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白娘子
「凈天台首尊？」
林瀾有些吃驚，隨即又看了喬白月一眼，有些在意她對於首尊的稱呼。
首尊……大人？
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微微皺眉道：「那位凈天台首尊，是男是女？」
喬白月愈發奇怪，回答道：「當然是男子。」
「他是人？」林瀾問道。
「自然是人類。」喬白月微微頷首。
林瀾沉默了一下，說道：「喬白月，你也是學宮的學正，對吧？」
喬白月微微一怔，點頭道：「我的身份確實是學宮的學正，正好也能在學宮學藝。」
林瀾又問道：「說起來，你應該喊我師弟吧？」
「自然。」喬白月頷首道：「我的確比林先生入門早幾年。」
林瀾沉思了起來。
根據終局之中所見的情況，無疑是蛇妖掀起滔天巨浪殺了他，還是一位女子，稱呼他為師弟，並且很有可能是在夢境。
最符合條件的，無疑就是眼前的喬白月。
但……
現在看來，喬白月應該沒有殺他的理由才對。
林瀾還是有些找不到頭緒，又問道：「你可知道這重華城或者什麼地方，有第二隻夢蛇？」
「第二隻夢蛇？」喬白月愕然，隨即搖頭道：「林先生，夢蛇是獨一無二的，天下不可能存在第二隻夢蛇的。」
「獨一無二？」林瀾微微皺眉。
喬白月沉吟了一下，說道：「林先生可知妖是如何誕生的？」
林瀾說道：「帝流漿。」
「對，帝流漿。」喬白月說道：「但您可知，為何帝流漿對人類沒有用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林瀾說道。
「因為……人類是人類，而非妖族。」
喬白月說了一句看似沒有意義的廢話，隨即又說道：「人類乃萬靈之長，從古至今皆是如此，而尋常的走獸飛禽為何會成為妖呢？」
她頓了下，輕聲道：「這，便是因為血脈，天下的走獸飛禽盡皆是妖族的後代，體內都潛藏著上古妖族的血脈，只是依靠帝流漿激發了血脈，所以才會返祖歸源，重新成妖。」
林瀾靜靜地聽著。
喬白月繼續說道：「傳說中，諸多妖族血脈的源頭，乃是諸位太初時期誕生的妖祖，在太古時期亦被稱作神獸，只是如今早已滅絕，只有血脈流傳下來，而純正的神獸血脈，也受到上天限制，所以任何一種神獸，盡皆獨一無二。」
「你的意思是……」林瀾輕聲道：「夢蛇就是一種太古神獸？」
「是。」
喬白月輕點臻首，說道：「上古神獸『夢蛇』，也即是夢妖祖的血脈繁衍至今，早已散播了無數種血脈，種種蛇類、蛟類，下到最常見的解憂蛇，上到傳說中的蜃龍，體內盡皆有著夢妖祖的血脈，只是或多或少，但唯有夢蛇獨一無二。」
林瀾沉默了一下，說道：「你的姐姐們說過，你是感受到了祖的召喚，所以才來到了重華城？」
喬白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是這樣，因為這重華城內藏著一塊夢妖祖的上古遺骸，只是因為我的血脈覺醒，才感受到了它的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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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你是獨一無二的夢蛇……」
林瀾微微眯起眼睛，又問道：「那你可知道，還有什麼蛇類的強大妖族？像你一樣能夠將人拉入這樣的夢境，然後在夢境中御水將人殺死？」
「夢境中御水殺人？」喬白月愕然，隨即搖頭道：「林先生，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篤定夢蛇獨一無二嗎？」
「嗯？」林瀾看著她。
「不光是因為典籍和血脈傳承的記憶。」
喬白月緩緩轉身，眺望著這片一望無際的夢中大海，輕聲道：「更因為這裡是唯有夢蛇才能潛入的『夢境之海』。」
她指著遠處的一座座孤島，問道：「您看到那些孤島了嗎？」
林瀾嗯了聲。
他腳下的這座孤島與那些孤島看上去並無區別。
「這片夢境海看似無邊無際，但實際上只是夢境的表象。」
