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逃。


  逃出去。


  逃到安全的地方, 等待侯爺歸來。


  頑強信念支撐著阿薛殺出重圍,衣袍被鮮血浸透,汗水從下頜滴落。六月份, 風都是腥的。


  也是她運氣好, 趕在人心惶然不安的時候,渾渾噩噩趁亂出城, 東西南北都要分不清,隻能順從著直覺往前走。


  走。


  走到安全的地方。


  腳下一個踉蹌, 原以為要重重栽倒,不成想被一雙手穩穩拖住。


  “阿薛?!”


  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阿薛心弦猛地一顫, 努力睜大眼去看,等看清了,險些哭出來。


  “侯爺……”


  您總算回來了, 您總算活著回來了!


  未盡的話堵在喉嚨,就要張口, 一口血吐出來,不小心髒了淮縱胸前的衣襟。


  她還想告罪, 被淮縱當機立斷地喂了一枚藥丸。藥丸是京涯親手煉製,與一般的療傷藥不可同日而語。


  阿薛還有更重要的事稟明, 她咬了咬舌尖, 神智恢複幾許清明,藥丸入口即化,神奇般的她似乎好受不少, 解下腰間布袋遞出去。


  她傷勢慘重,淮縱猜到城裏出了事,沒想到布袋打開,存放的是傳國玉璽與調動三十萬兵馬的虎符!

  無端的,亡國二字從腦海劈裏啪啦炸響。


  早在前往不歸穀途中她就進行過一番推想,天下一統之爭,設身處地,若她有足夠籌謀,定是要讓對手亡國才算功成。


  京涯觀星道出的那句潛龍帝星言猶在耳,她動了動嘴唇,聲音尚未發出來,阿薛又在她耳邊丟出一道驚天霹靂!

  “帝師通敵叛國,皇室中人皆被冶國勢力擄走……”


  “什麽?!阿行呢?阿行是不是也被帶走了?”淮縱心急如焚。


  阿薛頭顱低垂:“是。夫人與陛下倉促之間做了應對,奈何敵方勢強,咱們的人拚死鋪出一條血路,奴婢才能將玉璽和虎符帶出來。夫人的意思,是要侯爺蕩平賊子,重振軍威。”


  “他們去的哪個方向?”


  “東邊。”


  淮縱快速將荷包扯下來:“桓決被我安置在三裏外清水鎮清水巷最偏僻的農家小院,見了荷包,那家人會明白的。你受了傷,裏麵裝著療傷聖藥!”


  她反手從懷裏取出冰蠶絲結成的網,順手將玉璽虎符扔進去,牢牢係在腰間,神色凜然:“我去去就回。”


  “侯爺!”阿薛急忙拽住她衣袖:“您去了是要送死嗎?敵國人多勢眾,當避鋒芒啊!”


  手指被一根根掰開,淮縱握刀的手繃出清晰分明的青筋,咬牙切齒:“君辱臣死,讓開!”


  一股柔和的力道迫使阿薛退出兩丈遠,她驚得瞠目結舌:侯爺的功力,好強!

  晃神之際,淮縱身法運用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形同鬼魅,眨眼不見了蹤影。阿薛喟歎一聲,這樣的侯爺,她如何攔得住呢?

  四千精兵護送三殿下途徑絕塵山,太陽高高掛,擔心把人餓壞了,林絮絮揮了揮手,宮婢解開諸人穴道,拿了幹糧塞過去。


  華陽初獲自由就要破口大罵,被蕭行握住手腕:“別喊了,省省力氣吧。”


  宮婢讚歎道:“還是蕭郡主識時務,介時到了冶國,我家殿下定不會虧待諸位。還請放心。”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華陽憤怒之餘有心問一問絮絮的情況,到了此時竟不敢開口。


  她怕。怕這一切都是絮絮與其祖父的陰謀,怕絮絮騙她,也怕絮絮因著鍾情於她,遭了林燁老賊的毒手。


  她發了狠咬了一口幹糧,戴著銀狐麵具的三殿下趁她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過去。


  結局一早就注定。


  然而對麵不識何其荒謬?

