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種

  情種

  一頓飯結束,陸先琴躥到徐廷舟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

  「徐先生,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徐廷舟眼神略有些閃爍,語氣不太自然:「沒必要。」

  她卻笑了,沒心沒肺的樣子:「可是我覺得很有必要啊,你不跟我說,我都不知道你為我做了這麼多。」

  「做了就可以了,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來?」

  他做的那些,又不是為了讓她哭著對他說謝謝。

  單單隻是為她做了而已。

  她噗嗤一聲:「好吧,悶騷怪,不過為什麼爺爺當時會那麼乾脆的答應啊?」

  陸先琴自己也明白,她那時候條件不好,換做是任何一家條件比較好的人家,其實都不會願意接受她這種條件的兒媳。

  「爺爺說,你很面善。」

  陸先琴睜大了眼睛,眨巴了兩下,末了猜測道:「因為我長得太可愛了嗎?」

  他眼睛在笑:「應該是吧。」

  是在按耐不住好奇心的陸先琴最後還是去書房找了爺爺。

  爺爺正在寫字,見她進來了也沒停筆,嘴上招呼她過來:「看看我寫的字。」

  書房的牆上到處掛滿了古畫和書字,有名家的,也有爺爺自己寫的,書桌上的檀香爐正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她每次進來都會稍稍感嘆,感嘆這一室的高雅。

  爺爺寫的字是《沁園春》,下筆蒼勁有力,線條行雲流水。

  「很好看。」

  爺爺放下毛筆,對著紙張吹了吹:「那就掛起來吧。」

  「我來幫您。」

  她主動要求幫忙。

  爺爺看了她一眼,沒答應:「小姑娘家家的有什麼力氣,你手都夠不著鉤子。」

  她哦了一聲,垂下了手。

  爺爺這才問她:「有什麼事嗎?」

  「哦,我來是想問問您。」

  陸先琴這才想起來她的目的,「為什麼當時所有人都反對我和徐先生結婚,就您同意了呢?」

  陸先琴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看她可愛啊,看她是潛力股啊之類的理由。

  老人家臉上已經布滿了蒼老的痕迹,可唯獨那一雙眼睛清明如洗,看著她半晌,才緩緩開口:「你相不相信緣分?」

  她不解,想起以前看過的言情小說:「我和徐先生是娃娃親?」

  剛問出口就後悔了,她家世代務農,在小村莊裡頭住了那麼多年,徐先生出生書香世家,土生土長的城市人,怎麼可能是娃娃親。

  爺爺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相冊,放在她面前:「翻翻這本相冊。」

  她打開厚厚的相冊,發現這是徐家的家族相冊,因為第一頁是一張年代已經非常久遠的,泛著黃色的黑白照片,上面的日期,居然是一百多年前的。

  「這是我太爺爺那一輩的,他是個地方督撫,那時相機剛傳入中國不久,他圖新鮮,就帶著一家子去照了個相,我們徐家族譜就是從他算起的。」

  陸先琴看著這件時間留下的禮物,思緒萬千。

  「你再往後翻吧。」

  爺爺說道。

  她又后翻了幾頁,看到了徐家這幾代的留影,然而在一張照片上,停留了好久。

  黑白色,照於滿洲時期,男人穿著西裝站在女人旁邊,而女人則穿著旗袍端坐在凳子上,雙腿斜放,巧笑倩兮。

  男人的臉極為和徐廷舟極為相似,那個女人,和她有七八分像。

  「我是相信緣分的。」

  爺爺語氣很是平靜,「這是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當時是兩個階層的人,我父親不顧所有人反對娶了我母親,而我母親也沒讓他失望,她是父親的學生,父親也是她的人生導師,她接受了父親的新思想,新觀念,在那個思想陳舊的時代,成為了一個新女性。」

  陸先琴忍不住問道:「之後呢?」

  「可惜在那個時代,女性只能依附於男人,如果她活在這個時代,那麼她一定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爺爺微微一笑:「我是無神論者,我從前很不相信這種事情,可是見到你以後,我不得不相信了。」

  「說我迷信也好,古板也罷,這個世界有太多事說不出原因,緣分更是妙不可言,所以我相信你和廷舟是天生一對。」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緣由竟是這樣的簡單。