喬白月輕聲道：「關鍵在於這無數的孤島，其實這些孤島是無數人的心靈、意志的體現，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部分更多，乃是心靈更深層次的根源，道宗稱之為道藏，佛宗稱之為如來藏，您可理解？」
林瀾點點頭，「你繼續說。」
他也翻閱過藏書樓的諸多典籍，自然知道她所說的是什麼。
——潛意識。
而這片夢境海，就是所謂的集體潛意識？
「這片夢境海很特殊。」
喬白月說道：「夢蛇的先天神通之所強大，就是因為能夠潛入這片夢境海，並且通過這些代表每個人心靈的孤島，將人拉入夢境海，直接針對心靈的深層。」
她沉默了一下，說道：「正常而言，夢境是不可能殺人的，但在這與真實相連的夢境海之中，卻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夢蛇藉助夢境海，道行大增，而外人卻是道行大減。」
說到這裡，喬白月看向林瀾。
「所以……如果說是在夢境中御水殺人的話，也只有這裡才能做到了。」
喬白月說道：「我的確可以驅使這夢境海掀起浪潮，鎮殺被我拉入這片夢境的人，倘若是蛇類，天下間也只有夢蛇能夠做到了，不過傳說中佛宗也有些立地覺悟的大能，似乎也能潛入這深層的夢境之海。」
林瀾沉默了下來。
在終局之中，他的確是死於夢境，被那滔天海嘯淹沒時，那種被浩瀚偉力所衝擊的真實感覺是不會錯的。
如此看來，他真的是死於夢蛇之手。
或許……剩下的幾天時間裡還會發生某些事情，導致夢蛇下手殺他？
「怎麼了，林瀾先生？」
喬白月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你有什麼相識之人死於這樣的方式？」
林瀾緩緩吐出一口氣沒有回答她，而是輕聲問道：「喬白月我問你一個問題，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你會殺我？」
既然想不通，那就直接問好了。
「殺您？」喬白月不由得一怔，問道：「您對我有大恩，我怎麼可能會殺您？」
「就是說假如。」林瀾說道：「你誠實回答便是。」
喬白月想了半晌，這才略微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如果一定有這樣的時候，那……只能是您和我結下了無可挽回的仇恨吧。」
林瀾看著她，替她把話說清楚了：「比如殺了你那兩位姐姐？你會殺我報仇嗎？」
喬白月頓時一怔，隨即低下頭，低聲道：「我……會的。」
隨即，她忍不住問道：「您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林瀾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道：「沒什麼，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姐姐？我只希望你能記住我的話，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你須得查證清楚。」
「是，白月謹記。」喬白月認真地點了點頭。
林瀾沉吟了一下，又說道：「我想知道你以前的經歷，尤其是比較特殊的部分，可以讓我看看嗎？我看過一些典籍，我知道夢蛇有回朔記憶化為夢境的能力。」
現在看來，殺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夢蛇，這其中想必會有某些計劃之外的誤會或者巧合。
事關終局，他自然要查清楚到底是什麼情況。
喬白月聞言怔了一下，才低聲問道：「您確定要看嗎？」
「嗯。」林瀾點了點頭。
喬白月沉默少許，說道：「我可以給您看，但一些涉及到凈天台機密的事情，我覺得您還是別知道最好，否則我一旦泄露出去，破了誓約，凈天台首尊就會知曉的，到時候您就麻煩了。」
「好，不能告訴我的，你可以略過。」林瀾微微點頭。
此時面臨終局，他自然不會主動找死，招來凈天台的仇恨。
即便他強行讓夢蛇告訴他一切，說不定這就會成為走向終局的原因呢？
