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溪水清如夢
清照、如芝與四娘、蘇杏兒商定了日子,同游玉渡溪。如芝當真叫上了朱放,朱放轉頭便和趙明誠、曲晚舟二人說了,二人自然要同去,明誠更是非去不可。朱放便事先安排了兩駕馬車,姑娘們一駕,他們弟兄幾個一駕。
是日清晨,清照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又拿著幾件衣裙比照半天,才選定一身淡粉色的對襟襦裙,衣襟、袖口處紋了些桃花作點綴,是她特別心愛的一件。她又細細挑選相配的簪子和耳墜,戴上一副耳墜卻不滿意,再換一副又覺得方才那副更好。如芝穿了一身湖藍色的裙褂,裙裾處紋著竹葉,清麗秀雅。她穿戴好便來清照房裡等她,待清照換了第五副耳墜時終於忍受不住:「你再妝扮下去,天都要黑啦。瞧你,緊張什麼,情人眼裡出西施,不論你穿戴什麼,在明誠公子眼裡都是美的。」清照噗嗤一聲笑了:「誰要給他看了?我只揀自己喜歡的,與他何干?」如芝刮刮清照的鼻子:「小丫頭,還嘴硬。」
此時丫環來傳話,兩駕馬車已到了府外,二人手挽手地去了。朱放、趙明誠、曲晚舟已下車候著。如芝見著了朱放,嫣然一笑,朱放也報以溫暖笑意,扶她上了馬車。清照和趙明誠相見,二人都臉紅了起來,彼此竟都不好意思說一句話。清照只覺心如鹿撞,不敢看明誠,匆匆地便要上車,一不留神差點要摔一跤。明誠趕忙伸手扶住,二人手指輕觸間,心內都一陣顫動,像是有蝴蝶在胸中撲扇一般。明誠溫柔道:「沒摔著吧?」清照結結巴巴道:「沒……沒摔著……」二人的心神全在彼此身上,全然沒注意到一旁幾個人都在瞧著他們偷樂。大家都上了車,朱放喚車夫先到夢婉樓,接上了孟四娘、蘇杏兒。馬蹄得得,載著滿車歡歌笑語向京郊馳去。
到了玉渡溪邊,一行七人下了馬車。孟四娘和蘇杏兒帶了兩個提籃,裝了不少點心。朱放也捧了個包袱,如芝好奇,悄悄問他帶的什麼,朱放輕輕攬住她道:「天機不可泄露,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如芝白他一眼,也不追問。曲晚舟竟攜了個魚竿來,幾個姑娘便打趣他是垂釣老翁,要他一會兒釣條大魚。趙明誠則抱著個紙鳶,走到清照身旁,低聲道:「這紙鳶是我近幾日自己扎繪的,想著今日送與你。只不知你歡不歡喜放紙鳶?」清照脫口而出:「歡喜,自然歡喜。以前爹娘常帶著我和弟弟去放紙鳶的。」她雙手捧過紙鳶,細細看著,竟是愈看愈愛。如芝在一旁笑道:「你二人說什麼悄悄話呢?快來,咱們去前頭看看。」
春日盛景無限美好,溪水叮咚,溪邊有延綿的杏花林、桃花林,夾岸數百步,繁花爛漫,清香襲人。幾人穿行於花間,偶碰到花枝,便是落英繽紛。穿過林子,又見一大片青青草地,還有個供路人歇腳的六角涼亭。清照便想在這草地上放紙鳶,明誠看著風向,幫著清照把紙鳶放飛起來,如芝、蘇杏兒在一旁拍手叫好。曲晚舟坐在溪邊垂釣,孟四娘則在一旁靜觀。四娘心中覺著不宜和趙明誠、朱放走近,怕清照和如芝心裡不舒服,便特意離他們遠些,也不與他們多言語。曲晚舟本不是話多之人,又知四娘是青樓女子,不太好意思與她多說,二人便只溫溫和和閑聊幾句,隨後靜靜看那溪水,也看看四周景緻,享受微風拂面的清爽與寧靜。