  「怎麼,以前從來沒聽說您說過……」

  「這有什麼可說的,他們去世得早,記得他們的也不過只有我而已,子輩們自有子輩的人生,每年清明時分只要有人記得為逝去的人燒一炷香就夠了。」

  陸先琴看著那張照片,想伸手觸碰一下,卻發現那照片的背面有些不平,似乎夾著什麼東西。

  爺爺見她好奇,便替她抽出了那張照片,背面果然有東西,是一張信紙。

  同樣泛黃了,只不過上面的鋼筆字還清晰可見。

  此時書房門又被敲響,是徐廷舟。

  「姑姑說餃子差不多了,可以下去吃了。」

  「廷舟啊,來的正好,你讓你老婆過來問緣由,其實你也是想知道的吧,過來看看吧。」

  徐廷舟走到陸先琴身邊,發現她正低頭不知道看什麼。

  爺爺解惑:「你太爺爺寫給太奶奶的情書,一直放在我這托我交給她,可惜一直在我這,沒機會交給她。」

  陸先琴抬頭看著徐廷舟,眼角噙淚。

  「這寫了什麼?」

  他輕聲問道。

  陸先琴直接把信紙遞給了他。

  吾妻窈窕:

  此前你一直問我,你之於我是什麼。

  答案我拖了許久,現在看來,我是回答不出來的,因為你之於我,是太多的事物。

  你我初見時,你是還未長成的紅豆,情愫根深時,你是窗外透過的一絲暖陽,每日伴我入眠時,你是床畔前的彎彎明月,后你生下宏之時,你於我而言,則是全部的快樂。

  你是幺兒,是傻丫頭,是小妹妹,是調皮鬼。

  是太多太多,佔據著我所有的目光。

  亂世中,請恕我只能用紙筆抒寫兒女情長。

  窈窕女士,迄今思之,前途功業不過幻夢一場,家國淪陷,山河崩塌,光明不知何時到來,我願與國同守同歸,誓死擁護國之尊嚴。

  勿愁老之將至,縱使河東河西,潮汐漲退,卿卿於我,依舊令我心甚依依。

  此番情長,紙筆亦無法紓解情意。

  至此,窈窕女士,望你能理解。

  我愛你。

  廷筆。

  字字深情,彷彿透過這情書,能看到一身戎裝的男人正坐在書桌前,提筆寫下這滿腔情意,筆落成,他離去。

  徐廷舟也從沒看過這封情書,他從未聽爺爺說起過這件事,父母也對太爺爺那一輩的事很模糊,如果不是今天這封情書,他都不知道這裡頭有這麼一段故事。

  情書被爺爺重新收起,他愛惜的又撫了撫那張印著父母親的照片,問他們:「還看嗎?」

  陸先琴點頭:「想看。」

  徐家幾輩人都在這相冊里了,照片越來越清晰,顏色也由黑白變成了彩色,隨著時代的變遷,印記開始慢慢變得詳盡,照片也越拉越多了。

  她看到一張幾十年前的照片,笑著問道:「這是爺爺你嗎?」

  爺爺身旁站這個小鳥依人的女人,穿著花衣裳,兩個人都很年輕,對著鏡頭靦腆的笑。

  「是啊,旁邊這個是你奶奶。」

  爺爺輕輕一笑,「這一晃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再往後翻,就是徐爸爸徐媽媽年輕時候的樣子,還有他們抱著小小的徐先生時照的一家三口,陸先琴指著那個大胖小子調侃他:「你小時候好可愛呀,臉圓圓的,怎麼現在變尖了?」

  「長大了,就變瘦了。」

  徐廷舟斜睨她一眼,「你以為跟你一樣?」

  陸先琴嘟著嘴又繼續看,看到了姑姑和姑父,堂哥和堂嫂,相冊只剩下最後幾頁,她心中也知道是誰了,但還是小心翼翼的翻開來看。

  是她和徐廷舟,照片佔了整整一頁。

  第一張是他們在爺爺家商量好婚期,然後姑姑說要給他們照一張,陸先琴坐在沙發上,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相比起徐廷舟就正常多了,端坐在那兒,抬頭挺胸的。

  第二張是在婚禮上,她穿著婚紗,徐廷舟手裡拿著一把小提琴,那時他剛剛演奏完還沒來得及把小提琴收起來,就被攛掇著兩個人站在一起照了張相。

  還有第三張,第四張……

  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這麼久,她恍若如夢。

  一個聲音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廷舟我叫你喊他們下來吃餃子,你怎麼反倒半天沒下來啊?」

  姑姑手裡還拿著筷子,打開房門,就看見爺孫三人站在書桌旁,都認真地看著相冊。

  她笑著走過來:「喲,這不是那本相冊嗎?