他只是想盡量增加有利因素，多掌握一些情況。
「既然如此……那麼，您請看吧。」
喬白月緩緩站起身，眺望著浩渺的碧波和遠處的海天一線，輕輕一揮袖袍，只見天地變色，周圍都變了一副模樣。
這是回憶幻化的夢境場景。
周圍迷霧飄蕩，可見繁盛的花草樹木，赫然是一片山谷之中。
月光皎潔，蒼穹之上似乎有千絲萬縷的金色流光劃過。
而不遠處，在月光下可見一條通體如白玉般的巨大蟒蛇，正盤踞在花草間緩緩顫抖，隨即蛇鱗退去，逐漸長出人類的手足、身軀、面容，不一會兒就徹底化形成為一個赤果的絕色少女，雙手抱著膝蓋，蜷縮在茂盛的花草中，胴體在花草的掩蓋下若隱若現。
「這就是我剛剛吞食帝流漿產生靈智，化形之後的模樣。」喬白月眼神迷離，輕聲道：「然後，我就去找我的二十一位姐姐了。」
她指尖一動，周圍的幻境不斷變幻。
林瀾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片幽谷中的山洞前，包括喬白月在內的二十二個蛇妖女子，像是蛇一般正躺在山洞前一塊塊光滑的岩石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身上只穿著花草編製的衣衫。
而回憶中的喬白月正遙望著遠方，那是東南方向。
「小妹，你怎麼每天都在看著那個方向發獃呀？」一個蛇女忽然開口問道。
那帶著草環花冠，身穿花草衣裙的絕色少女，正有些痴痴地望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大姐，我真的感受到了祖的呼喚，你知道那邊是什麼地方嗎？」
那蛇女想了想說道：「上次誤入山谷的那個書獃子，還留下了一本天下地理志嗎？咱們這青幕山就在人類四個王朝之中的大虞延州吧？再往東南方向……應該是大虞的京州？就是傳說中重華城的那個方向，再往東南好像就是幽州、池州，還有海域了吧？」
「大姐，我想去看看。」絕色少女忽然說道。
「不行，你不準出去！」
那蛇女大姐當即嚴厲道：「外面全是人類，那些臭和尚臭道士滿天下除妖，萬一你被發現了，那些和尚道士過來抓你，運氣好了抓你回去，當靈獸坐騎看守洞府，運氣不好恐怕就要直接滅掉你了。」
「我才不怕呢。」絕色少女哼道：「上次有個潛入山谷的道士，不是一下就被我放倒了？我送他出去的時候，他都以為是夢境，忘了這裡發生的事情呢。」
「那道士道行不高，但人類里可是有很多道行高深的高人。」
那蛇女大姐說道：「傳說我們妖族就是八百多年前，就是被大虞初代國師，一個叫唐天元的人類清掃乾淨的，據我祖輩說，六百裡外的黑水洞，在八百年前可是有一位萬年大妖王的，但因為作惡為禍，就被那大虞國師殺得形神俱滅，你想想，那可是一位大妖王啊。」
「那不是好事嗎？」絕色少女頓時睜大美眸，泛起了小星星般的光彩，「清掃了作惡的壞傢伙，那位初代國師是好人呀，大姐，我想找他學本事！」
「可惜，初代國師早就去世了。」蛇女大姐白了她一眼，又說道：「不過，那唐天元好像建立了一個叫『人宗』的宗派，據傳人宗收徒有教無類，只看品性和資質，聽說確實曾經有化形的妖族拜入人宗。」
絕色少女聽得雙眼發亮：「人宗？人宗……」
「你不許去。」蛇女大姐瞪了她一眼，「怪我多嘴，不應該告訴你的。」
「大姐，為什麼啊？人宗不是只收好人和好妖嗎？」絕色少女撅著嘴巴，眼淚汪汪地看著大姐，似乎快哭出來了，「我明明是好妖，我從來都不殺人，還救過迷路陷入山谷迷障的人呢。」
「那也不行，總之你不許去。」蛇女大姐冷哼一聲，又軟言道：「小妹，我們姐妹就藏在青幕山修行不好嗎？每天這樣多快樂呀。」
「可是……人家想出去看看嘛。」
絕色少女低下頭，有些委屈地說道：「而且祖也在召喚我。」
「你那是因為祖的召喚嗎？」蛇女大姐忍不住笑了「我都不稀得揭穿你，你明明是眼饞人類的那些美食，還想出去玩，還祖的召喚呢。」
周圍的蛇女都笑了起來。
「哎呀，大姐！」絕色少女跺了跺腳，便氣鼓鼓地回山洞去了。
回憶夢境里，一個個蛇女的笑聲中，喬白月緩緩閉上微微發紅的眼睛，隨即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林瀾，輕聲道：「林先生，以前的我……是不是很幼稚？」