不多時,魚竿忽然一沉,曲晚舟忙往上抬桿拉線,平靜的溪水一瞬之間被打破。「上鉤了!魚上鉤了!」四娘驚叫道,眾人忙跑來圍觀,只見一尾肥大的鯉魚甩頭擺尾地露出水面,水花四濺。曲晚舟把竿一收,魚便撲騰著落入了他懷中,姑娘們一陣驚叫。朱放興奮道:「這麼大的魚!可烤來吃了。」趙明誠道:「這荒郊野嶺的,也沒處生火,帶回去燒個清蒸鯉魚尚可。」那鯉魚撲騰了一會兒,勢頭漸弱,如芝不忍道:「這魚瞅著也是可憐,既然咱們已享了這垂釣之樂,不若把它放生回去罷,在溪水裡自由自在的多好。」清照和蘇杏兒也贊同。曲晚舟見狀,便把這鯉魚從魚鉤上小心取下,又放回了溪水裡。那魚入了水,一下就精神了,很快便游開去。朱放撫摸一下如芝的頭,看著那魚消失了影蹤。
四娘笑道:「詩經陳風裡有首詩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可見鯉魚與婚嫁喜事向是相連,這真是個好兆頭,咱們中間近日必有喜事了!」大家聞弦歌知雅意,哪還不懂這弦外之音,便都看向趙明誠、清照二人。明誠也忍不住望向清照,清照的臉瞬即又紅艷欲滴。明誠前日里已聽得父親大人認可二人婚事,託了媒人擇日正式提親。想著不久就能把眼前這絕代佳人娶回家,真是喜不自禁。
朱放一拍趙明誠肩頭道:「既然咱們有喜事將近,何不提前慶賀一番?我這包袱里裝了上好的桂花釀,乃是以去年金秋之桂釀製而成。咱們便去那亭子里坐坐,共飲一番可好?」如芝笑道:「我說你賣的什麼關子,原來是桂花釀,這也要遮遮掩掩的。」朱放看著如芝,滿眼寵溺:「這不是想逗你一樂。」趙明誠喜道:「還是兄弟想得周到,此情此景,怎能不佐以清冽美酒?」向來愛酒的清照也拍手稱好。
眾人說笑著到那六角涼亭坐下,如芝接過朱放手裡的包袱,把幾瓶桂花釀和七個小杯取出,擺在亭內的小石桌上。四娘、蘇杏兒也把兩個提籃上蓋的藍印花布掀開,眾人玩了半日已是飢腸轆轆了,更顯得籃中的各色點心頗為誘人。曲晚舟給各個杯中斟上酒,眾人正要舉杯,清照忽道:「慢!還不能喝!」大家嚇了一跳,明誠忙道:「清照姑娘,可是有什麼講究?」朱放插科打諢道:「你這姑娘二字,是不是能省去了?」眾人紛紛起鬨。清照今日里被大家笑了好幾回,這會兒也不加理會,徑自說道:「既然咱們今日喝的是這桂花釀,就得配以桂酒之詩才好,這樣喝著方有意趣。不若我們一人吟幾句前人為這桂酒所作之詩,吟得出來,方允許喝下去。」四娘笑了:「行酒令向來是說錯了罰酒,清照你這法子倒奇巧,說對了方能品鑒美酒,有趣,有趣。」明誠自然要見機賣乖討好:「這主意甚好!清照姑娘柳絮才高,不若就由清照姑娘給我們起個頭。我等雖才疏學淺,卻也可陪清照姑娘對上幾句詩詞。」朱放、曲晚舟對視一眼,均覺明誠小心翼翼、點頭哈腰的樣子頗為好笑,也忙連聲附和。
清照舉起酒杯,低頭輕嗅那桂花香氣,略一思索,道:「屈原九歌有雲,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這幾句可好?」明誠帶頭鼓掌:「妙,甚妙!這開頭起得甚好。我也熟讀九歌,一時卻想不起其中還有這桂酒佳句來。清照姑娘,我也班門弄斧,來吟上幾句。野席蘭琴奏,山台桂酒醲。一枰移晝景,六著盡宵鍾。」曲晚舟奇道:「詩是好詩,卻未曾聽得。這是哪位詩人所作?」明誠得意一笑,望向清照,清照卻沒被難住:「這是唐代李嶠所作的夏晚九成宮呈同僚罷?」明誠道:「正是。」如芝掩嘴笑道:「這正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呢,明誠公子吟的詩,我們都不知曉,也只有清照才能懂得了。難得,難得。」清照用小拳頭擂如芝:「叫你胡說。快,該你了!