  就在清早睜開眼她還在此人懷中,她們身上還有昨夜放縱遺留的痕跡,她渾身乏力,存著淼淼帶給她的酸疼。


  可就是如此,世事不饒人。


  她長籲短歎,歎得華陽聽了又想罵人。


  林絮絮不敢麵對她仇視的目光,身體不適亦無法隨軍騎馬,退而求其次地掀開簾子與馬夫坐在一處。


  馬夫不是簡單的馬夫,是冶國大內武功最厲害的帶刀侍衛。


  “殿下,有人追來了。”


  林絮絮心下吃驚,立時有人前來回稟:“殿下,來人是…是凜春侯!”


  淮縱?!

  她竟然沒死?

  林絮絮心口重重一跳,啞聲道:“她帶了多少人馬?”


  “就一個。”


  “一個?”林絮絮倒吸一口涼氣:“好個鸞國凜春,果然猖狂!加速前進,分出一隊攔截,她敢來,那就讓她有去無回!”


  萬無一失的計劃忽然多出變數,也不知師父有沒有料到。


  她沉吟扶額,所有的疲憊因為淮縱的到來一股腦湧上來。凜春侯沒死,甚至沒被困死在如歸村,沒被京涯那個妖孽剝皮拆骨。


  放眼七國,鸞國世世代代一脈相承的凜春侯用血肉鑄成了一道長城,成為其餘六國一統路上的攔路虎。淮縱沒死,那麽計劃隻能算是成功了一半。


  她懊惱地一巴掌拍在馬車,再次下達了必殺令。


  林絮絮要淮縱死,淮縱偏偏不肯教她如願。手握長刀仗著一身踏雪無痕的輕功來去自如,到了此時,擋在她麵前的,無論是誰,都得死。


  身體的潛能被逼到極限,早就忘卻疲憊,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她無比感謝京涯,謝她毫無保留的指點,謝她在她身上耗費了不知多少靈丹妙藥。


  才能養出此時大開殺戒睥睨四方的凜春侯。


  世上有幾個如京涯可怖的存在?


  她打不過京涯,可對付麵前的絆腳石,無非費時費力。豁出命去,掙一個問心無愧!

  為人臣子,為人.妻子,前路縱是萬丈懸崖,她也得勇往無前的衝!


  “悍不畏死。”林絮絮在聽完手下稟告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區區凜春侯,肉.體凡胎卻被臣民愛戴,被六國忌憚,不是沒有道理。


  翻山越嶺,淮縱已經追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不停歇地揮刀,殺得人膽寒。


  林絮絮回頭望向茫茫塵沙:“還有多久到蓮花郡?”


  “至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她輕啟朱唇,決然道:“吩咐下去,死戰!”


  用再多的人命換凜春侯一條命,值!

  如入瘋魔,天地皆被渲染成一片血色。隊伍行至蓮花郡終於停了下來,界碑處,喬裝打扮的冶國三千兵士踮著腳尖迎接他們可敬可愛的三殿下回國。


  雙方人數懸殊,而淮縱唯有一柄長刀,一顆孤膽。


  被殺怕了的精兵眼看來了救援,提起的心緩緩落地。


  陣前對峙,林絮絮示意宮婢將帝後等人帶出來,看到淮縱一身血衣,蕭帝眼淚瞬間淌下來。


  忠臣啊!

  一國之君睜著雙淚眼看去,敏銳地發現最仰賴的臣子第一時間看向的竟是他身邊的皇妹。


  抵在舌尖的話轉了又轉,他嘶聲大喊:“淮縱!朕命你帶郡主回去,不得有誤!”


  “皇兄?!”蕭行尾音輕顫。


  林絮絮出聲譏諷:“不愧是蕭帝,到了此時都不忘收買人心,可惜了,淮縱已是強弩之末!”


