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學承載著一家人的夢想
我七歲那年,大姐考上了大學,成為了我們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圓了父親的大學夢,彌補了他人生最大的遺憾。
記得那天早上我找上秋葉、青可幾個小朋友正在書玲家玩兒,書玲家是做挂面的,平時家裡就很熱鬧,鄰居們都喜歡在她家裡玩,拿著白面加工點挂面,說著東家長李家短的閑話。我們就在她家那寬闊的院子里捉迷藏,在那些挂面架下跑來跑去。書玲的母親是我自家院里的,按輩分應該叫她姑姑,因為她母親只生了她們姐妹五個,她是家裡的老小,便從其他村招了上門女婿,為父母養老送終。她是個善良而勤快的女人,家裡經常被她打掃的乾乾淨淨,儘管我們每次在院子里打鬧的時候總是會碰掉那些已經晾曬的半乾的麵條,她也會拿著笤帚追打我們,但我們依然一點也不怕她,並不時的向她做著鬼臉。」來呀,來呀,來追我們呀「她總是滿面笑容的邊追邊嘴裡嘟噥著:「看你們這幫小屁孩,一會兒讓我抓住非打你們的腚不行」。邊說還邊拿著簸箕撿拾那些掉在地下的麵條,邊用嘴吹上面的灰塵,並不時的用簸箕簸上幾下。
「你們幾個破孩子,快來,喝面啦--」她悠揚的聲音總是在我們肚子咕咕叫的時候響起,那聲音在現在想來都會不覺得想眼圈濕潤,在那個物質都不豐富的年代,溫飽是一個家裡最重要的事,那時的一頓飯、一碗粥在一個家裡的分量遠不是現在可比擬的。儘管那些都是做麵條剩下的碎面絲,但經五姑煮熟后卻是我們童年裡難得的美食。童年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五姑的面溫暖了我童年的歲月。
面還沒有吃完,村裡的喇叭突然響了起來。一陣呲呲啦啦的聲音過後,支書那熟悉的聲音響起。
「喂,喂,大家注意啦,下面我念幾個名,念到的向大隊部拿信。
張文信、李中合、王麗,你們幾個一會兒往大隊部拿信」。咳 咳,支書習慣性的咳嗽了幾聲,「另外,我今天還要發布一個好消息,我們村出了一個大學生,雖然是個女孩子,但也是我們村的驕傲,她就是文璽家的大閨女,她的通知書來了,文璽、文璽,聽到后讓你的大姑娘來我這裡拿錄取通知書。」
「鴻宇,快,快回家,你大姐考上大學了,快讓她去支書那兒拿通知書去」,我還沒反映過來,五姑一把把我從門台上拉起來,把碗從我手中拿過去。「別喝了,宇,回頭姑給你煮碗好的,窩個荷包蛋,快去」。我的心頃刻間突突起來,儘管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大學究竟是什麼,但從五姑喜悅的眼神里,我知道這一定是一件大喜事,是我們家的大喜事。
一出五姑的家門,我的心就似乎飛揚了起來,整個身體輕飄飄的,腳似乎在地面上飛舞,連呼吸也似乎停滯了。五姑家離我家有半條街的距離,這不算太長的距離也只用了三五分鐘的時間,思想卻像經過了半個世紀。我似乎看到了父親喜悅的臉龐,看到了母親喜極而泣的眼淚,看到了二姐抱住大姐在屋裡旋轉,看到奶奶坐在房檐下老淚縱橫——
「爹——娘-——,我大姐考上大學啦-——,才到衚衕我就大聲的喊起來。鄰居們都從家裡向門口湧來。」宇,你姐考上大學啦?三爺正在青可家房后的石磙上蹲著抽煙,看我喊著跑過來,急忙滅了煙鍋子截住了我。
「三爺,我大姐考上大學啦」我高興的湊到他的耳旁大聲說。
「好,好,好啊,我左家祖墳要冒青煙啦」說著三爺的嗓子有點哽咽起來。
「快去,快去,快告訴你爹,你娘去,我去你二爺那裡一趟,我們喝一盅高興高興」他擦拭了一下眼角,背著手向北走去。
鄰居王叔、李嫂都隨著我進了院子。父親早已為大姐推好了車子,」快去,快去,快去把錄取通知書拿來讓爹瞧瞧。」大姐的眼裡含著眼淚,臉變得通紅,推著車向大門快步走去,出了門跨上車徑直向南騎去。
「文璽哥,你孩子真出息,這可是咱村第一個大學生,還是你識字,才把孩子教育的這麼好」王叔攀著我爹的肩膀說。
「是啊,你家大丫就是愛學習,都是你們做父母的功勞」李嫂也附和著。
「她嫂子,快,進屋說話吧,他叔,都屋裡坐吧,今天都別走了,來俺家吃飯,都樂呵樂呵,我這就去買肉,娘邊拿搭在鐵絲上的衣服邊說。
