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能扼住命運的喉嚨
「想什麼呢?」二姐碰了我一下,我一下回過神兒來。發現我們已經在點的櫃檯旁站著了。
村裡的點是村東頭的玉貴開的,他是個活泛的人,年輕的時候就做起了小買賣,也掙了些錢。後來村大隊想把這兩間屬於大隊的房子包租出去,於是他就租下來開起了代銷點。他為人熱情,老人們都經常來他的門前晒晒太陽,他總是把屋裡的馬扎拿出來讓大家坐,後來他乾脆把放在家裡準備蓋房子用的兩根榆樹樑拉到這裡,橫放在北邊和西邊靠牆的地方。這裡也便成了老人和孩子的樂園,我也數不清從這樑上跑過多少次了。
「宇,今天咋不想吃糖啦」,二姐用身體碰了我一下,扭頭微笑著看著我,我喘了口氣撅著嘴說:「每次說了你也不給我買」。
「不用讓你姐給你買啦,今天我賞給你一顆」,玉貴叔拿著一顆糖微笑著看著我。
「可不能這樣,玉貴叔,」二姐說著抽出一張錢放在櫃檯上。
「你這丫頭,還跟叔客氣呀」,他把錢一下子塞在盛肉的包紙里。
二姐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說著感謝的話。我拉著二姐的衣角往外走,心裡無比的興奮。糖是我童年最甜蜜的夢想,最大的奢望。也並不是它有多麼昂貴,是因為父母對糖的限制才增加了它的分量,想而不得才更想得的心理是怎樣在童年的時光里埋藏。
母親照舊做了大哥愛吃的肉鹵,做了醋溜雞蛋,從東屋南邊的小菜園裡摘了一把豆角腌了一下。這已經是我們家最豐盛的飯菜了。今天父親不在家,奶奶也坐在地桌上和我們一起吃飯,或許是因為大孫子回來了,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起來。奶奶和母親雙雙坐在大哥的旁邊,不時的將菜捯到他的碗里。這其樂融融的感覺太久違了,我和二姐都沒有說話,「食不言」的思想已經深深的印在腦海里,無論什麼樣的場合也無法打破。我們只是微笑著看著他們三人,沒有嫉妒也沒有怨恨。看到大哥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似乎把不能上學的苦惱也拋在了腦後。然而,我隱隱的覺得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吃過飯後,二姐一會兒也不休息就要往地里去,說還有很多的地沒有鋤。大哥也想和二姐一起去,卻造到了母親的反對。
「娘,你就讓我去吧,人多還能幹的快點兒」。
「不行,你爹來了看見你下地,不好好學習一定會吵的」母親的態度依然很堅決。
「娘,這學肯定是上不成了,再說了,就是上也不差這一晌啊」。大哥站在院子里央求道。
「讓他去吧,也散散心,老是學學習的也不好」,奶奶看到大哥為難的樣子終於發話了。奶奶都說了,母親也不敢再說什麼。「好吧」,我們一起去,今天盡量幹完。母親把一切歸置妥當徑直向掛鋤頭的方向走去。
「娘,我來拿」,大哥高興的一個健步跑過去,摘下來兩把鋤頭抗在肩頭,笑呵呵的和母親並肩向外走。
我跟著他們走出了大門,看著他們向北走去,目送他們在衚衕的盡頭拐彎、消失-——。
家裡又剩下了我和奶奶。一種孤獨和失落之感油然而生。「宇,拿個樹枝來,畫個方子,拾毽子怎麼樣?」,奶奶看我似乎不開心就招呼著玩兒遊戲。「嗯,好,我去找秋葉來」,我頓時高興了起來,說著就跑出了家門。
秋葉家門緊閉著,我使勁的拍打著那棕黑色滿是斑駁的門栓,「秋葉,秋葉——」,裡面沒有一點聲音。我垂頭喪氣的回來,奶奶正用她的拐棍一步一挪的畫著方子。「奶奶,秋葉家沒人」,我哭喪著臉說。
「沒事兒,奶奶陪你玩兒,說吧,你想玩兒什麼?」,奶奶的腿不方便,能玩兒什麼呢?,我歪著頭仔細的想。
「奶奶,我們玩兒壘瓜園吧,你是看瓜園的,我來偷瓜」。
「好啊,看我不抓住你這個偷瓜的小毛賊!」奶奶用她的拐棍拍打了一下我的屁股。
院子被母親打掃的太乾淨了,連壘瓜園的土也收不起來。「奶奶,我們去衚衕里玩兒吧,那裡土多」。
