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傅星河手臂上來那一刻,林天敏銳地察覺到了旁人的目光,他僵直了一瞬,傅星河力氣很大,帶著他走。
「哥,那你工作……」林天擔憂地望著他。
傅星河直直地地把他帶到車旁,林天說:「我來開車吧。」
上車后,傅星河才跟他說話,「你擔心什麼,我在哪裡不能吃飯?」
他是靠技術說話的,以他的醫術,多的是人求他主刀,這還得看傅星河有沒有時間。
「我還是擔心……我討厭有人說你壞話。」
「他們說他們的,說別人壞話,又不會因此得到利益,能說多久?」他不在意。
「哥你是不知道……醫院裡照顧人的家屬,大媽老太太老頭兒,都閑,就喜歡傳八卦。」林天以前每次來醫院,都能聽到傳的面目全非的八卦緋聞,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什麼女明星狐狸精,他們都喜歡談論。
更別說是發生在身邊的事了。
傅星河反倒不太懂,「同性戀有什麼稀奇的?」
林天看看他,又嘆氣,他們家傅醫生,就是太醉心工作了,他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楚,說道:「反正人就那樣,就喜歡道聽途說再添油加醋,以訛傳訛。」
傅星河滿不在乎地笑,「別人有求於我,不敢當面說我,至於背後怎麼談論,和我沒關係,和你也沒關係。」
「傅醫生……」林天似乎受到了震動,傅星河的態度,是聰明人才有的態度,他是真正的為自己而活,我行我素。沒有過多的善心,也沒有惡念,對人對事,全憑自己的職業準則,譬如下午那位不相信他這種「同性戀艾滋病」醫生的醫術、要求換醫生的母親。而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常常會得罪一些人,換在一些醫生身上,可能就脾氣大地不做了,管你死活。但傅星河不會為此生氣,他只討厭講同性戀和艾滋病掛鉤的說法。但在他眼裡,只有一個快死去的病人,病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他沒必要和不懂事的家屬計較。
他自己也知道,他一計較,這手術肯定就得掰。
林天很佩服他,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醫院門口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故,堵上了,傅星河指揮著他,讓他從後面的專家宿舍區出去。宿舍區很老了,和明顯高新建築的住院部大樓比起來,老得日暮西山,苟延殘喘。
「你們醫院還有這種地方啊,」林天朝著窗外看去,「給老專家就住這種地方?」
「院務那邊支出大頭都是拿來購買醫療器械了。」傅星河是知道一點的,專家樓太過破舊,一群為醫院工作大半輩子的老專家,現在老了,卻住在這樣的樓里。也有人去和雷院長提出過這個問題,可是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來管這群「老專家」。行醫一生,但這些老人,忘記了自己畢生的經驗及知識,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得了老年人才會得的病,有些是痴獃,有些是迷信,院里不是拿不出錢,而是根本不想管。
林天看見一些散步的老人,成群結隊地走過,很樸素,就如同這破落的宿舍樓一般。
他是只曉得捐錢的那類人,其實很少親眼所見,也極少切身地去體驗。給山區捐錢修學校,只是從電視上,新聞上,看到了可憐了便捐了,和大多數的好心人沒什麼不同。他看到別人可憐,便會心生同情,做什麼?他什麼也不做,只是捐錢。
吃完飯,林天就打電話給基金會的負責人,說:「滬市綜合病院有一座專家宿舍樓,非常破舊了,你讓人上門給他們送家電羽絨被……什麼理由?不不不,不以基金會名義,編個社區送溫暖的理由,還有啊,宿舍樓的健身器材都舊了,去修建一批新的,再定期請社工去關愛他們,照顧他們。滬市還有別的醫院有這種情況的話,也這麼做。」
交代完事,林天這頭掛了電話,那頭負責人一臉懵逼,林總沒毛病吧?又不是空巢老人,一群老專家呢,都一起樂呵呢,需要什麼捐助?不過吧,這林總就愛做這種事,估計是心血來潮,在電視上看到地震了,不行,馬上捐物資,看到關愛空巢老人留守兒童了,不行,馬上捐錢捐生活用品。
年紀輕輕就是個大善人。
大部分開始做善事的有錢人,基本是人到中年,做了虧心事想積德了,林總那樣的,似乎真的就只是同情心泛濫,看不下去。而且他做好事不留名,基金會法人是他,出錢的也是他,外界卻不知道是他,他只站在幕後做這些好事。
挺怪一人。
林天電話是在陽台打的,傅星河聽到了一些,等他電話打完,就走過去抱他,林天扭頭看他,「之前偷拍的人,應該就在對面樓租了房子,我讓人去搜了一通,沒抓到。哥……我們,要不要搬家?先搬我那裡去。」
「不用。」傅星河的唇落到他的脖子上,他也討厭有人窺視私生活,可是搬家,那人就不會追過來了嗎?