「是該好好慶賀慶賀,咱家大丫考上大學這可是天大的喜事」二爺和三爺掂著酒走進來,後面還跟著幾個自家院里的奶奶、嬸嬸。一時間院子里熱鬧了起來,寒暄聲不絕於耳。
「大家都快屋裡坐吧,來的都是給孩子慶賀的,我文璽在這裡謝謝大家啦,快,都屋裡坐吧「,爹延續著古老的禮數,向大家拱手相謝。
父母的心情都愉悅到了極點,而我站在那裡也是非常的高興,就想著去和我的那些小朋友們一起去玩。在父親招呼大家進屋后,我也一溜煙的跑了出來。那一夜,很晚了我才回到家,以往的這時候,總會有奶奶喊我吃飯的聲音在村子里回蕩,這次不同,沒有人喊我回家,於是我們從下午玩到了晚上,等著所有的小夥伴都回了家,我才覺得肚子早已餓的癟癟的了。那天,一如既往的停電,大街上、衚衕里一片漆黑,偶爾有幾處微弱的光亮從那些低矮的院牆、低矮的房子里映出。走進衚衕,更是漆黑的可怕,但依稀有嘈雜的說話聲傳來,使我原本恐懼的心得到了緩解。
家的大門展開著,院子里放著三個方桌,桌子四周圍著四個長板凳,每個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火苗在微風和煦的秋風裡飛舞。只有一個桌子上還坐著不知道該叫爺還是叔的男人,吸著放在桌子上不知道什麼牌子的香煙,煙霧在昏暗的燭光里蔓延。另兩個桌子上早已沒有人,只有殘剩在盤子里的些許的菜汁和桌上殘留的煙把在訴說著這裡曾是怎樣的喧鬧和熱烈。我靜靜的向堂屋走去,屋子裡女人們的笑聲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顯得清脆而不悅耳,屋裡一片狼藉,連睡覺的炕都變得凌亂不堪,這種睡覺的的地方和客廳相連的設計其實真的是不合理,我似乎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炕的邊沿還斜放著一個大約只有兩歲的孩子,在雜亂的說話聲中正沉沉的睡著。母親似乎也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渾身泥土的樣子,我飢腸轆轆而又疲憊,困頓的身體,沒有人看到。我走到炕上,用右腳脫掉了左腳那灌滿了沙土的鞋子,希望它調到地上的聲音能引起母親的注意,只是那布鞋與地面碰觸的聲音遠沒有我想的那般清脆,它只是「噗」一聲的掉在了地上,絲毫沒有壓過那雜亂的說話聲和歡笑聲。我又用左腳登掉了另一隻,一如前一隻一樣,一切仍在繼續。我頭朝里躺下來,渾身的疲乏席捲而來,思想頓時的停滯、模糊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沒過多久就到了大姐要走的日子,母親在屋裡忙前忙后,想著家裡有什麼可以帶的東西,囑咐著在外的話語,父親張羅著借拖拉機的事。
「大姐,快,穿上試試」二姐從裡屋出來,拿著一件碎花的上衣。「這可是娘花了兩天的時間給做的」。大姐並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她看上去情緒不高。「給你吧,我就穿這件就行」。二姐一把拉過大姐,把衣服披在她肩上,左手拉住上衣的袖子,「快,快,請大姐姐更衣」,我們都笑了起來,屋裡的氣氛頓時變的鬆快,暫時掩壓下離別的愁緒。
「洪芳娘,孩子收拾好了嗎?拖拉機就停在衚衕口了。」父親從外面走來。「誒誒,這就好了,」,母親正把早上煮好的雞蛋往書包里裝。大姐把還沒試穿好的衣服脫下來放在二姐的手上,急忙把書包從母親手裡搶過來,把裡面的雞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娘,不是給你說了嘛,學校管吃管住,什麼都有,我什麼也不用帶的」,「大丫啊,那裡離家這麼遠,路上餓了吃,你也沒出過門,這一走就是大半年才能回來,娘這心裡不放心啊」說著母親的眼圈就濕潤了起來,二姐也哭了起來,而我卻似乎有一絲的喜悅,那喜悅掩埋在心裡,並未因母親和二姐的眼淚而消失。想象著沒有大姐在家的日子,我就無比的興奮,家或許會不再有那些許的壓抑和處處的小心謹慎。