「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奶奶拉長了聲音附和著,奶奶似乎總是對我的提議百依百順。我趕緊去拿奶奶的杌子,攙著奶奶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家門前的衚衕是一個寬大的衚衕,聽奶奶說這裡原來是一條街,後來村子又不斷的擴大,有了更寬的街,這裡也就成了衚衕。但比起其他的衚衕來,這裡還是寬闊了許多。衚衕里有厚厚的一層沙土,踩上去軟軟的。
「奶奶,就坐在這裡吧」,我選了西邊靠牆的地方把奶奶的杌子放下來,扶著她坐下來。她用右手向上拉了拉那個癱瘓的腿,並把左胳膊放在大腿上。我已經習慣了她的這些動作,那時也並沒有感受她有多麼的難受。奶奶的性格不溫不火,從來都是微笑的樣子,儘管那時候她就已經沒有了牙齒,笑起來整個的嘴就像是一個黑洞,但那微笑溫暖著我兒時的心靈。
壘瓜園的遊戲我們不知道玩兒了多少次,每次玩兒到興頭上,都會情不自禁的拿著土亂拋一氣,雖然奶奶也會大聲的責怪,那責怪里卻帶著愛意,帶著溫暖,以至於我一點也不害怕,還是肆無忌憚的玩耍。每次母親從地里回來看到我們滿是泥土的樣子,總是異常的生氣,怪奶奶對我過分的嬌慣,奶奶依然是微笑著,說著「孩子還小」、「小孩子都這樣」等等的話語。
奶奶其實更願意和我玩兒「磨香油」的遊戲。用土先堆成一個小堆,用手指或拳頭把中間土向周圍推開,形成一個小坑,用唾沫吐在裡面,找一根棍插在中央,趁吐沫還沒完全滲透,再用干土封上,然後將周圍的干土去掉,一個香油就做好了,我常常舉著它在衚衕里跑來跑去,「賣香油嘍,賣香油嘍」。
「賣香油的,我要一根」,奶奶總是在這時會配合著完成這筆買賣。而錢有時候會是幾個小木棍,幾片小樹葉,幾塊小磚頭,有時候奶奶也會拿出真的錢幣,一分、兩分的給我,那總是我最大的驚喜。而這是我和奶奶的小秘密,奶奶也悄悄的告訴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母親。我總是附在奶奶的耳邊小聲說:「放心吧,老奶奶,我一定不說」,奶奶會拍著我的屁股說「小人精」,「哈哈,哈哈——」我們都高興的笑起來。
我總會把奶奶給的錢一次的花完,從點兒里買來雪糕,買來糖塊兒,和奶奶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塊兒我一塊兒的把它吃完。母親曾經說,奶奶生病後也變了,變的像個孩子了,我不記得奶奶曾經的樣子,只有這個和我一起玩耍,一起吃好吃的奶奶留存在了童年的記憶里,每每想起,都帶著甜蜜。
傍晚時分,父親回來了,一如往常一樣,把車子支在了大門筒,左手提著他黑色的提包。這是一個上下一尺見方,左右略寬的提包,上方的提包帶不長,只能用手提著,不能挎到肩膀上。在我心裡,乃至在我們姊妹幾個心裡,這個提包都是父親最重要的東西,平時任誰也不敢碰觸它,更別提翻看了,它總是無一例外的被父親掛在北屋東牆的一個角落裡。
「娘,天涼了,別老是坐在地上,再著涼了」,父親看見奶奶坐在門台上便徑直走過去,把提包順手掛在了放花的鐵架子上,拉著奶奶站起來,「鴻宇,把杌子拿過來,讓你奶奶坐下」,聽見父親喊,我丟下手裡的樹枝跑著給奶奶送去。
「今天回來的還挺早啊,班上沒啥事兒啦?」。
「沒事兒了娘,怎麼鴻芳娘和二華子還沒回來啊?,奶奶正想開口,一陣口哨聲傳來,依稀聽到娘和二姐說話的聲音。「聽,這不是回來了嘛。」奶奶滿面笑容的跟父親說著,我急走幾步來到門筒口,大哥正吹著口哨進門,看到父親的自行車,口哨聲頓時嘎住,二姐微笑的臉也離開嚴肅了起來,他們靜靜的來到院子,我也跟在後面。
「爹,您回來啦?」大哥沒來及下鋤頭,便急著跟父親打招呼。「你咋回來啦,這還沒到日子吧?」,父親神情有些凝重也似乎有些疑惑。
「放下東西都回屋說吧,我趕緊做飯去」,娘看著父親小心的說。父親轉身把提包拿上就向北屋走去,大哥掛好鋤頭。便緊走幾步跟著進了屋。