「是有點。」林瀾微微點頭。
「但這段時間是我最快樂的經歷。」喬白月自嘲一笑，「只是那時的我，卻不懂得珍惜，只嚮往外面的世界。」
她伸出手，像是握住了時間的輪盤，輕輕一撥。
回憶的幻境迅速變幻。
夜色瀰漫，四下漆黑，只有一抹輕柔的月光落在山谷內。
月光下，一個抱著樹皮包裹的絕色少女，正小心翼翼地從山洞中探出頭，四下看了看，這才小心翼翼地從山洞中走了出來。
她躡手躡腳地正要往山洞外走去，卻是聽到旁邊的樹林中一陣嘩嘩聲響起。
絕色少女轉頭一看，頓時小臉垮了下來，「大姐，二姐……」
幾名從附近樹林鑽出來的蛇女，沒好氣地看著絕色少女。
「大姐說的沒錯，小妹還真打算偷跑。」
「小妹，你也太不聽話了。」
「一個人跑到外面，萬一碰到危險了怎麼辦？」
幾名蛇女姐姐都忍不住蹙著眉頭，但說了幾句，卻是發現那蛇女大姐沒說話，只是沉默不語地看著小妹，其中一個蛇女不由得說道：「大姐，你怎麼不說話，你也教訓小妹兩句啊。」
「大姐……」絕色少女可憐巴巴地望著蛇女大姐。
蛇女大姐嘆了口氣，說道：「算了，教訓這丫頭有什麼用呢？這丫頭可是我們解憂蛇的王族血脈『夢蛇』，她的未來終究不可能只留在這座小小的山谷里。」
她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腦袋，「想出去就去吧，但還要準備一下，你這樣出去，肯定會被人類抓起來的。」
「真的？」絕色少女欣喜地望著大姐，忍不住上前用力抱著大姐，開心地說道：「我就知道大姐對我最好了！要不大姐跟我一起出去吧？」
「我出去過，我知道是什麼樣，我就不去了。」
蛇女大姐搖搖頭，又打量了一下少女，說道：「你這樣出去可不行，得換一身人類的衣服，打扮得樸素點，不然太惹眼了。」
絕色少女有些興奮地點了點頭。
而林瀾就站在喬白月的身旁，看著這些蛇女七嘴八舌地向少女傳授著關於人類世界的『常識』。
「後來……我離開山谷后，在附近的鎮上遇到了一個人牙子。」
喬白月輕聲說著，眼前的回憶夢境也不斷變幻著一幅幅畫面，「她騙我說，可以帶我去重華，帶我去人宗，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還和我講了一個八百年前初代國師所寫的故事，那個叫《白娘子》話本，我聽了很開心，很快就相信了她。」
後續的回憶顯然不怎麼美好，她甚至都不願意再顯現回憶影像，只是從回憶中剝離出畫面。
林瀾也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幕畫面。
有那中年婦女模樣的人牙子見到絕色少女時，那震驚無比的模樣。
有那人牙子聽到絕色少女說自己是流落的官家小姐，那看似溫和實則貪婪的眼神。
有人牙子在食物中下毒，卻發現絕色少女吃完之後毫無反應的吃驚之色。
「然後，這群人牙子發現無論怎麼下藥對我都沒有用，懷疑我是修行者，但發現我太過天真，還是想做一票大的，就把我綁了起來。」
喬白月有些茫然的剪水眸中倒映著不斷變化的回憶夢境，「我那時候還沒開始修行，肉身不比凡人強多少，先天神通也還在覺醒中，我謹記姐姐的話，不到生死關頭，絕對不能讓人類發現我的神通，所以就沒有反抗。」
她自嘲地笑了聲，「那時候，我還天真地以為……這些人牙子可能是想帶我去重華城呢。」
隨即，回憶的幻境停留在一個畫面上，只見一條白玉般的巨大蟒蛇盤踞在地面上，周圍拿著火把的人類不斷圍攻著它。
「後來，他們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用鉚釘和麻繩將我的手腳釘住，我當時很疼，太害怕了，只好顯露出原形，掙脫了繩子。」
喬白月嘆息道：「他們都很恐懼，拚命圍攻我，我想解釋，但沒人聽，我不想當壞妖，也不敢殺人，只好逃走了。」
回憶的夢境畫面一幻，閃過了絕色少女坐在河邊哭著拔出手腳上的鉚釘，然後一邊流著淚一邊看著那本《白娘子》話本。
林瀾沉默了一下，說道：「白娘子……是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