  爸爸,今天得照一張,你的小曾孫女也加入這個家了。」

  爺爺笑著點頭:「待會吃完餃子就讓小劉照一張,再照一張全家福。」

  姑姑從陸先琴手上拿過哪本相冊,也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笑著說道:「先琴,我早就發現,你和你太奶奶長得有些像呢,這或許就是所謂前世今生?」

  陸先琴笑笑不語。

  「都說徐家的男人天生情種,也不知道這個優點會不會一直延續下去。」

  「情種?」

  姑姑理所當然的點頭:「昂,我聽說從你太爺爺那一輩開始,徐家的男人啊,這輩子就只愛過一個女人,你爺爺,你堂哥都是這樣,現在到了坤霖和廷舟,還是這樣。」

  陸先琴不知道這裡面竟然有這麼多故事。

  「不說了,快下樓吃餃子吧。」

  一家人圍坐在桌子前,吃了新年的第一頓餃子。

  陸先琴咬了一口,發現有些不對勁,她連忙一看,竟然是一枚硬幣夾在裡面。

  「我吃到硬幣了!」

  「恭喜恭喜,先琴今年一定事事順利了!」

  「蹭一蹭喜氣!」

  吃過飯後,姑姑召集人過來拍全家福,陸先琴逗了逗堂嫂懷裡的寶寶,寶寶咯咯笑,露出寥寥幾顆牙齒和粉色的牙床。

  陸先琴只覺得心都要融化了:「好可愛啊!」

  堂嫂把寶寶遞給她:「來,嬸嬸抱一抱。」

  陸先琴手忙腳亂的接過寶寶,她也不認生,就這樣抓著她的領口,一直笑一直笑。

  堂嫂見她一臉喜歡的樣子,笑著侃道:「等你回國了,就趕緊生一個吧,你和廷舟都生得好看,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這番話說的她心動極了。

  咔嚓一聲,徐家新年的第一張照片就拍好了。

  爺爺在最中間,旁邊依次是他的兒女和女婿兒媳,再旁邊一點,就是孫輩的徐廷舟他們。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或溫情或開懷的笑容。

  萬家燈火,闔家團圓。

  ……

  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

  車子開進了還未修建好的,坑坑窪窪的泥路里,有些費勁。

  每進一個坑,陸先琴就抖一下。

  她心情一直挺不好的,甚至有些抗拒。

  因為上次的事,和二叔一家已經鬧翻,跟媽媽的關係也落入冰點,可她一點也沒後悔,心裡甚至有些抗拒,不想回來。

  但到底是長大的地方,過年總要回來看看的。

  陸先樺比他們先回家,車子剛一開進家裡的小院子,陸先樺剛好就坐在門口悠閑的吃著橘子。

  見熟悉的車子來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過去迎接。

  「過年好啊。」

  陸先樺穿著一身新買的衣服,心情頗好的給他倆拜年。

  看著溫順了很多,不想以前那樣,嘴角邊老是掛著似有似無的痞笑。

  陸先琴冷的跺了跺腳:「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剛出來。」

  陸先樺一臉煩躁,「一群人嘰嘰喳喳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煩得很,就出來清凈清靜。」

  陸先琴調侃他:「介紹對象是好事兒啊,你還沒交過女朋友吧?」

  「我沒交過也不用他們操心。」

  陸先樺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他們要介紹誰給我不?

  隔壁那個李燕,就小時候老跟我後面掛著兩根鼻涕那個!我去,我現在一看見她就想起那鼻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見他這排斥的樣子,陸先琴也有些無奈:「那你想找個哪樣的,仙女嗎?」

  「我這臉,配仙女有問題嗎?」

  陸先樺自戀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而且,我打算去清河市找工作了。」

  陸先琴有些驚喜:「你想通啦?

  不啃老啦?」

  「你找打是不是?

  我這不叫啃老,我這叫閑雲野鶴修身養性。」

  陸先琴和徐廷舟一進門,就被親戚們團團圍住了。

  各種噓寒問暖的問候,陸先琴措手不及,這時有人發現了徐廷舟手上提著的保健品。

  「喲,又送這麼貴重的東西啊?