他把林天帶到屋裡去。
雷院長說,舉報給院務的人是譚松林醫生,那麼在他對面樓盤偷拍的人,或許就是譚松林,也或許是其他人。譬如林天的堂兄和大伯,他們拿著譚松林當槍使,利用他來擊垮自己。
可傅星河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垮的人,哪怕貼上同性戀的標籤,醫院也不能怎麼他,今天院務會議的結果就出來了,傅星河什麼事兒都沒有。還有專人在醫院貼上科普同性戀的海報,人們一連上醫院wifi,就會跳出來一則科普性質的廣告。
林天嗯了一聲,卻想著一定要把那個偷拍的人揪出來,教訓一頓。
太可惡了。
林天基金會的社區送溫暖,第二天就落到實處,他下午還是從專家宿舍區繞路過去,看到家電商城的人在往樓群里搬運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群老人家就圍在卡車下面,大約在說感謝的話。
他忍不住笑起來。
傅星河盯著他的笑容,伸手過去,把他的帽子摘下來,「以後來醫院的時候,不用遮遮掩掩了。」
他用手幫林天梳理了下頭髮,「不用擔心別人的目光,總會散的。」
「我不怕別人怎麼看我……」林天抿唇,他今天到醫院的時候很早,聽見了一些人在說主任醫師是同性戀的事,這些人都是道聽途說,卻談論說這位主任私生活混亂,和好多男的都不清不楚的,太噁心了。
林天想也不想,當即給了說噁心的那人一拳頭。對傅醫生來說算不上事兒的議論,林天卻不能忍,他不允許有人污衊傅星河,不允許有人說他壞話,哪怕傅星河跟他說了許多次不要理,林天還是不允許。
他望向傅醫生,「我非常、非常討厭別人那樣說你,他們是病人啊,你是醫生,你要給他們治病的,卻那麼說你。」今天他就看見,有個病人死活不願意進手術室,不想讓傅醫生來開刀。
那病人只是小毛病,傅星河就隨他去了。
有人說他是心虛了,傅星河沒有理會,他水準怎麼樣,不需要別人來評判。
「這樣說吧,我與他們的關係僅僅是醫者和患者,除開這層關係,他們什麼都不是,所以他們說什麼做什麼,對我造不成任何傷害。」他聲音變低,「對我造不成傷害,我不在意,你就不用在意。林小天,你懂不懂?」
「我……我懂,道理我懂嘛,我就是忍不了。」
傅星河凝視住他的眼睛,半晌,他嘆氣,「那好,但是下次不許在醫院打人。」
「那我生氣我忍不住啊,他憑什麼罵你?」
「背著我說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讓我聽見了啊!」林天義憤填膺,摁喇叭,「憑什麼罵你,憑什麼,憑什麼。」
傅星河笑笑,「幼稚,別摁喇叭了。」
林天這才停下,看著他,「下次我一定控制住,不打人了,不給你丟臉。」其實林天一直都是文明人,別人怎麼說話他都不會發怒的模樣,但是事情涉及到傅星河了,他腦子突然就炸了。
「你護我,我知道的,」傅星河說,「夏蟲不可語冰,別人說什麼是他們的事兒,都不是真的,當笑話看就完了。」
林天應道好,心想:傅醫生心態真好。
第二天是小年,下午傅星河有個很重要的會診,林天忙完了過來,他還沒結束。林天這次,什麼偽裝也沒有做,沒有帽子沒有口罩,露出面孔的他,像個發光體,會不由自主吸引旁人的目光。
這位病人從南方某大醫院轉過來,很棘手,而且還沒有檢查清楚病因。核磁共振和ct都做了,病人體征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是病人時常會痙攣,伴隨自發**。
傅星河結束會診出來,林天趴在外面欄杆上等他,聽見開門聲,林天就回頭了,然後湊到他跟前來。傅星河看見他沒戴帽子,也沒戴口罩,嘴角輕輕一彎,道:「我先回辦公室換個衣服。」
跟傅星河一道從會診室出來的醫生都看到了林天,有些時候,他們會見到總是和主任一起下班的青年,但是極少瞧見他的模樣,這還是頭一次見他沒有擋住面孔。
原來是長這樣!和主任一相比,完全是不差的!
