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在夢裏看到生門這樣的無稽之談京涯自是不肯信的, 然而她麵上不顯,躬身服侍淮縱從竹榻起身,指尖掠過她的脈搏, 細心聽診:“你神魂受創, 別想那麽多了。”
淮縱陷在興奮的狀態沒注意她親昵的動作,也忘記斥責她的靠近, 她眼睛發著亮,和昨夜的黯然有天差地別, 看得京涯呼吸不受控的加重。
這個女子好像從來都意識不到身上強大的魅力會給人帶來怎樣影響,京涯借機坐在榻沿, 順著她的思路問道:“你就那麽想離開嗎?”
“我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我的愛人,親人,友人, 包括鸞國數萬軍民,我必須回去!捍衛我的國, 守護我的家!”
女子亦有錚錚鐵骨,家國抱負。京涯活了太長的時間, 見過太多的人,目睹了太多興衰, 她覺得那些沒意思, 山河破碎,朝代更迭,實乃常理。
“就是你回去了又能怎樣呢?打仗免不了傷亡, 你有家有國,我就隻有你了呀。”
淮縱身子一僵,拒絕她代為更衣的好意,著了裏衣從榻上下來,眨眼取了外袍穿得整整齊齊。
“回去了不能如何,但我淮家世代保衛家國的重擔落在我肩上,就是死,我也得死在戰場!”
她腳踩長靴,身姿綽約,京涯折身取了濕毛巾:“過來,我給你擦臉。”
“不必了。”淮縱徑直邁過去,撩起清水淨麵。
清澈的泉水打濕了她耳邊垂落的長發,京涯從袖袋摸出一支竹簪插.在她發頂:“我給你做的,喜歡嗎?”
一腔柔情得不到回應,她也不惱,坐在那靜靜地等淮縱梳洗好,然後自覺包攬了妻子的職分,起身為她整斂衣領。
淮縱警惕地倒退兩步,她可沒忘了昨天發生的事。唯恐京涯故技重施,害她無法收場做出辜負阿行的事。
“我不對你使手段。”京涯被道棋所傷心脈還未完全痊愈,她笑了笑:“淮小縱,你老實點,別逼我。”
想著今日說什麽也要出穀破陣,淮縱不介意先安撫好她。
七竅玲瓏的人碰上活了兩百多歲的妖孽,似乎多少心眼都不夠用。京涯一眼看破她的打算,不願和淮縱鬧僵,讓她死了這條心也好。
“用過早飯你想出穀,我陪你。”
“當真?”
女子笑著撫平她的衣領:“騙你做什麽?”
她身上的熏香味隨著衣袖揮動飄散開來,淮縱忍耐著蹙了眉:“到底好了沒?”
被嫌棄動作慢,京涯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她腰間移開,本來她還想為這人整理玉帶,眼下卻是不成了。
“你穿女裝肯定特別好看。淮小縱,你什麽時候穿給我看?”
她每次喊淮小縱,語調都格外不正經,軟軟綿綿,輕佻放浪,是淮縱最討厭的樣子。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挑逗情趣,合該是對待心上人。
京涯和她才認識多久?
淡漠的眼神直白果決,京涯抿了抿唇,她知道淮縱不肯讓她看到穿女裝的模樣。或許她隻會給一人看,那個叫做阿行的。
一股久違的嫉妒從心尖竄起,她退開半步:“好了,不管男裝女裝,你都是最好看的那個。”
淮縱不再看她,大步邁出門。
吃過早飯,京涯不緊不慢地帶她在穀中散步消食,偶爾會和她講一講以前的趣事。
活得太久,記性又太好,有好多可講的,淮縱見過的沒見過的,甚至不歸穀不外傳的功法秘籍,淮縱問起,她也不藏私。
她篤定淮縱無法離開,這輩子都隻能和她廝守。所以淮縱武功高與低她都不在意。
人的本性難改,通過這段時日的相守,京涯也看出來了,哪怕淮縱有朝一日修為與她相當,都不會對她做那恃強淩弱之事。
淮縱厭惡她,躲避她,是拿她當人看。若不把她當人,京涯說不出到底會釋懷還是難過。
不把她當人看的實在太多了,突然碰見個滿目光鮮不懂懼怕的人,很難不被吸引。京涯側頭看她白皙的臉頰,隨口糾正了她在武道上的偏差。
淮縱恍然大悟。
一個傾囊相授,一個悟性卓絕一點就通。京涯毫不掩飾眼裏的驚豔讚歎:“若你能拜入尊主門下,想來成就定在我之上。
這樣好了,等咱們從村子采風回來,我代師收徒,你做我師妹好不好?我把從尊主那兒學到的都教給你。”
“代師收徒?”