「華啊,你去燒火」,娘吩咐好二姐后便也跟了進去。
「宇,快,快來」,二姐招呼我,示意我不要跟著母親。
「我不」,我向二姐吐了下舌頭,緊跟在母親身後。
父親坐在圈椅上,點著了一根煙。「爹,我這次回來不準備上學啦」,大哥站在南邊靠牆的桌子旁。
「咳咳,咳咳,一陣煙霧嗆的父親喘不過氣來,一連串的咳嗽起來」。
「他爹,你別急,聽孩子把話說完」,娘看到爹發紅的臉急忙解釋道。
「你去忙你的吧,讓他說」。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觸即發。娘也不敢再說什麼,走過去扯了一下大哥的衣角示意大哥好好說。
娘順手拿了個裹頭的毛巾出了門,我站在門檻裡面卻不想離去,但看著父親的神情也有點害怕,就悄悄的坐在門檻上。
「說說,咋回事?」,父親的聲音緩和了一下。
「爹,不是我不想上,是因為老師說今年複課生不能參見考試,老師都找我們談了,現在我們班複課生都回家了」。
屋裡一下子變的異常的沉靜,父親猛吸了一口煙,皺起的眉頭在煙霧裡凝結——
「這是啥時候的事啊?老師啥時候告訴你們的?」
「昨天說的」大哥輕聲的說。房間里又一陣沉默,父親只顧使勁的吸著煙,一瞬間,不大的屋子裡便被煙霧包圍了,我坐在門檻上感覺鼻子很嗆,趕緊起身向東屋的廚房跑去。
夜晚降臨了,灰白的天空中成群的大雁正努力的向南飛去,炊煙在村莊的上空裊裊升起。飯菜的香味傳來,肚子的咕嚕聲一陣陣響起。
「娘,飯做好了嗎?,我扒著東屋的門扇問母親。
「餓啦?,這就好啦」,娘掀開鍋蓋用勺子攪了攪,玉米的鮮香頓時傳來。
「爹的表情怎麼樣」,二姐側過身問我。
「什麼也沒說,只是吸煙」,我小聲的說。
「一會兒吃飯都有點眼色啊,今天可別惹你爹生氣,他心情不好」,娘鄭重其事的告訴我們。
二姐撇了撇嘴,轉過身把柴火繼續往爐洞里填。
「爹怎麼老心情不好啊?他一來我們都不敢說話啦?」我嘟囔著說著心裡話。
「不許這麼說你爹」。娘壓低著嗓門但看起來又格外嚴肅的樣子。
「森啊,二華子,一會兒把地桌搬到屋裡去吃吧。」奶奶拄著拐棍站在院子朝著北屋的方向喊。
「誒——,知道了奶奶」,二姐答應著,大哥也從北屋快速走了出來。奶奶就象大哥的救星把他從困頓中解救出來。
「奶奶,我扶著您進屋」,大哥攙著奶奶,父親也走了出來,接過他攙扶奶奶的手。「去吧,和你二姐抬桌子去」。
「誒——」大哥異常興奮的回答,一個健步從門台上跳下來。
「抬桌了嘍」,大哥高興的有些手舞足蹈了,我的心也跟著跳躍了起來,和大哥在地桌周圍快樂的呼喊著,旋轉著,跳躍著。那雨過天晴亦或是柳暗花明的感覺在此時是如此的強烈,它打破了烏雲密布,大雨欲來的恐懼,打破了大家那顆壓抑的心。明天,未來,這些統統都不要去想,只想享受這當下少有的幸福。這幸福讓世界都停滯了,連二哥似乎也被拋在了腦後。
「華子,鴻林怎麼還沒回來?」,母親突然想起了二哥,早上吃過早飯去上學,中午說去紀剛家飯,大哥回來的喜悅讓母親,讓我們大家都忘記了二哥的存在。母親緊忙解下包袱,招呼著大哥一起出去找找。
「這個二小子,也真不讓人省心」,奶奶在北屋和父親嘮叨著。
「我也去,我也去」,我拉著大哥的手不鬆開。
「好,一起去」。大哥拉著我和母親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大門口,正碰上二哥背著書包垂頭喪氣的回來,他低著頭,臉附在他胖胖的胸前,肉嘟嘟的肚子將背心高高的拱起。
「娘,二哥的臉上好像流血啦」,母親急忙蹲下來,將臉扳向一側,看著有些乾巴的血絲。
「林啊,對娘說這是咋的啦?是不是和誰打架啦?」,二哥掙脫開母親的手什麼也不說,徑直向家走去。
二哥生性就是這樣,老實、木訥,也不愛和人說話,他的強項就是「犟」,自己認準的事,誰說了也不聽。就連父親也無法改變,你無論怎麼說,無論怎麼打,他都是沉默的,他有自己的主意,而不論這主意是對是錯,只要他認準了,即使撞到南牆也不會回頭。
他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把書包胡亂的扔在地上。