以他們主任的長相身材,拿去出道都綽綽有餘了!比那些弱雞似的小鮮肉不知強了多少,像他這種明明能靠臉吃飯的人,偏偏醫術還比他們這種四五十的老頭子了得。雖然職稱只是職稱,主任的名頭並不代表什麼,但傅星河這個主任,端的是貨真價實。
再說主任的……男朋友?也不像想象的那樣啊,按照大眾思維,gay都是比女孩兒還會打扮,比一些女人還騷、還綠茶。可是主任這個吧,怎麼和他差不多高?還挺壯一個,和主任身材也沒差多少,就是白,白的發光,耀眼。
而且很帥。
剛從走道出去,科室門口,林天就看見了譚嬌嬌。
她正坐在椅子上的,沒有白大褂加身,是便裝,一看見傅醫生出來,她就站了起來。
這女的不是被趕走了嗎?怎麼還來?附近都是醫生護士,站的不近不遠,瞧著都是在干自己的事,實則耳朵都豎起來的。
譚嬌嬌是專門挑了人多的地兒等傅星河出來,她今天只化了淡妝,連口紅都沒塗,比在醫院當醫生的時候,憔悴多了。
她快步走到傅星河面前,滿臉都是淚,眼淚說流就流,嘩啦嘩啦的。
「主任,照片的事兒不是我自願的!對不起我不該聽我叔叔的,都是我叔叔!我才知道,他跟您有過節,是他攛掇我的!」她情緒激動起來,要去抓傅星河,林天趕緊把傅醫生拽開,不讓她碰。譚嬌嬌哭的聲音特別大,豎起耳朵聽的,都忍不住扭頭看她,「我不是自願的,不是我的錯,求求您,您讓我回來工作吧……」
傅星河給她批的實習報告,直截了當地寫她不適合做一名人民醫生,這樣的評語,出自滬市綜合病院的腦外科主任之手,跟隨她的檔案,洗不掉也摘不幹凈。以後不會再有醫院願意聘請她這樣的醫生,可以說是前途盡毀。
譚嬌嬌根本想不到,傅星河會這麼不留情面,斷人絕路。
她哭訴間,把所有的真相都說了出來,這裡人多,全是科室里的人,還有別的科室的,一聽就全明白了——譚嬌嬌口中的跟傅醫生有過節的叔叔,不就是之前被院長開除的那位譚松林醫生嗎?要說過節——那肯定是譚醫生單方面的過節,他那人小肚雞腸,收紅包從來不笑,還有好多病人因為這一點,誤以為他是個好醫生呢。
搞半天,是兩人合夥搞事?這也太缺德了吧,舉報給院務不說,還在病人里傳!
譚松林不是個好貨色,他侄女也不是個什麼好貨色——這時候,聽到譚嬌嬌說的話的人都不禁在心中想。
傅星河聽她說完,全程表情沒有變化,「小周。」他突然喊了一聲。
「哎!」吃瓜的小周大夫連忙應道。
傅星河神態漠然吩咐:「帶這位患者去神經內科看看。」說完,他也不管在場人的反應,牽著林天走了。他姿態再自然不過,林天有一瞬的緊張,但只一秒鐘就消失不見了。
所有人都看見,傅星河主任是怎麼拉著身旁的青年的。他的態度分明在說,在告訴這些看熱鬧的人,想看儘管看,他不在乎。當事人都不在乎,那這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主任,主任!主任……」譚嬌嬌還想追上去,小周大夫趕緊攥住她,「小譚美女,你行行好嘞?走吧,跟我去王主任那裡瞧瞧病去。」
「小周,小周你幫我去跟他說說,主任器重你,你幫我說說……」她開始求助小周大夫,抱著她的手臂,「幫我說說小周,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自願的,是被挑撥的……」
「你是不是減肥減出毛病了?你都做出這種事了,還想得到原諒?」小周簡直無語凝噎,小譚美女毛病是挺多的,人也不聰明,死腦筋一個,所以才被老譚醫生當槍使吧?主任說的沒錯,是該帶她去神經內科看看。
傅星河走了,鬧劇收尾,大夥也散了。
這下,醫院上下八卦的內容又變了,之前走的那位譚醫生你們知道不?不知道啊?都上報了!就是馮護士長啊,之前不是譚醫生被潑硫酸嗎,然後譚醫生眼疾手快拽過馮護士長擋在自己面前!那手速快的,嘖,怕是單身四十年了?