「好啦,我都打聽過了,學校的生活可比我們家強多了,你就放心吧,孩子不會受屈的,你就放心吧」,父親邊說邊用力把包被褥的包裹繫緊。「走吧,他叔伯還在外面等著呢」。父親說著將包裹背在背上就往外走,大姐背著一個小點的書包,母親順手把桌上的雞蛋塞在了裡面,二姐也急忙把上衣塞了進去,大姐想掏出來,母親緊緊地抓住了書包口,指了指前面的父親,用眼神示意大姐不要再說啦。我和二姐走在後面,大姐回頭拉住二姐的手,二姐緊走一步和她並肩向外走。「二華,照顧好爹娘,這個家就靠你了」,「放心吧大姐」她們微笑著互相看著對方,都強忍著不流淚。我跟在後面,大姐並沒有和我告別,也沒有任何囑咐我的話語,或許,她覺得我還小,什麼也不懂,那時的我確實什麼也不懂,不懂得別離,不懂得責任,不懂得生活的不易,不懂得作為老大心裡承受的東西,我只有我的童年,我的小夥伴,我無憂無慮的生活。
遠遠的看見衚衕口停著一輛拖拉機,這是一輛手扶的拖拉機,車廂也就一米二寬的樣子,二爺、三爺站在拖拉機旁,和雲田叔說著話。三爺的煙鍋子在嘴裡不停的冒著煙,佝僂的背看起來比二爺好要老上幾歲。聽母親說,三爺原來也娶過一房媳婦,過了幾年也沒個孩子,三爺生性有些懶惰,家裡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媳婦的娘家人覺得在這裡太受苦,就私自又給說了個婆家,從此就一走再沒回來。三爺從那后就更沒有心思生活,生活更是越過越窮,日子沒有好轉,吸煙的毛病倒是長了不少,一天天的煙不離口,口不離煙的,現在年齡大了,飯也是經常在這家蹭一口那家蹭一口的。
父親把被褥放在拖拉機的后篼里,大姐把書包也放了上去,二爺湊上前來,從粗布褲兜里拿出一個手絹,「大丫,二爺沒啥可送你的,這點錢帶在路上花」。父親一怔,平時一向小氣的二爺今天是怎麼啦,雖然覺得很奇怪,但父親還是急忙把二爺的手推回去,「二叔,不能要您的錢,你們也不容易,都不富裕,還是留著吧」。「是啊,二爺,這錢我不能要,我爹都給我準備好了,學校也不收學費,管吃管住的,不用花啥錢」。二爺掙脫開父親的手,就要往大姐的書包里塞,母親也趕緊拉著二爺的胳膊:「二叔,你就聽孩子的吧,您老的心意我們領了,這錢是萬萬不能要的。」大家一時間爭執不下」。
「都別爭了,這錢我做主,給大丫啦,誰也不要說別的了,再說就外道了,咱老左家啥時候出過大學生,啊,這好不容易出了個,說啥也不能讓孩子受屈。想當年,你爹也考上學了,可惜--,唉,不說啦,不說啦」,三爺欲言又止。我看見父親低著頭,神情變得凝重,氣氛驟然間停滯了。「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看我老糊塗了,提這幹啥,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是俺文璽揚眉吐氣的日子,再不說這喪氣話啦」,說著從二爺手裡拿過手絹,不由分得塞到了大姐的書包里。
「快上車,這回讓你雲田叔辛苦一趟」。大姐用求救的眼神看著父親,不知道這錢要不要收下。「快謝謝你兩個爺爺,以後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他們的恩情啊」。「謝謝二爺,謝謝三爺,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快上車吧,大丫,都是一家人,可不能客套了」三爺微笑著說。大姐和父親上了車,雲田叔用搖把搖開車,一陣嘟嘟嘟的聲音響起,一股黑煙從車篼下面冒出來,一股刺鼻的油煙味覆蓋了整個空間。
那年冬天,天特別冷。三爺大概有幾天都沒來家吃飯了,父親以為去二爺家吃了,也沒太在意,畢竟他與二爺家住的近。那天早上父親剛想去上班,就聽到二爺在外喊:「文璽啊,快開門」。父親急忙跑去開門,二爺摟住父親說三爺沒了,手裡還拿著臨死寫的遺書,說是將宅院留給大姐,供她完成學業。二爺還說那次給大姐的錢也是三爺賣另一個宅基的錢。
父親聽后早已泣不成聲,他給予三爺的關愛實在是太少啦,在他最後的日子裡競沒有太多的交集,更別說促膝長談啦。
父親以兒子的身份為三爺辦了風風光光的葬禮,並在他的墳前種了一棵他最愛的柳樹,因為三爺曾說過平生最愛柳,說柳雖婀娜卻更有韌性。每每祭祀的日子父親也總是買上三爺愛喝的酒,陪他坐上一整天,談家裡的變化,談孩子們的學習,談無數的家長里短,以化解對他的愧疚和思念。可這份情卻象塵年的酒一樣,愈久愈烈地澆灌在父親的心裡,成為他一生難以償付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