明之意滅明口號猶如司馬昭之心,因而這是一股四處活躍的「反動勢力」毋庸置疑。可怪就怪在,相對於剿段鋤袁、抗倭驅韃,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提及此派系,包括明皇也是隻字不提。
這就耐人尋味了。
佘斯況對著案桌上的燕雲圖繪,一陣發愣發寒。顯然,佘大人將十五張紙片兒拼湊完整后的第一反應,不是他何其聰明,而是廉衡或說襄王府何其陰毒。若猜測沒錯,自康王府事發至今,一連串的事皆由人刻意營造,爾後一步步因事制宜。
廉衡最初就挑中他,是篤定他求生之下急不暇擇,必會替明皇捅破這層窗戶紙。可這層窗戶紙背後是謀逆啊,牽涉的必然是親王郡君,捅不好就會將他自己也捅進去。
佘斯況矢口冷笑。
難怪廉衡肯救他,原來比之大魚他當真蝦蟹之輕,然即便蝦蟹,他又有作餌釣大魚之用途。幸運了魚上鉤時餌先跑,他還能活條命。不幸了,餌死魚上鉤,一石二鳥鋤奸正好。高啊,實在是高。想起少年日前,信尾額外添的幾句不倫不類的「以資鼓勵」打油詩——魑魅魍魎無所懼,水落石出才能活。襄王不讓誰人死,誰人想死死不了——他更是苦笑綿綿。
可他佘斯況不傻,這鍘刀之外留只猛虎供他對付,他豈肯乖乖羊入虎口?!
他自然不傻,但廉衡更不傻。
就在旁人失驚之下攢首聚議,商量如何處理是否上報時,悄聲匿在房樑上的施步正,望單手撐在案前、扶額焦思的佘斯況的官袖裡,巧捷萬端扔了團小紙球進去。
小紙團滑入袖口那刻,佘斯況猛閃了下肘腕,忙抬手捏住袖口縮回懷前,四望警戒,爾後抬眸四搜,尋見嘿嘿嘿的大漢后不由惡狠狠瞪他眼。見無人注意,方小心翼翼探入袖子里捏住小紙團一寸寸退出,手底慢騰騰展開紙條,坐姿周正佯裝垂目苦思,卻仔細瞟著手底紙條上內容。只見他眼皮一抬,短短三行字猶如扎刀,令他太陽穴青筋遽然如蚓。他拍案而起雙目霎紅,骨節捏得嘎嘣作響。將團聚一側的胡惟仁等人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人群不知所以望著佘斯況。
佘斯礦顧自低吼一聲:「誰人願同我進宮面聖?」
自然無一人敢觸霉頭。
佘斯況:「你們不去,我去。」
胡惟仁見勢插話:「佘大人太心急了吧?這繪圖真假尚未核實,你就急欲面聖,恐有不妥。」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佘斯況激昂悲壯,一瞬顯得偉岸高尚。他環視所有,再道,「近百具屍身掩護的秘密,我不信有假。倘若有假,只能說我佘斯況時運不濟天命有歸。」言畢,他揣好案桌上十五張圖紙,吩咐下屬將另外的備份圖收好,等他回來。
「佘大人?」猶自為永夜盟三字驚在原地的胡惟仁,再度喊話。
佘斯況駐足轉身,意味深長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言訖轉身奔赴皇宮。
胡惟仁沉默原地,眉心鎖死。
府丞見狀,低聲插話:「人之將死,看似洒脫,卻猶有餘憤吶。」
胡惟仁袖子一甩,反瞪他眼:「你懂個什麼?」
府丞尷尬原地,胡惟仁顧自思索。佘斯況這般決然,真是出人意表。這令他不禁開始揣摩起近來態勢,難道風向真的要變了?
其實風向早就變了,只是如今風大了,感覺更明顯而已!