是非傳的快,傅星河這個正主,卻是完全不在乎,下班后和林天一起去了超市,買了不少年貨,林天還買了麵皮兒說回去包餃子吃。
小年夜吃了餃子,除夕夜還是餃子。
林天在家裡做好了年夜飯要等傅醫生回來,可是等了一會兒,傅星河卻遲遲不回來。
他心裡知道,怕是又被醫院裡的事兒給絆住了。
救護車停在醫院門口,病人被推下車,急救員跑似的推著車,嘴裡開始說情況:「男,三十七八上下,沒有找到身份證明,車禍,伴有頭部面部流血,伴意識昏迷,不能交流,伴抽搐,無噁心嘔吐,無大小便失禁等情況……初步評估重型顱腦損傷!」
傅星河收拾好辦公室的資料,換好衣服,正在鎖門。
「主任!主任!謝天謝地您沒走,120那邊又送來了個病人,急診剛做完ct三維重建……特重型顱腦損傷、創傷性腦疝、瀰漫性軸索損傷、顱底骨折、雙側鼻骨骨折,左側鼻骨塌陷,鼻中隔彎曲,蛛網膜下腔出血……」小楊大夫一連串地背下來,抬頭看主任的反應。
傅星河聽的皺眉,手上把門鎖上,「ct。」
小楊把ct給他過目,傅星河看了幾眼,「安排手術。」
「好!這就去安排!」
今晚是除夕夜,一部分醫生放了假,一部分醫生還在值班。醫院裡,春節以串休為放假形式,傅星河本來都要走了,衣服都換了,卻被這台緊急車禍手術絆住。
「通知普外那邊來一個醫生,病人肋骨骨折。」他邊說邊往手術室那頭大步流星地走,手上給林天撥了電話過去。
「剛送來一個病人,醫院人手不夠,只有我能做,林小天,你乖乖呆在家裡,等我晚上回來。」
林天看向桌上做好的飯菜,眼睛暗淡了一秒,接著說好,「哥,那我晚上來接你。」
「不用,我做完手術就回來,乖乖等我。」
林天嗯了一聲,「我乖乖的,哥你加油。」他對著電話親了一口。
「我進手術室了,掛了。」傅星河把手機關機,洗乾淨手,手術護士替他給手術服打結,他戴好手套,開始看ct,「病人基本情況呢,病史,有人了解嗎?」
「主任……您還是……」黃大夫給他當副主刀,病人剛被推進手術室,臉上血跡已經被擦乾了。他看了病床上人一眼,又看看還在研究ct的主任,道:「您過來看看這個病人……」
「怎麼?」傅星河走過去,看見了病人的面孔。
之前病人面目全非,沒有確認身份,現在血污都擦乾淨了,傅星河盯著他的臉看了兩秒,「把譚松林的病史調來。」
黃大夫沒動,磕巴道:「這個……這手術,您還做嗎?」
「做。」
「可是…可是,這……譚松林,他跟您……」譚松林單方面,和傅星河有過節,前不久,主任的性向和私生活被人捅出來,還舉報給了院務,經核實,背後推手就是這位譚松林醫生,加上病人譚松林的侄女譚嬌嬌,前幾天她來醫院說的那番話,所有人都聽見了——
要說主任心裡沒半點怨念,怎麼可能?就算他真的清高吧,不怪罪譚松林醫生,但假如,假如這台出了點什麼差錯,外面會怎麼說?會說傅醫生蓄意報復,譚松林醫生幹了壞事,傅醫生在手術台上報復,醫死人。
哪怕事實不是這樣,也會被人傳成這樣。
要是聰明點,傅星河都不該擔這台手術。
「不然我來吧主任,您本來就應該放假的今晚,這台手術您不要主刀了,回家陪家裡人吧。」
傅星河看他一眼,「小黃,你成家沒有?」
黃大夫嘴角抽搐,明明他還比主任大幾歲呢!叫他小黃?好吧好吧,人職稱在呢,他忍住了,道:「我都有孩子了主任。」
「那今天除夕,你不回家裡陪家人過年?」
「我……」黃大夫說不出話來了,「我這不是有手術嘛,工作。我家裡人理解我工作。」
「我跟你一樣。」他說著,站在手術台前,低著頭,雙目對著手術顯微鏡,伸手道:「六號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