“對啊,雖然尊主不肯認我,但我一身本事都是她所授。你要從武入道,不拜她為師就學了她的本事,名不正言不順。”
殺人不眨眼的女妖驟然講究起來,淮縱總算從她身上看到點可圈可點的人性。
京涯認準了會和她過一生,對她不設防,不肯相信她真的能破陣,淮縱撚了撚指尖:“那不是去采風,我真的會離開。
不歸穀清幽,非我容身之地。出去了我不會再回來,你不用費心引我入道了。”
她拒絕京涯的指點,京涯隻當她耍小孩子脾氣。
和她相比,淮縱就是徹頭徹尾的小孩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還不夠她漫長年歲的零頭。
對於她的話,女子左耳進右耳出,興致不減地領她遊覽穀中‘盛景’。
“這曾經搭了秋千架,我在上麵抱著兔子蕩過秋千。”
“這是座小型棋塔,是尊主為了紀念師祖母所建。”
“還有這,淮小縱你快來看,看看這是什麽?”
淮縱心事藏得深,舉步邁過去,定睛一看:“這是……演武場?”
“你好聰明!這就是我們穀中弟子的演武場,每逢月初月中月末,這裏就會舉辦一場公平競技。
為了贏得尊主賞識,我每次都會想方設法拿第一。要不是很早就被尊主驅逐,怎麽可能隻學到她三分本事?”
她牽著淮縱的手繼續往前走,被避開。
“我們該出穀了。”淮縱提醒她。
“急什麽?就這麽想再被打擊一次嗎?”她執意如此,京涯無計可施:“好吧,那就陪你走一趟。”
“你答應過我,不會濫殺無辜。”
“對,我答應過你。就是出了穀,我也不會為了果腹殺害你帶來的龍衛軍。”
有承諾在前,哪怕將此人放出去,淮縱也能放一半的心了。光是自保就很難了,她沒能耐將人困在穀中。
商議好,已是臨近正午。
兩人並肩而行,京涯想要偷偷握她的手,被淮縱沉冷的態度掃了興。好在她有的是時間,更沒指望一年半載讓這人服軟。
她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豈料剛走出不歸穀,撞見衣襟帶血雙目發狠的外來客。
“桓決?”淮縱沒想到會在此地見到她。
桓決剛從幻境掙脫,意識恍惚,她以劍撐地,看著淮縱那張臉,重重冷哼一聲。
幻境之中,無論是阿姐還是傻乎乎的阿薛姑娘,都棄她而選淮縱,她好容易從幻術下尋回神智,正處在心境不穩的階段。
京涯眼神微變:“她身上有鮮冬族巫女的氣息,你認識她?”
不等淮縱說出個所以然,她上前兩步,手指握住飄蕩半空的樹葉,考慮著要不要除去這個外來的隱患。殺機剛起,又想到答應某人的事,葉子在她指尖泯滅成齏粉。
“鮮冬族的巫女,不歸穀行走人間的一脈,你來此地做什麽?”
打坐調息,再次睜開眼桓決氣息勻順綿長,見了來人瞳孔微縮!
她恭聲行禮,道了聲前輩。
“你是為她來的嗎?”京涯不顧淮縱反對強硬地與她十指緊扣。
見了這一幕,桓決眼裏露出戲謔笑意:“不敢,前輩看中的人,晚輩哪敢覬覦?”