如芝早已想好,悠悠道:「堯沒三千歲,青松古廟存。送行奠桂酒,拜舞清心魂。」明誠不懷好意道:「朱放,如芝姑娘這詩,可得由你來解了罷?你千萬別是一頭霧水啊。」朱放冷哼一聲:「你當我像你那般沒出息呢。」又轉向如芝溫柔道:「李白這首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琅琊,既有為友送別的真摯,又極為大氣,確是佳作了。」如芝撫發淺笑。
曲晚舟心想這越往後越吃虧,還是讓姑娘們先說,便向四娘客氣道:「孟姑娘,由您來接罷。」四娘點頭,轉轉手中酒杯:「綠蕙不香饒桂酒,紅櫻無色讓花鈿。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聲伴醉眠。」清照應道:「白居易這詩也頗為動人了」。她心知此詩首聯為「何處風光最可憐,妓堂階下砌台前」,擔心觸動四娘傷感,忙又道:「杏兒你來接罷。」蘇杏兒是窮苦人家出身,從沒學過讀書認字,生怕在眾人面前露了怯,慌張道:「一時之間我也想不起旁的詩了,我想想再說。」
朱放望望曲晚舟:「就剩咱倆了,誰先說?」曲晚舟道:「不若划拳決定。」二人便捲起袖子划起了拳,曲晚舟勝了一局,朱放不依不饒,又要三局兩勝,曲晚舟笑他姦猾狡詐、只會耍賴。二人引得幾個姑娘們嬌笑連連。朱放兩局落敗,雖不服氣,卻只能讓曲晚舟先來。曲晚舟心中早已有數,吟道:「牆上梨花白,尊中桂酒清。洛陽無二價,猶是慕風聲。」四娘笑道:「高適的詩,用字簡單直白,卻很有味道。」朱放點頭:「的確不錯。可你們這都說了個遍,讓我說啥呢?實在過分。」明誠嘲笑道:「你不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嗎?怎地這會兒打起了退堂鼓。」
如芝見狀,附耳輕輕向朱放說了幾句,朱放一拍大腿:「是了,我怎麼竟未想到。瞧瞧你們,一個個的,把東坡居士的那首新釀桂酒都給忘了。搗香篩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帶雨渾。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酒材已遣門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爛煮葵羹斟桂醑,風流可惜在蠻村。」眾人鼓掌喝彩。清照取笑道:「朱放公子,你這不算,方才誰沒看見,這是如芝悄悄傳與你的。」朱放忙向明誠一鞠躬:「趙兄,快幫小弟向清照姑娘說些好話,放過在下。」眾人又笑作一團,隨後舉杯痛飲。
這桂花釀極為甜美純凈,清照不免貪杯,明誠又未敢勸阻,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與清照對飲,清照竟有些微醺了。此時已近日暮,曲晚舟提議大家早些動身回去,免得天黑路不好走。清照起身時晃了晃,有些不支,明誠趕忙扶住。迷糊間,清照輕輕倚在了明誠身上,明誠只覺溫香暖玉抱滿懷,不禁摟緊了清照。清照呢喃道:「要回去了么……」明誠只顧看她,一時之間腦海里一片空白,竟說不出話來。這真是醉酒佳人桃紅面,不忘嫣語嬌態羞溫柔。
眾人正要往回走,有一老翁恰划著扁舟順流而下,朱放、曲晚舟忙叫住那老翁,一番商議,又給老翁塞了幾枚銅板,老翁便答應幫忙載上幾人,只是卻載不得七人之多。於是趙明誠扶著清照,又帶著蘇杏兒上了扁舟,朱放、如芝、曲晚舟、孟四娘則沿原路返回。溪水載著小舟前行,到一分叉口處,清照忽然指著右側溪流道:「走這一邊。」明誠忙道:「清照,咱們是往回走呢,該走另一邊。」清照朦朦朧朧間噘嘴道:「這一邊好,我就要走這一邊。」蘇杏兒在一旁瞧著二人直樂。明誠哪裡捨得駁斥清照,連聲稱好,便要老翁向右側溪流行進一陣,一會兒再逆流而返。
划不多久,竟現出一片荷塘來,荷葉團團,小舟沒入其間,清照見狀咯咯笑了起來,還要伸手去摘那荷葉。明誠恐怕她掉進水裡,忙把她緊緊攬住。清照摘著了一小片荷葉,便放在明誠手心裡:「喏,這個給你。」明誠笑了:「好,這荷葉真好,我好好收著。」小舟又往前行,竟驚起了荷葉間憩息的一群白鷺,白鷺紛紛展開翅膀飛上了天。清照又是一陣巧笑,指著白鷺道:「明誠你看。」明誠道:「看著了,這些白鷺真好看。」清照看了一會兒,一陣睏倦襲來,伏在明誠懷裡漸漸睡去。明誠便要老翁調轉過頭,逆流回到那分叉口,重又順流而下,終於在岸邊見到了兩駕馬車和朱放等四人。清照仍在鼾睡,明誠便打橫抱起她,來到馬車前。
朱放奇道:「你們這乘舟怎地比我們走路還慢?」蘇杏兒繪聲繪色一番描述,眾人均心領神會。曲晚舟拍拍明誠:「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啊。」朱放也道:「不若我們先走了,把你二人留下,再去轉轉那荷塘可好?」明誠道:「你們兩個,少給我貧嘴滑舌,趕緊走了,清照還要早些回去歇息。」如芝也笑道:「喲,可把清照姑娘這稱呼給改了。」明誠苦笑:「如芝姑娘,連你也要取笑我。朱放,這都賴你,定是你教的了。」說笑間,眾人上了馬車,為照顧清照,改由明誠、清照、朱放、如芝一駕,曲晚舟、四娘、蘇杏兒一駕。天色漸暗,車馬悠悠而歸。
次日清照醒轉過來,昨日種種畫面依稀可辨。她臉上帶著紅暈,默默地想著靠在明誠懷裡的暖意。雙眸半闔間,已在心中默念成詞。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