  華陽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僵在那,這聲音……


  蕭帝不予理會,放聲嘶吼:“凜春侯世代保家衛國,從無失手!淮縱!帶阿行走!告訴皇叔,朕在冶國王庭等你們來援!”


  他本可以帝王之尊逼迫淮縱援救,但那又有什麽意思呢?


  蕭行在,則徽王叔心安,鸞國還等著他二人收複,個人榮辱與家國天下相比,蕭帝當然選擇家國天下!


  君君臣臣,從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淮縱就懂了,懂這位帝王的成全,她握刀的手不停顫抖。


  君與妻,兩相難,以她一人之力傾盡全力隻能救一個。


  來時她以為她會以身報效君主,然而在她看到蕭行的第一眼,就已經隨從本心做出選擇。


  淮縱膝蓋一軟,愧疚心起,朝著蕭帝所在的位置重重跪下去:“臣,領命!”


  “阿縱……”蕭行喃喃出聲。


  “別怕阿行,我來救你。”她撐刀而起,大有從萬千軍中取上將頭顱之氣勢!


  “找死!弓箭手,準備!”


  箭如雨下,而後所有人都看到了無法忘懷的一幕。


  年輕的凜春侯麵色蒼白,衣袍無風而動,一把長刀舞得密不透風,刀勢渾厚,有力斬金石之銳!

  一瞬間,化作一抹殘影,沒有人看清她是如何於眾目睽睽下搶人,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護衛在三殿下身側的車夫。他衝出去與之交手,僅僅一個回合就落下陣來。


  擒賊先擒王,這道理淮縱豈能不懂?

  可她做不到。


  從防守疏密處救下蕭行已經耗費了她大半功力,如今沒倒下,全靠一口真氣支撐。倘若不要命地去擒那位殿下,恐怕到不了跟前,她就要勢頹。


  諸般思量,淮縱護著蕭行且戰且退,接連揮出數十刀,在最後一式鬼神驚的刀法自下而上斜劈過來時,山石崩碎,攪得人仰馬翻。


  冶國兵士心生駭然,不敢再追。


  這一仗,在所有人心裏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


  林絮絮麵沉如水:“罷了,放她們走吧!”


  “你是誰?”華陽嘴唇顫抖就要上前摘下她的麵具,字字逼問:“你敢不敢讓我看一看真麵目?”


  宮婢就要攔阻,林絮絮揮手將其斥退,她無聲歎息,取下銀狐麵具,臉還是那張臉,周身貴氣使然哪還有半分柔弱可欺?


  “忘記告訴你,我姓淩名絮,行三,他們口稱的三殿下,正是本宮。”


  ……


  山路崎嶇,蕭行拄刀而行,背上牢牢背著累暈了的淮縱。腳下的鞋子磨破了洞,嫩白的腳趾磨出泡來,她始終咬牙走著。


  淮縱真氣耗盡,這一覺睡得沉。


  期間發生了什麽,完全失去了意識。


  夜宿山林,篝火燃起,狼狽不堪的蕭行繼續翻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為她換藥。換著換著豆大的眼淚從眼眶砸下來。


  她根本不知這人受了如此多的傷,到底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蕭行覺得自己不該哭,可淚就是止不住。她日日夜夜牽腸掛肚的心肝寶貝,剛回來就傷成了血人,那傷勢,看一眼就如同用刀在剜她的心。


  哭聲壓抑,林中忽然傳來狼嚎,蕭行臉色一白,換藥的手竭力保持平穩:“不怕,不怕,沒什麽好怕的……”


  她嘴裏碎碎念,小心翼翼地包紮好傷口,看著淮縱睡夢中眉頭都在蹙著,憐愛地親了親她發幹的嘴唇,翻出先前路過竹林倉促做好的簡易竹筒,飲了清泉水,俯身渡了進去。


  幾次三番,竹筒裏的水少了一半。


  懷裏藏著半塊幹糧,哪怕餓得饑腸轆轆,她舍不得吃。坐在篝火堆前,一陣冷風吹過,冒著綠光的雜毛畜牲從林子探出身形。


  蕭行寬慰地拍了拍熟睡之人的後背,穩穩當當地將人放好。左手從篝火裏抽出一根長長的木柴,右手握住了那柄長刀。


  火光襯著刀光,刀氣裹著煞氣,蕭行凜然無畏地將淮縱護在身後,開始了與群狼漫長的對峙。


  在她懼怕時,隻要想想身後的人,那些懼意就會退散。


  千軍萬馬前阿縱憑著一把刀將她救了回來,如今她隻是睡一覺,若蕭行連麵對一群餓狼的勇氣都沒有,她不配喜歡淮縱!

