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只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面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后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后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勛,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復面拜門,戚里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復拜岳父岳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復面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后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復面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里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覆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后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子,皇后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后氣質如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面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艷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髮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洒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御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里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后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只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贊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后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后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復面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后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里,御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后皇后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后親弟,皇后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后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后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后問完話后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后止住。
皇后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里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只怕會糟蹋了,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了。」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家孩子的薄了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后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了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只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只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家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麼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緻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家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了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了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了,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了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面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桿面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后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劃出流暢圓弧……在做對了所有動作后,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呵呵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只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凌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裡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了什麼,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家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獃獃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后,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於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里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了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了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了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面,訥訥道:「球落在那裡,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了:「還好,只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了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只傻兔子。」
我這才注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布風帽,如朝天襆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布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適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裡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註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覆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了許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沖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裡!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后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捨,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了,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了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了面色,任這席間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涌了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么?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家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后劉氏及章惠皇太后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后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後為真宗皇帝嬪御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御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后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後派人於民間尋訪到他,賞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後過世后,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后,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御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家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家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后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后問他現讀什麼書,他先是說了個《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家聽了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家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了一塊,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了槐樹……」
韓氏聽了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家讓他退去后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麼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家誇了他幾句,豈料官家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嘆息:「我的天,官家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麼個家世的這麼個人……皇后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家是在說笑,反覆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后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家那麼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麼呢?」頓了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了這事心裡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賺了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只是微笑。可是,天吶,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家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嘆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了一句:「或許,官家只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了。」
或許,過了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那李瑋絕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結論,倒不是因鄙視李氏門第。通過苗昭容言語,可猜到李瑋是今日公主瑪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們的不相宜,早已顯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只能希望那只是今上一時戲言。
但是,這年五月丙子,我們等來的是今上的旨意:以東頭供奉官李瑋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福康公主。
宮中人的反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們私下竊笑說,日後宮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買紙錢了,李駙馬家自會進貢。」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訴,「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為何選這女婿,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雙全,年歲又與公主相稱……」
那時今上自布了一棋局,正獨坐端詳,聽了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盤中。
「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