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捨

  今上沒有廢后,全賴陳執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後來流傳的說法。

  據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后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外交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后閣中,須制獄鍛煉,這是奸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制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覆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后,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凌厲,聲徹邇英閣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採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只欲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張方平當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猛獸,並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後有功卻尊嬪御,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全歸於相公。」

  陳執中深以為然。此後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於是這月里,宮中並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於張先生的旨意終於下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張茂則遷領御葯院。

  領御葯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御葯院即宮中御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廷官司,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御等事。皇帝所用藥品是由御葯院製成後進奉,責任重大,因此任領御葯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臣,十年未升遷並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御葯院的勾當官平日所掌並不僅僅是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御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臣被視作皇帝近習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陞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倍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御葯院勾當官的三點規定。私下猜測,也許這並非今上本意,是陳執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於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后,命司飾顧采兒代領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後,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裡嘆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願意么?」

  她抬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願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后長伴他身側,他最後那樣說,算是答應了罷……然後,他很無奈地笑著嘆息,說:『怎麼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面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裡了。』」

  我被她困在這裡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么?』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麼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裡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么?讓我不至於太孤單。』」

  「什麼?」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只疑是聽錯,抬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麼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么?有那麼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麼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面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低了,「他說:『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葯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縱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禦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

  「我想拒絕的,可是……」秋和猶豫著,難以準確描述當時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說了。」我和言再問她,「那麼,皇後知道你的決定么?」

  秋和點頭:「官家向她提調我過去的事。她隨後私下問我是否願意去,說若我不願,她會如約在乾元節將我放出宮。但是,怎麼可以?如此一來,官家必會追問原因……我怕他和大臣們知道,皇后閣中除了雙玉,還另有宮人曾與外人……來往。」

  這倒是應該考慮到的。若他們知道此事,事態發展會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給皇后的回答:「你對皇后說你改變主意了?」

  「對,」秋和惻然一笑,「我跟她說,是我自己想做梳頭夫人,不想出宮過苦日子。」

  重臣進諫力保皇后,只是向夏竦展開反擊的開始,宮亂事件的最終結果是夏竦罷樞密使,判河南府。

  這年四月,御史何郯上疏彈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學非而博,其行偽而堅,有纖人善柔之質,無大臣鯁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遇下不由其誠……」再提他與內臣楊懷敏素日勾結,宮亂時曲為掩藏之事,說如今楊懷敏既已罷黜,而夏竦獨留京師,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無不憤激」。懇請今上棄用夏竦,「上為社稷之謀,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計到夏竦可能又會拿今上忌諱的「朋黨」一點做文章狡辯,事先便在章疏中說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為矯誣,目臣為朋黨。然竦明有過惡,安得謂之矯誣;臣素無附麗,何以謂之朋黨?竦若猶飾其過,臣請面議其辜,仰祈聖明,俯臨肝膽。」

  繼他之後,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論夏竦姦邪。正巧那時京師有地震現象,於是今上夜間御便殿,召來翰林學士張方平,對他說:「夏竦姦邪,以致天變如此。請學士為朕草制,將他外放出京。」

  張方平大喜,請撰駁辭,欲在制書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後嘆道:「還是給他留點面子罷,且以『均勞逸』的理由草制,別提他過錯。」

  雖給夏竦留足了面子,但夏竦仍心存僥倖,負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師。何郯便又怒了,再次進言:「朝廷進退大臣,恩禮至厚,竦之此拜,已極寵榮,安可更不顧廉恥,冒有陳請?況竦姦邪險詐,久聞天下,陛下特出聖斷,罷免樞要,中外臣子,莫不相慶,固不宜許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謂遠佞人,蓋佞人在君側,則必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揮催促赴任。」

  「後來,今上在內東門便殿召見何郯,何郯仍極力爭辯,意態激揚,表示此事毫無商量餘地。」張先生從我手中收回存檔的章疏副本,告訴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時有碎首諫者,卿亦能做到么?』何郯則回答:『古時君不從諫,則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諫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譽,而將罪過歸於君父!』」

  聽得我不禁笑了:「他這話說得好,既避開碎首威脅,又給了今上接納諫言的台階。」

  張先生亦笑:「不錯,今上聽后欣然納諫,不改前命,堅決將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幾日經常思索的,遂此時拿來請教張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宮的險惡用心,這次外放,表面上看是今上為言者所迫,但其實,是他順勢藉此懲戒夏竦?否則他是可以像堅持留用陳相公那樣,把夏竦留下的。」

  張先生沒有明確作答,但說:「你沒聽他說,『夏竦姦邪』么?孰是孰非,誰能騙得了誰,不過看他怎樣取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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