「你害怕啥呀,今兒非讓他娘他不行,你看看這胳膊這都成啥樣啦!快,跟我進來!」母親正想再問問二哥到底是什麼情況,南院治良娘就拉著治良進了家門。
「她嬸子,這是咋地啦」,母親緊忙迎上去,治良墜在她娘身後死後都不往前走,她娘拽著他的胳膊,拉著他的衣領,使勁的拖著他。
「大嫂,本來孩子打架我也不該來,都是小孩子的事,可,你看,你家這二小子他也忒狠啦,你瞧瞧,你瞧瞧,我良子的胳膊都成啥樣啦,」她將良子的胳膊使勁的向母親這兒拽著。
「她嬸子,這不,這孩子剛回來,臉上還帶著血,我還沒問他咋回事呢?」
「大嫂,你這話俺可不愛聽啊,聽你這樣子好像我們孩子還沒理啦,你問問,到底是咋回事?」良子娘的口氣聲似乎越來越大。
「都別吵啦,鄉里鄉親的為這點事不至於」,父親的聲音壓住了這場吵鬧,良子娘的聲音也平和下來。
「大哥在呀,大哥在就好說理了,大哥可是個明理的人,你看吧,把我們家良子都打成這樣啦,咋辦吧?」
父親走過去,將良子從地上拉起來,「良子,你說說,你們倆是怎麼打起來的?」良子似乎很害怕,拽著她母親的衣服向身後藏。
「你個沒出息的,叫你說你就說,有娘在,還能吃了你咋滴?」她一把把良子從身後拽出來,「快說!」
「我啥也沒幹,他就打我」。他聲音很小。
「聽見了吧,聽見了吧,你們家這孩子可得好好教育教育啦」,她趾高氣揚的樣子是多麼的讓人討厭。
「老二,你過來,說說到底是咋回事!」父親對著二哥大喊。
二哥就像是一蹲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母親緊忙走過去,使勁拉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來,但他沉重的身軀卻怎麼也拽不動。大哥也走過去,和母親一起把他架起來架到父親身邊,他像沒有骨頭的鯰魚墜在母親和大哥中間。
「你們鬆開他,讓他自己站著說話」。母親和大哥將胳膊向下垂下來,他的身體也隨之墜下來,最後一屁股做在地上。
「起來,站好!」,父親的話對他似乎沒有絲毫的影響,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遊走在自己的世界里,無視身邊發生的一切。
「站起來!」父親早已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父親的怒火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樣無法遏制,那存留在心裡大哥不能上學的苦惱在此時找到了導火索。他一腳一腳的踢在二哥身上,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二哥的頭上、臉上。任誰也無法阻止這頭髮了瘋的野獸。
頓時滿院子的哭聲,叫聲,喊聲攪成一團,二姐跑過來緊緊的抱著我,極端的恐懼充斥著我。
「她爹,別打了,別打了」母親跪下來用手環抱住二哥。大哥也摟住爹的腰,奶奶也不知啥時候摔在了門檻上。良子娘也不知何時沒了蹤影,一場暴風雨終於還是降臨了。
那一夜,二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直沒有出來,大哥也沒辦法進屋,只好在東屋的廚房裡打了個地鋪。母親啜泣著、嘮叨著父親不應該打孩子這麼狠。「他爹,我知道為了老大的事,你心裡不好受,可也不能把氣都撒在老二身上啊,你知道--」。「好啦!別說啦!」父親對母親大吼了一聲,拿起牆上的提包就出了門。我知道父親一定是住鄉里去啦。曾經有很多次,父親都是這樣,每每與母親生氣都會氣憤的離去,似乎都沒有顧及母親的感受。生性溫順的母親,其骨子裡也有著倔強的一面,他們之間的沉默拉鋸戰總是會在此時上演,少則幾天,多則數月。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我們依然受著煎熬,每個人都活得非常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做錯了什麼而引發新的家庭戰爭。