“不敢最好!不過你來了此地,出是出不去了,以後你就住在林子,不準打擾我二人的穀中生活。”
“依前輩的便是。”
京涯昨日被道棋所傷,念及來人與不歸穀的淵源,她領著淮縱率先走開。桓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淮縱沒死,她答應阿薛的也就做成了一半。
守在林外的龍衛軍見了自家侯爺喜不自勝,男人吐出嘴裏的草根,不期然看到與侯爺十指交握的那名女子。
女子……
除了後進去的白衣女子,難不成不歸穀還有其他人?這女子是誰?為什麽和侯爺如此親密?
看出他們眼裏的詢問,淮縱沉聲道:“走吧,幹要緊事為重。”
守在林子外麵兩個多月,餓得都要吃樹皮草根了,龍衛軍從侯爺口中聽到逃出生天的可能,激動地眼睛都要冒綠光。
大批隊伍一前一後來到如歸村,故地重遊,京涯情緒難掩煩躁。
她在這關押罪人的牢籠絕望枯守了很多年,幸虧身邊跟著淮縱,她握緊淮縱的手,企圖汲取溫暖。
事情馬上就成了,淮縱不願節外生枝,暫且與她虛以委蛇。
桓決看得嘖嘖稱奇,不愧是凜春侯,到了哪兒都有女子為她傾心。一個女人,桃花運不斷,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眼前這位不歸穀棄徒,論心狠手辣,十個阿姐都比不上。
她腰間佩戴著阿薛的貼身玉佩,來來回回在淮縱身邊打轉,兩人一言不發,卻在某種程度達成了友好協議。
見到那枚玉佩,淮縱瞬間明白了過來,人是阿薛請來的。想來她和阿行在妙竹鎮廝守的三年,此人與阿薛也有了她不知道的牽連。
憑她對桓決的了解,此人行事放縱無利不起早,能請的動她,阿薛又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桓決朝她勾唇一笑,轉而想到幻境看到的一幕,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們之間的眉眼官司京涯看得分明,鮮冬族的巫女似乎對她的淮小縱抱有成見,她稍稍放心,隻要不是來和她搶人的就好。
如歸村的困陣淮縱上次已經查看了許多次,破陣之前,她以手勢對龍衛軍下達了指令。
馬匹與來時比較僅剩半數,兩人乘一騎也足夠逃脫。龍衛軍首領不明白侯爺為何要讓他們提前逃走,然而軍令如山,他隻有聽從的份。
到了此時京涯都不信她能破陣。
命定之人,怎麽就那麽巧她喜歡的人偏偏是能破陣逃出生天的淮小縱?
為了破陣,淮縱忙碌不停,最後一塊石頭擺放在疑似生門的位置,做好了所有能做的,她悄悄拔掉一根發絲,趁京涯不注意,輕輕吹了一口氣。
發絲隨風越過那層無形的屏障,落在了村口石碑外的三寸之地。
桓決看得歎為觀止,就這麽破了?
一千七百名龍衛軍紛紛上馬,陣仗弄得像真的一樣。京涯懶洋洋地挑了挑眉:“出不去的。”
“駕!”龍衛軍首領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其他人馬緊隨其後。
看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漸行漸遠,京涯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夢寐以求的自由就在眼前,她疑惑、茫然、惶然、戰兢,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交錯其中,心神失守,一口血嘔出來!
還以為當下會有一場惡戰,沒想到陣法解開這位不歸穀棄徒已然顧不得其他。千載難逢的機會,桓決喊了一聲:“還不走?!”
淮縱如夢初醒,最後提醒道:“京涯,你答應過我的,不會濫殺無辜。”語畢,她運起輕功一口氣不停歇地飛向遠處。
天地蒼茫,過了整整一刻鍾,京涯顫巍巍地抬腿邁向困陣邊界,腳踏實地的感覺充盈內心,她回頭望去,竟是已經走了出來。
淚從眼角滑落。
出來了。
她出來了。
可出來了,天大地大,她能去哪兒呢?
京涯怔在那良久:“命定之人…命定之人……”
她攤開掌心那枚用心頭血凝成的引路香,喃喃自語:“淮小縱,你以為你跑得了嗎?”
紅衣女子仰天長笑,一頭烏發在風中肆意飄揚!
作者有話要說:捉蟲。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