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因為我是那條魚啊
賈大師此言一出,【大道圖書館】之內頓時一片寂靜。
在場的大部分人的都是有相當文化素養的人,否則的話也不會來這所圖書館盡閱館藏。
【對坐清談】,或者說【坐而論道】這種事情,在大衍自古便有,而且一度在大衍的士人學子之間頗為流行,漸成風潮。
其規矩便通常有一上師,或者前輩、學者作為主持,拋出一個命題,而所有在場之人以此作為思辨的對象,各抒己見。
所以從形式上來看,這種對坐清談的模式其實和一場多人的【頭腦風暴】或者【辯論賽】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多區別,只不過談論的主題或者方向,往往不是針對一項具體的事情,而是上升到了哲學,甚至玄學領域的思辨。
因此,相對普通的「辯論」或者「開會」這種說法,【坐而論道】的說法無一不在內容,甚至單純名字的方面,便多上了不少逼格。
當然,這種現象的發生,一開始裝逼其實也並非這項多人活動的本意,而是有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政治考量所在的。
在古代政治環境緊張的情況之下,各家門閥世族每日均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保持著各方勢力之間的平衡關係。
【坐而論道】的參與者們,由多為這些門閥世族的族人或者家臣,如果句句務實而擲地有聲,難免不會因為個別話語有失斟酌,以至於為家族惹下殺身之禍。
而且,作為錦衣玉食的士人們,如果談論的是一些太過於接地氣的東西,也無法將他們尊貴的身份和那些平民區分開來。
所以脫實向虛的題材選定,和論道之中的玄學詭辯,便成為展現各方與眾不同的思維能力的最好角力場。
但是這種【坐而論道】這種事情,終究是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以及政治體制的不斷演化而隨之變通,早先的政治較量的意味已經完全淡化,逐步變為小範圍學術圈之內,對於特定哲學問題的思辨過程。
就如同今日賈大師所拋出的問題,就非常符合【坐而論道】的氣質。
「有人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久存在,是因為它們不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運行著,所以能夠長久生存。」
第一句先引用一句古人的話,以作為開場的論據。
接下來,賈大師便甩出自己的觀點:「所以凡人不能長生的原因,在於他們終日殫精竭慮,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拚命的原因吧。」
深刻!
生死之道,均為世間大道,賈大師拋出的論題非常洽和這座【大道圖書館】。
賈大師一言發饋,令所有在場的眾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首先天長地久這個事情沒有人能否定,而且天地自有其規,從來不會為其他任何理由而有所變化,這也是大家的共識。
正所謂天行有常。
因此從直接的邏輯來看,我等終日欲求得長生大道,似乎真的只是出於自己的私慾而已啊!
所以抱著這樣的私慾,就根本不可能求得那長生啊!
但是,如果不是捨身奮力的去尋求那長生之法,又如何有可能奪天地之造化,達成己身與天地同壽的願望?
【大道圖書館】之內的眾人嘆服於賈大師一語點破眾人求道之心的關鍵之處,但是同時又悲憤於長生和長生之法之間天然的矛盾,為此久久無人開口。
就連林偉身旁的眼鏡娘此刻也是深深的低著頭,似乎同樣為著賈大師所說的話而沉入左右為難的迷茫之中。
賈大師的環顧左右,見眾人都陷入思考當中,似乎非常滿意於自己提出問題的效果,他最後又將視線落回在相對而坐的林偉身上:「如何,緣主不知對鄙人之言有何見教?」
林偉撓撓頭,隨即臉上仍然掛著討人喜歡的笑容答道:「賈大師說的非常有道理,我受益匪淺。」
然後,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開口道:「嗯,那麼我既然也贊同了賈大師今日之言,也想不出什麼辯駁之詞來,是不是可以走了?」
在說這話的時候,林偉甚至都沒有去看賈大師的臉,而是將目光瞟向一旁低頭沉思的【表·眼鏡娘】。
賈大師的表情一時在臉上僵住。
喂,說好的這不是【坐而論道】么?
你這一句話沒說就想跑啊?
其他在場的眾人也被林偉這句石破天驚般的話鎮住了。
隨即有人立刻替賈大師出言呵斥道:「能有幸坐在這裡和賈大師對談,你能知道是多麼天大的幸運么?」
「你竟然就要這麼簡單的聽一句大師真言后就要跑,根本就不能領會大師言語之中的深刻哲理啊!」
開口說話的人們都是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彷彿丟棄了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林偉雙手環抱在胸前,一臉委屈的樣子:「我明明是很贊同大師的話語嘛……難道你們非要我說出一些反駁的論點不成?」
通常的坐而論道,總是另一方要做出一些辯駁之後,最後再對上師的觀點表示認同,方顯論道而盡的意義。
但是林偉如果毫無反駁的認同,雖然於常理不符,但是眾人還真的說不出什麼。
人家都躺倒讓你隨意擺布了,你還能職責什麼呢?
賈大師這時反倒有些尷尬的笑了笑:「這位緣友,論道之本意乃在彼此窮盡真理之途也,不妨緣友有一說一,我們大家也可共勉。」
林偉嘆了口氣:「真需要我說?」
賈大師溫和的一笑,手中摺扇一首,比出一個「請」。
林偉又是一嘆,悠悠道:「天地以其不自生,皆為化生萬物使然,故天長地久,何其幸也!而人以其不自生,固有生老病死,亦何其幸也!」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林偉的聲音不大,但是話語如同驚雷,在館內的眾人耳邊炸響!
「天長地久,何其幸也……生老病死,亦何其幸也!」賈大師低聲默默重複念誦著林偉剛剛說過的話。
這振聾發聵的話語,令其宛若醍醐灌頂般,心中似乎驟然開朗。
生死有大道,凡人覓長生。
就算表面神采飛揚,仙風道骨,但是內心之中,他賈大師和周邊站立的這些男男女女又有什麼不同?
無非都是執念於大道長生而已。
只有擊破這種執念,超脫生死本身,也許才是逼近大道的唯一之法?
正當賈大師還在暗暗咀嚼笑話著一瞬間的頓悟之時,館內眾人之中卻響起一個帶著質疑的聲音:「你說生老病死,何其幸也。但是我就覺得與天地同壽,何其幸也。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
林偉聳聳肩:「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那個質疑的聲音接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一時,全場的眾人心中為這句回復交口稱讚:「對啊,你怎麼知道呢?」
這是多麼漂亮的一句辯駁!
但是他們只見林偉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你這話就說錯了。」
「那裡有問題?」那質疑之人不服的問道。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但是我卻是那條魚啊……」
林偉說完這話,不再看向場內的眾人,而是立時起身再度向著大門走去。
「這一次,可以讓我走了吧?」他將手放到大門之上,看向一旁此時已經的抬起頭,雙目之中滿含笑意的眼鏡娘。
林偉知道,這時的她,是【白】。
眼鏡娘沒有開口,卻是沖他一笑,於是那原本怎麼也推不開的大門,此時豁然洞開。
然後就在林偉走出【大道圖書館】之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白】的聲音。
「你的確是那條魚,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鹹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