  心有所愛,就會勇敢無懼。


  一如她當年在西山為了保護毒發的淮縱,不得不握緊了手上的兵器。


  一如她在淮縱形如稚子失去才華美貌被大儒景厭挑撥是非指認妖孽時,麵對萬夫所指,挺身而出,高聲痛斥!

  沒有任何道理,她就是要護著這個人。


  在她需要的時候,無論前方麵對的是什麽,蕭行絕不後退!


  濃重的煞氣從刀刃蔓延,頭狼眯著眼睛審視眼前弱小的人類,它試探地上前一步,蕭行長刀直指也跟著上前一步。


  刀氣摧人膽,何況是對危機極其敏感的狼群。


  頭狼識趣地退了一步。


  敵不動,我不動。


  漫漫長夜,篝火燃盡,彎月當空,蕭行不知疲憊地堅守在那,掌心後背滲出一層層的冷汗,再被晚風吹幹。


  淮縱睡得昏天暗地。


  借著皎潔的月光,蕭行困了倦了就會看她一眼,隻一眼,又會充滿滿滿勇氣。


  聰明的頭狼一直在等待這握刀的女人倒下,隻要她稍微失神,它就能帶著狼崽子們飽腹一頓。


  狼的謹慎與耐性在今夜發揮到了極致,可它麵對的,是蕭行。


  蕭行巋然不動地杵在那,長久的對視,眼神漸漸染了狼的凶狠。


  若淮縱見了的話,定然非常驚奇,清貴出塵的蕭郡主竟也有這樣有趣的一麵。


  一夜未睡,天邊有光穿透雲層,蕭行神情恍惚地晃了晃身子,頭狼弓著身子發出一聲低吼,朝著這討厭的人類撲去!


  所有的困倦一掃而空,蕭行爆發出有史以來的凶狠,一刀砍掉頭狼鋒利的前爪,血腥味刺激地狼群蠢蠢欲動。


  她目眥欲裂,所有的端莊清雅被撕得粉碎,聲音喑啞:“不準…不準傷她!”


  手上的刀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如今又斬殺了一頭凶狼。


  事後蕭行有無數次回想這一幕,大抵是當時腦子發昏,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是如何持刀與頭狼搏鬥。


  人被逼狠了,凶勁被激發出來,做出什麽事來都不奇怪,連她差點命喪狼爪都忘了,命都不要了,手握屠刀,狹路相逢勇者勝。


  淮縱是被一陣陣的狼嚎吵醒的。


  頭狼慘死,底下的狼心生怨恨,蕭行大概真的要被逼瘋了,竟一人握著刀想繼續玩命。


  看她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淮縱嚇得心跳都漏掉一拍,將人攔腰抱起時還遭遇到了蕭行強烈的掙紮:“別怕,別怕,阿行,是我,是我!”


  神經就要崩潰,連怎麽被背到背上都記不清。


  等她意識清醒,淮縱解決了狼患已經背著她走出很遠:“別怕,別怕,沒事了。”


  “阿縱?”蕭行滿身戾氣褪去,柔柔軟軟地抱著她脖子。


  溫熱的淚淌進淮縱後頸,淮縱心疼得要命,她睫毛微濕,卻是揚唇笑了笑:“對,是我。我回來了。”


  “阿縱?”


  “嗯?”


  “阿縱!!”


  “在呢,在呢。”


  蕭行開心地笑起來:“阿縱,我好想你。”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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