  陸老大快過來看啊!你女婿又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陸爸爸擠進了人群中央,朝著徐廷舟和藹一笑,笑的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廷舟啊,回來就不要那麼客氣了啊,還帶這麼多東西,吃不完的。」

  徐廷舟把保健品交給他:「這是應該的,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

  陸先琴看到了坐在一旁沒有上前的二叔一家。

  以前還維持著勉強的友好,現在已經彷彿成了陌生人一般,連基本的寒暄都懶得做。

  這樣是最好的。

  她看了眼一直沒往這邊看的陸先玉,她正吃著橘子看電視,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有些不善的瞪了她一眼。

  陸先琴嘴角勾起,沖她挑了挑眉。

  然後微啟嘴唇,輕輕說了兩個字,周圍太吵,誰也沒聽見。

  可陸先玉聽懂了,是賤人。

  她氣的差點坐不住,陸先琴目的達成,不再看她。

  就是要氣她,最好把她給氣死了。

  最受關注的兩個人回了家,親戚們的重點也自然轉到了他們身上,各種瑣事都問一遍,徐廷舟倒也有耐心,能回答的都簡短的回答了。

  他今天穿著一身羊絨大衣,因為室內室外溫差大,所以沒戴眼鏡,漂亮的眼睛里滿是溫和的情緒,坐在那挺著腰,談吐大方,舉止斯文,坐在一群人中間,非常的顯眼。

  「哎,先琴可是真有福氣啊。」

  三嬸感嘆了一聲,「現在咱們家可就先玉愁嫁了,偏她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順眼,哪能再照著廷舟你的樣子找一個啊!這不是白日做夢嗎!」

  因著陸家四個兄弟,二叔家開了個廠子,還算有點小錢,所以連帶著那一家都有點鼻孔看人的意味,三叔也在二叔家的廠子里幹活,平日里沒少受其他人的唏噓,三嬸明面上不敢說什麼,總是背地裡有意無意的諷刺出氣兒。

  可這一句話卻讓二叔一家的臉色都黑了下來。

  三嬸有些得意。

  二叔那一家人平時趾高氣揚慣了,哪能這麼輕易認輸,二嬸冷笑一聲,朝著三嬸說道:「三弟妹啊,我們家先玉長得漂亮,再加上我們有點小錢,自然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倒是你要擔心擔心你們家小子了,你說他中專畢業,長相個子哪個都比不過他這幾個堂兄弟,這難找媳婦吧。」

  陸先琴就這麼面無表情的聽著。

  每年都是這樣,過個年還要爭鋒相對,她每次在徐家感受到一絲溫暖后,再回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就覺得絕望。

  她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因此無數次的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去,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

  這邊二嬸三嬸隱隱有些要吵起來的姿態,陸先琴環顧了一下四周,居然沒看見媽媽。

  她捅了捅旁邊的陸先樺:「媽媽呢?」

  陸先樺眼睛里閃過一絲情緒:「她在房間休息。」

  「她怎麼了?」

  陸先樺正要開口和她說什麼,就被陸爸爸突然的一句話打斷了。

  「先琴啊,我想和你商量點事。」

  她示意陸先樺待會再說,就要起身跟在陸爸爸後面出去,結果被陸先樺一把拉過:「他說什麼你都不要答應。」

  陸先琴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跟著陸爸爸來到了院子,不太明白有什麼話在房間里不能說。

  陸爸爸也不拐彎,直接挑明:「先琴啊,你幫我問問廷舟,他手上還有沒有閑錢,我現在有些缺錢。」

  陸先琴不解:「怎麼會缺錢?」

  陸爸爸撓了撓頭:「哎,我不想在你二叔廠子里幹了,就問他借了幾萬塊開了個店面,誰知道生意差的要死,現在錢沒賺到,本金全賠了,你二叔催著我還錢,我手頭實在是拿不出那麼多錢。」

  「二叔什麼時候讓你還錢的?」

  「啊?

  就他上次從醫院回來以後,說什麼看病花了好多錢,所以催我還了。」

  陸先琴想了想就明白了個中緣由,問道:「多少錢?」

  「其實也沒多少,主要是利息有點多。」

  她驚訝問出聲:「還有利息?」

  「嗯,你二叔說自家人也要明算賬,他往外借錢都是要利息的,所以我也不能搞特殊,而且店面也是他幫我選的地方,說是肯定能賺錢,我才答應借的。」

  她總算知道了,在這個家,最最精明的是那位笑裡藏刀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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