這偶而的生氣其實還不是真正讓大家恐懼的,真正的恐懼來源於父親的醉酒。父親在外朋友眾多,但多為酒肉朋友,也是因為工作的原因,喝酒的時候比較多,而他的酒量又不大,所以總是喝得東倒西歪,不是丟了提包就是丟了車子,母親為此總是煩惱不已。
有一次父親是被人抬著送來的,他滿是是土,提包也不知丟到了哪裡。臉上、頭上都流滿了血,說是早上躺在鄰村的一戶人家大門口的玉米秸上。自行車瓦也摔彎了,橫插在了鏈條里,把人家用木棍搭起的門筒也給撞歪了。幸虧這家人認識父親,才找了幾個人抬著找到了我家。母親哭著捶打著還不清醒的父親,二姐的臉色嚇的慘白,我躲在奶奶身後沒敢走上前。
「二華,去拿繩子來」,等把父親放在炕上,大家都散去后,母親帶著怒氣,吩咐二姐去拿繩子。
「娘,你要幹啥?」二姐不知道母親要繩子做什麼,嚇得不敢去拿。母親轉身把兩條毛巾系在一起,將父親的腳捆住,伸出手在父親的臉上狠狠的煽了兩巴掌,我扶著奶奶正來到門口,看到母親拼盡了力氣打在父親臉上的兩巴掌。
「洪芳娘,你這是幹什麼?!奶奶看到后臉色大變,一個母親是不允許別人這麼對自己的兒子的,即使這個兒子犯了天大的錯事也不行,奶奶掙脫開我的手,拄著拐棍急走步。
「娘,娘啊--,俺沒法過啦」,母親跪下來抱著奶奶的腰,附在她胸前,哇哇的哭了起來。二姐也跪在奶奶面前,摟著母親的肩膀痛哭著,我被這樣的情形嚇壞啦也大哭起來。
「都別哭啦!」父親似乎清醒了過來,他還是怔怔的躺在那裡,沒有絲毫的愧疚,也沒有絲毫的歉意。
母親站了起來,奶奶靠著炕沿坐下來,摸著父親滿是血的頭和臉。「二華,打些溫水來,給你爹擦下臉」,二姐起身拿著臉盆出去打水。
「文璽啊,你也老大不小啦,你看這麼多孩子還都指望著你呢,你可不能這樣啦,萬一你要有個好歹,讓我,讓她們娘幾個可怎麼活啊」,奶奶說著眼圈也濕潤了,她用手擦拭了一下。「兒啊,聽娘一句勸,挺起胸好好做個人,你有文化,還愁日子過不好啊?」。
父親還是怔怔的躺著,不知是酒勁還沒過,還是太累了,他什麼也沒說。二姐洗了溫熱的濕毛巾,奶奶接過來,慢慢擦拭著父親的手和臉。母親招呼二姐出去做飯去了,我靠在奶奶旁邊。
「兒啊,娘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啦,你和洪芳娘都有了這麼些個孩子啦,你就安下心好好過日子吧」。爹依然沉默著。
「我知道,當年你爹沒有讓你娶鄰村王家的姑娘,是我們的不對,你倆是同學,有感情啦,可,後來,人家不是考上學了嗎,咋能看上咱啊?」
「宇,快把你爹的腿解開,讓他活泛活泛。我使勁解了半天才把毛巾解開,但爹還是一動不動。
「你有文化,洪芳娘沒上過學,你覺得說不到一塊兒,這娘都能理解,當年我給你爹做的填房,你爹的感情也不在我這裡,娘也懂,可,你也顧及一下洪芳娘的感受不是,她為這個家任勞任怨,孝順我和你爹那是沒得說,你爹活著的時候就說你好福氣,娶了這麼個好媳婦。孩子啊,老輩兒都說,養個貓狗的還能養出感情,你們這都過了這麼多年啦,再可不能胡思亂想啦啊」。奶奶說著說著情緒就激動起來。
「娘,沒事,沒啥事,你就放心吧」,爹握著奶奶的手,我看見一行淚水從父親的眼角流下來。
到吃飯的時候,父親就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照常坐在那個圈椅上,母親照常吩咐我們將飯菜端到大桌上,大家依然安靜的吃飯,一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大家只是彼此想著各自的心事,父母之間似乎永遠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而他們的愛情就是搭伴過日子。