話說回來,佘斯況這位貪腐有餘、聰明不夠的人物,如此決然向廉,可見小紙團上的三行字威力十足。原來啊,馬萬群猾詭,情知這隻「鞋」總有一天會掉,為防事發之後牽涉其中,因而雲南的兩處銀礦和一處銅礦,在最初就「信任無比」地全權交由佘斯況打理。銀礦利潤豐厚,即便是暗中小貓膩也能落好大一塊肥肉。如此利好,佘斯況必然派至親之人,也即他的長子和他的親弟弟奔赴雲南經營銀礦。但在四年前,押送大批白銀的隊伍被人劫殺途中,其子其弟當場死亡,佘斯況暗中調查四年無果,孰料背後黑手竟是永夜盟。
自保之下弒親之恨,佘大人同永夜盟勢如水火就自然而然了。
因而廉衡借刀,挑他這把鋒刃必有原因!
大內,明皇閉眸聽著佘斯況絮絮懺悔。情知無可躲藏,佘斯況在稟明永夜盟詳情后,開始伏首悔罪,將這些年私礦采銀諸事情一五一十述於明皇,且他並未攀咬任何人,背後原因自然是深層次的,但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明皇本尊,對私礦一事早已心知肚明,焉用他攀咬。何況,以他佘斯況一人之力,豈能在西南地區如此挖損山河?!
明皇眼皮一直垂著,垂著。
佘斯況罪罷,磕首在地飛速想著。廉衡日前信里,要他當著王面一五一十自罪,王最恨欺騙他、無視他君威之人,因為這最後的坦白、敬畏君威的驚懼,興許能博他一命。如今看明皇沉默不語而非龍顏大怒的態度,看來他信廉衡信對了。但,與此同時,明皇對永夜盟的態度讓他又驚顫不止。少年以為王或者東宮都不會再容忍永夜盟,可如今看來,難道王仍要沉默?難道他今日終難逃一死?
大殿死寂,直到沉默不能再沉默,王才眉心一簇眼皮一抬:「死,很容易,但你就這麼死了太可惜。」王瞥眼汪忠賢,望著匍匐在地的佘斯況,繼續道,「朕說過,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佘斯況顫答:「臣只求臨死之前,彌補罪惡,補報陛下對臣多年栽培之恩。」
明皇冷冷睨著階下人,對汪忠賢道:「擬旨,輒令后軍都督府趙英,協助刑部,查抄永夜盟。」
汪忠賢心底咯噔一下,卻不敢顯露一分異色:「奴才這就去擬旨。」
恭退出去,汪忠賢迅速派了心腹給藺嬪傳口信兒。這麼做的原因,是因康王明昊遭棄后,褚心慮迅速選擇了「珠胎暗結」的藺嬪成為他全新一顆棋。
夜幕披垂,佘斯況才回到順天府衙,所有人等在原地等聽聖旨。然佘斯況並未言語,只靜靜侯著趙英領旨前來。
滿堂人影鴉雀無聲,順天府職員外加三司人馬分作四撥擁滿大堂,各懷心事。
小半時辰后,一陣激越的馬蹄聲和踢步聲轟隆傳來。
趙英披甲戴盔,責令兵丁候守門外,威風堂堂跨進府衙,將宣旨太監請於院中,隨同眾人跪在院中接旨。旨意一,是責令佘斯況趙英帶兵抄剿永夜盟十二州各大窩點,旨意二,先斥責了胡惟仁辦案不利十日之內並未能堪破屍源,但王寬宏大量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限其半個月之內務必堪破屍首上記錄的各大懸案,否則所有參與審辦人員,一律革辦。
眾人領旨叩恩。
佘斯況將趙英單獨請進值房,簡略商議一番,二人便率兵星夜奔赴永夜盟各大窩點。
胡惟仁那一刻情知,今日這一枚棋他走輸了。不過好在棋盤才開走,一番思忖,他迅速將「不作為不出聲」的三法司和金翼,這些假忙假查召攏一處,言陳厲害。
可惜,胡大人拿起棋子,為避責任再次胡走:他不想攬活,堅持各省府懸案應由地方臬司衙門重審。
三法司是協辦人員,主審這麼說他們自然就這麼辦,誰人看不出這懸案背後是天大的干係,革職也好,但千萬別因此掉了腦袋。
秦狩爭議不過,只能領著十餘名金翼,趕往東宮請王旗。明晟對敖黨一向力不從心,末了,只能交付他一道東宮欽辦旨意,並加派一對人馬,命他按圖中提示,率眾奔赴受理各大鉅賈懸案的藩台臬司衙門重新調查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