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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天涯共此時

  前後停留了二十天左右,太子朱標決定啟程向西繼續巡邊,走之前根據朱元璋給的指示將憐香留在北平,並且簡單的囑咐了兩句。 

  送走太子后的朱棣心底覺得稍稍鬆快了一些,但卻無論如何也是高興不起來了,總覺得心中有一塊地方很悶,悶的難受。 

  太子這次北上巡邊,本以為只是對付過去的差事,誰曾想,卻讓自己憑空多出了許多的煩惱。 

  朱棣坐在東暖閣的書案后,盯著被父皇駁回的奏摺發獃。 

  那奏摺有些褶皺,邊緣也有些殘破,想必是上次被朱棣擲出去時扯破了一些。雖然知道父皇決定的事情沒有改變的餘地,但每當靜下來的時候,朱棣總是要拿出它看一看,好似要把那字裡行間的硃批刻進腦子裡一般。 

  「京中諸事皆有太子主事,藩王無召不得入京。」 

  朱棣嘴角噙著似是而非的笑意,那笑容如冬日的冰霜一樣滲著慘白的顏色,也不知是苦澀還是嘲諷。 

  突然,窗外開始滴滴答答的下起了細雨。 

  朱棣慢慢被雨聲轉移了注意力,他站起身,施施然地走到窗前。 

  雖是有雨無風的夜晚,天幕月光竟皎潔的連烏雲也掩蓋不住。他慨然地嘆了口氣,不自覺的便想到已走了多日的江月。 

  借著雨夜奇景,他不禁悠然猜想,今夜有多少無眠客正與自己一起望著這月色呢? 

  現在,朱棣終於切身地體會到,天地曠野茫茫滄海也與他無關的事實。不得不承認,時至今日,身為尊貴無比的藩王的他,確確實實是孤獨的。 

  朱棣走出房間,漫步在王府中,決定讓一切寂寞就著雨水的沖洗而消失。他跟隨著這一年半來養成的習慣,順著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了明月軒。 

  至少,曾經在這裡,他確確實實真切地嘗到過那種知心的感覺。 

  此時的明月軒,沒有了流箏亭內的涓涓琴聲,沒有了趴在石桌上打瞌睡的少女,更沒有了那櫻粉色的靈巧身影。 

  朱棣輕輕嘆息,緩緩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房間此時的陳設很簡單,廳內的圓桌上,一張紙如羽毛一般靜靜躺在那裡。 

  朱棣狐疑地走上前拿起來觀看,上頭只有龍飛鳳舞地短短一句話,與自己工整精鍊的筆畫不同,那幾字歪歪扭扭而且毫不娟秀,一看便是出自書法菜鳥之手。看著那歪歪斜斜的字體,朱棣不禁輕笑了一聲。 

  「燕王老兄,不要找我。」 

  那紙上只有這樣幾個字。是江月留下的紙條。 

  朱棣顫抖著手。 

  不管如何努力還是失敗,只能眼睜睜地見紙張從冰冷的指尖滑落。這名自詡文治武功皆出類拔萃的藩王,此刻卻連一張紙也抓不穩,像是被抽掉了全身力氣,他緩緩走出房間,站在廊下仰望著灰黑色的天空,嘴角一撇,劃過一抹苦笑。 

  自此之後,他朱棣,又是一個人了。 

  破舊小廟裡,江月散亂著一頭微濕的長發,可憐兮兮的打了幾下噴嚏。 

  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遮也不遮,反倒是相當淑女地捂住口鼻,只發出低微的能輕易被雨聲掩蓋過去的聲響。 

  朱能正在後方靠著牆壁休息,江月實在不想吵醒他。 

  抖了抖瘦弱的肩膀,江月一蹦一跳的來到廟門口。她心裡抱怨著好端端的天突然就下起了雨。兩隻手緊緊抓著披在身上的長袍,微微顫抖著又打了幾個噴嚏。 

  「靠!真是服了!」一向不怎麼溫柔卻又裝的很溫柔的江大小姐忍不住輕啐了一下,「難怪人人都說變天像女人變臉一樣!」 

  她微一沉吟,轉念翻了個白眼,又道:「……怎麼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自從離開北平后,她一路帶著朱能南下,去到個稍有名氣的地方就能逛上一天,朱能臨行前奉了朱棣的命令,凡是江小姐提出的要求全部盡量滿足,於是也並不催她,隨她慢騰騰的亂逛。 