「愛情」,多麼神聖的字眼,「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嚮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深情,」,「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喜悅,都無法詮釋愛情的美好。多少詩詞歌賦也道不盡痴男怨女的憂傷和纏綿。我知道父親的心裡也有一份憂愁,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糾結,一種無人訴說的苦楚,這種苦只能在某個剎那,某個瞬間,某個酩酊大醉后的世界找到可發泄的出口,忘記曾經有七十多歲的老母,忘記還有需要撫養的我們,忘記母親,忘記煩擾的現實生活,陶醉在那一刻的自由世界。原來,這就是他的自由,他想要的自由,而母親呢?而我們呢?母親的自由在哪裡?我們的自由又在哪裡?母親的愛情呢?一個一如他一樣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守著自己孤獨的靈魂,守著另一個無法靠近的靈魂,依然為了生活,為了孩子而努力的活著,她的苦又有誰可以懂?懂得自己的苦,才可體會別人的苦才對啊,而父親卻在另一條路上孤注一擲的行走,將無盡的煩惱和憂傷再次強加給母親,強加給我們,一如當年的爺爺一樣-——。
「老二啊,給娘開開門,你都一天沒吃飯啦,娘知道你心裡有委屈,你對娘說好不好」。娘趴在西屋的窗戶上央求著。
「二小--,我是奶奶,我們二小最聽話啦,快開門跟奶奶說說」。屋裡還是一片寂靜,我透過窗戶玻璃的縫隙看見二哥躺在床上,用單子蓋著半個臉。背心隨著鼓起的肚皮一起一伏的晃動。
二哥終究還是沒有開門,也沒有吃飯,那幾頓飯我們吃得索然寡味,母親也近乎是沒有吃的樣子,常一個人在那裡發獃,二姐和大哥繼續在地里忙碌著。而誰才可以打破這個僵局呢,似乎唯有父親。而父親也是一天都沒有回來了,聽母親說是為了大哥上學的事去找人幫忙去了。
第二天傍晚,爹回來啦,拖著疲憊的身軀,精神萎靡。我的心開始害怕起來,這種恐懼籠罩著我。母親看見爹回來,眼圈頓時紅了起來,「他爹,老二從那天夜裡到現在,已經一天沒有吃飯啦」,娘說著就嗚嗚的哭起來。父親一聽,將車子靠在牆上就往西屋跑去。「他娘,快去把鋸拿來,把門閂鋸掉」,父親似乎慌了神。「他爹,我看了孩子沒事,孩子沒事,他就是拗,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和他說好話,他是不會吃飯的,即使打開門也沒有用啊」,母親拉住父親的胳膊啜泣著。
父親知道二哥沒事,態度突然強硬了起來,他使勁拍著窗戶「老二,你給我把門開開!」屋裡依然沒有動靜。
「他娘,去,把鋸拿來,我還拗不過你啦」,爹憤怒的讓母親去拿。
「他爹,你先別急,你說點好聽的試試」。父親在窗前來回的走著,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此時的僵局,說了軟話似乎又丟了面子,不說軟話似乎又沒辦法。
「文璽,你就說句話吧,這孩子倔也都是隨了你啦」奶奶也很生氣的樣子。父親看了奶奶一眼,站在窗戶邊,輕輕的拍了下,「老二,快,給爹開開門,爹那天打你不對,你開門跟我和你娘說說,到底是咋回事,看是不是爹錯怪你啦」,父親的口氣緩和了很多。但屋裡還是沒有一點動靜,那期望的門閂的聲音始終沒有響起,父親的臉上又凝重起來。
「二小啊,你爹都說啦,他打你不對,你就開開門吧,他以後再也不打你啦」,母親近乎哀求的聲音似乎真的有了效果,我透過窗戶縫看見二哥翻過身來,坐在了床邊,他的臉看起來有些腫脹,頭髮就像一堆亂稻草。
「我哥起來啦,我哥起來啦」大家一聽都很興奮,隨著門閂的滑動聲,門吱呀一身列了一道縫,母親緊忙走進去把二哥摟在懷裡,「你嚇死娘啦,你嚇死娘啦」母親撫摸著二哥的頭不停的哭著。
「好啦,他娘,快給孩子做點好消化的來吧」
「是啊,給孩子煮點挂面再窩個荷包蛋來」奶奶也高興的吩咐道。
這是父親第一次打二哥,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在二哥的反抗中結束的,那時的我不懂原來反抗是有好處的。而我卻從來不懂,我只知道做個聽話的好孩子,哪怕不是自己做錯了事也會因為怕父母傷心而主動認錯。這成就了我與二哥不同的人生,獲得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父親和二哥進行了一次親切的談話,知道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是父親冤枉了二哥,我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用手環抱著二哥的肩膀說著語重心長的話,那畫面是如此的溫暖——
二姐和大哥也從地里回來了,我們圍坐在一起,父親和奶奶依然坐在那個正門的大桌上,大家依然很安靜,只有自己咀嚼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吃過飯,大哥被父親叫住,談論著上學的事。
「今天我找了你們老師,也找熟人問了問情況,今年可能是不能參加考試了,但也不是就沒有一點辦法啦,說是從初二開始復讀,再升到初三就不算是復讀生啦,我打算讓你從初二開始再讀一次」。父親儼然不是在和大哥商量,而像是在宣布一件事情一樣。
「爹,我不想上了,我都多大啦,我都已經復讀了一次了,我不想再復讀」。大哥的態度也很堅決。
「這是唯一的辦法,沒有其他辦法啦」,父親也很無奈。
「那就不上啦,這天下也不是只有上學一條道?」大哥依然在爭辯。
「還有哪條道?你給我說說,除了上學考大學,那就只有種地啦,難道你想像我和你娘一樣一輩子窩在土坷拉里呀?!他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母親從東屋跑過來,「他爹,好好說呀,和孩子好好商量。」
「商量啥商量,這事就這麼定了,從明天開始回學校去,上初二」。
「我堅決不去,你說啥我也不會去的」,大哥說著跑了出去。
父親將煙使勁的仍在地上,用腳跺了一下:「我看都是長大啦,一個個的翅膀硬了,誰也不聽話啦」。
夜幕降臨了,晚秋的風吹著這灰暗的院子,一切都沉靜的可怕。東南角那棵老槐樹在風中搖擺著,隨著風、隨著雲感受著四季,感受著歲月。也感受著院里人們的苦辣酸甜。
母親坐在西屋大哥的床邊,大哥仰面躺在上面,娘坐在床尾用手不斷拍打著大哥的小腿:「森啊,你爹說的對,咱庄稼人不讀書咋能走出去呢?你爹也是為你好,不想讓你再受我們一樣的苦,你可要理解他的用心啊。」
「娘,你說的話我也知道,可是娘,你也知道我學習本來就不好,我也不感興趣,就是再上一年,我也考不上學。再說,我們家這麼忙,只有二姐和您忙活,我坐在學校里也不安心啊,我不上了,我和您和二姐一起供弟弟妹妹上學」。
「哥,我也不上了,我學習更不好」二哥從外面走進來,聽見大哥的話,也撅著嘴說。
「你看,你看,把老二都帶壞啦吧?這不上學怎麼行呢,你看你二姐一天天的累的,你們沒看到啊?!」母親開始激動起來,那話裡帶著難過,帶著心酸。
「老二,你和妹妹上,就這麼定啦,我來種地養家,誰也別說啦,我已經決定啦。娘,你回吧,你勸了也白勸」。大哥轉過身子側躺著,雙手環抱在胸前來示意他這堅決的決定。
青春是熱血沸騰,是意氣奮發,也是孤注一擲的執念,是無怨無悔亦是恣意揮灑的喜悅。不懼前途漫漫,不畏道路艱險,青春依然是一首歡快的歌,唱響著所有青春的歲月,圈畫著記憶的年輪-——
大哥終究沒有再去上學,無論父母怎樣的苦口婆心,無論父親怎樣的強壓亦或是哀求,都終究沒有戰勝此時大哥那沸騰的血液,那燃燒的激情。他依然投身到繁重的耕種中,沒有遲疑,沒有退縮,而他就像是一把耕種在父親心中的籬,日夜啃食著父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