  本來聽說開封這次有個什麼慶典好像挺熱鬧,江月堅持要過去湊個熱鬧,朱能一路上對她唯命是從,兩個人這才會決定繞了遠路先去開封轉轉。 

  原本只要順利,今晚是可以在開封府內的客棧好好睡一覺的,誰曾想半路下了這場雨,馬車陷進了泥里,耽擱了行程,不得已便在這小破廟裡待上一夜。 

  江月心情不好,便無聊的望著外面的雨夜發獃。 

  「說來也怪……」她怔怔看著天空,喃喃道:「明明正下著雨,月色居然還這麼明亮。一點都不像雷雨天那樣讓人討厭,難道我真是月亮公主?呵呵呵呵……」 

  她一邊自戀地傻笑著,一邊欣賞著外面的景色。 

  烏雲也遮掩不了明月的光輝,銀粉似的月光照耀著透明的雨水,幽幽柔柔地在深夜裡散發沉靜光澤。 

  若江月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文人,此時定要附庸風雅一番,好好歌詠下月的高潔和雨的優美不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下,在心裡悠悠然想著,若是葉羽那小子,或許能瞬間寫就一篇文筆優秀的文章。 

  若是……她盯著雨夜的雙眸漸漸怔忡了起來,若是換做燕王老兄…… 

  燕王……那樣一個有些內斂古板的人,現在是不是也正和自己一樣,獨自聽著沁涼滴水,望著熠熠銀輝呢? 

  獨自一個人…… 

  想到這裡,江月突然像是吞了塊鉛似的,覺得胸口縮緊了一下。 

  江月想起臨行前的夜晚,她與朱棣並肩站在東暖閣外的廊下,看著明月如輝。 

  那時的燕王朱棣,總是對自己無限維護,百般寬縱。她記得當時自己拿了一本王妃姐姐送自己的琴譜,裡面很多字都不認識,無奈下只好在臨走之前厚著臉皮去問朱棣。 

  那樣的夜晚,自己為他撫琴完畢,也是這樣月亮高懸於夜空,自己捧著那本琴譜,與他一同立於廊下。 

  「平日里從未見你讀過書,如今快走了,反倒用功起來了?」朱棣見她拿著書澀澀的問自己,英俊清朗的面容立刻揚起溫和的笑意。 

  江月當時在那略帶戲謔的微笑注視中不由得臉上微微發燙,但她一向厚臉皮慣了,也只道:「等回家后沒人認識這複雜的字兒了,我得趁現在趕緊問問。」 

  朱棣當時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問道:「為何沒人認識?」 

  江月白他一眼,用這人真可憐的眼神看他,道:「我們那都寫簡化后的漢字,比你們這些字好記多了!不懂了吧你?」 

  朱棣微微一笑,他從江月這裡聽到的怪事已經不只一兩件,也不在乎再多這一件。於是也不再多問,不假思索的將書中江月的困擾一下下解決。 

  弄明白一些複雜的繁體字后,江月興緻勃勃的重新坐下撫琴,在她細長無暇的十指帶動下,曲聲幽幽響起,一如她這個人一樣觸動著朱棣的心。 

  空氣中的薄霧在兩人間飄渺,層層迭迭地藏匿猶豫的眼和一雙靈巧的瞳眸。 

  曲罷抬首,江月正對上他蒼涼的黑眸,不禁心中訝然。 

  「此曲曲風哀愁,可是又讓燕王老兄傷感了?」 

  微微一怔,朱棣這才回過神來:「我……」 

  第一次看到冷靜自持的燕王殿下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江月一向無禮慣了,不禁捉弄他道:「莫非燕王老兄心中思念著誰?」 

  「你誤會了……」朱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離愁,他不願她看出自己隱藏在內心的情感,至少現在不願她知道。再次用平靜的面具掩飾起內心的黯然神傷,他聲音低緩輕揚,唇邊的笑意若隱若現,「有賢妻伴於身側,小王心中怎會另有思念之人呢。」 

  江月本就是玩笑,對於他話中的真假也不願計較。 

  她低首撫琴,輕笑道:「借用燕王老兄你那天說的話,不管咱們心中思念的是誰,至少此刻,陪伴在你我身邊的人,只有彼此。」 

  想到這裡,江月凝望著月色的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柔和,外面的雨聲漸漸停歇,只剩下殘留微弱的屋檐露水。 

  江月本就不是細心的女子,朱棣給她的印象也並非脆弱。他的身邊環繞著層出不窮的文官武將,更有賢妻徐儀華的軟語寬解,但在如此寂靜的夜晚細細想來,那高高在上的親王,將來天下獨尊的一代帝皇,卻也是如此孤獨的。 

  她偏頭閉目,在喉間咽下一聲嘆息,想到自己已不會再是那時對他說出「只有彼此」的人,而他,此刻是否仍處於使他發出「只有你我」的孤獨之地呢? 

  江月本不知自己為何在這夜晚偏偏想起了朱棣,也許是因為即將離開這裡,多多少少有些懷念吧。也許因為這一年半他確實對自己很好很好吧。 

  不管因為什麼都好,反正,也就是這樣了。 

  將滑落的大衣重新蓋在自己身上,發尾還有些濕漉漉的,但她已無心再顧念這些細節,靠在廟中的柱子上,閉起眼睛的她顯得相當柔弱。 

  「晚安,燕王老兄。」她低聲喃喃的念著,倒數著自己無需再回憶這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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