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驚夢

  「…………」

  江雪聲一揚手將鄔堯拋出十丈遠, 頭也沒抬一下,只是安靜地、一心一意地低頭端詳著舒鳧,眸色幽深,心緒也像是夜色下的湖水一般深沉。

  舒鳧剛到搖光峰那一日,他就告訴過她「將來你若對我有意, 隨時可來找我, 我定會給你一個回答。」

  那時他想的是, 若哪一天她真的來了,他應當會允她。

  原因無他,因為他確實很喜歡舒鳧——說是憐愛也好,偏寵也罷, 總而言之,他作為一個看遍人間百態、歷經幾代榮枯, 自命「看破紅塵天下第一騷」的巨佬, 就是很中意這個一丁點大,呵一口氣就能吹跑,明明超弱卻過分彪悍, 和他一樣根骨清奇的小姑娘。

  如今,三年倏忽而過。

  當年那個颯爽、豁達, 一身淋漓俠氣和磊落肝膽, 讓他一眼便覺得恍若累世相逢, 從茫茫人海中撈起來帶回家的小姑娘,一直都沒有來尋他。

  江雪聲想,她沒來, 那便是沒起過心思。

  那麼他呢?

  他是怎麼想的?

  江雪聲聰明一世,自戀一世,如今再一次感受到獨孤求敗的寂寞連我都看不透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也不對。其實還有舒鳧。

  譬如當年入門試煉,江雪聲口中說著「不擔心」,其實還是心緒不寧,悄悄將幻境掀開一個角查看情況,恰好看見舒鳧與和他一般面貌的nc喜結連理,還讓nc生了個孩子。

  ——然後當場離婚。

  江雪聲這個我真沒想到。

  譬如這一次,舒鳧堅持認為花童廟有異,執意守上一晚,就連他也看不透其中緣由。

  畢竟在他眼中,「天降花童,投身大地,畝產萬斤」的傳說確實奇葩,但千年前龍神消弭,引發人心動蕩,驚慌失措的百姓病急亂投醫,無論編出多麼匪夷所思的故事,投奔多麼荒誕不經的神明,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歸根到底,都是因為龍神消失了。

  如果龍族還能重現,或者蛟族之中,有一條——也許是鄔堯,也許是玄玉宮的凌波——能夠修鍊成龍,再次降臨五州大地,掃人間濁氣,鎮萬里河山……

  「……罷了,終歸是希望渺茫。我只管將該辦的事辦好,免得天下傾頹,魔禍再起,也算是不負故人。」

  至於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暫且按下吧。

  此時天下未定,江海未平,更何況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教她知道,也是徒增煩惱。

  就在此時——

  從江雪聲身後,也就是花童神像所在的位置,陡然襲來一股寒意。

  「……嗯?」

  江雪聲敏銳地意識到,大殿中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氣息改變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整座金碧輝煌的廟宇,一瞬間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下,四面都被黑暗與寒意包圍。

  「倒真被鳧兒猜中了。這一次,可算是我看走了眼。」

  江雪聲低低一笑,話語中並無懊惱,反倒帶著些難以掩飾的讚賞和自傲之意,「看來不必再過兩年,便是如今,我也有些東西要向她學一學。」

  他背負雙手緩緩站起,不疾不徐地繞著那座神像踱過半圈,在其正面穩穩站定,昂首直視高台上寶相莊嚴的金身。

  ——不對。

  ——確切來說,應該是「曾經寶相莊嚴」的金身。

  因為此時此刻,「花童」俊秀漂亮的面孔上,那對光彩熠熠的烏黑瞳仁里,分明有兩道殷紅的血淚緩緩滴落,劃過神像表面,拖出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憂愁哀戚、不絕如縷的啜泣聲,直接在識海深處響起。

  「救……」

  「求……救救……他……」

  「救他……姚……」

  ……

  「…………」

  與此同時,沉浸在睡夢中的舒鳧忽然眉頭緊皺,額上滲出汗珠,像是在夢裡受了極大的刺激和折磨。

  打從一開始,她就並非毫無目的地決定守夜。

  要知道,世間鬼魂並不都像田馨一樣,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再次化為人身,開口向生者傾訴冤讎。

  大多數人死後,不是一縷幽魂直落黃泉,便是只能留下一點微乎其微的殘響,一線不甘消散、無處寄託的思念,在世間茫然無措地飄蕩。

  凌鳳卿獨自一人,頻繁前往花童廟祭拜,此事必定有其意義。

  舒鳧大膽揣測,即使花童廟不是兇手的藏身之處,也一定與擄走幼兒的兇手存在某種聯繫。

  既然如此,倘若她在這裡沉睡入夢,主動解除一切警戒,毫不設防地開放識海——

  ——死者殘留的「思念」,是不是也有可能潛入夢中?

  此舉無異於請靈上身,雖然簡單有效,卻不乏兇險之處。

  作為一個說干就乾的行動派,舒鳧懷著對同行者的信任,果斷將自己當作小白鼠,躺在深夜的花童廟裡做了個夢。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為順利。

  舒鳧墜入夢鄉之後,起先只見四周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無知無覺,也不知在其中度過了多少時間。

  就在她百無聊賴之際,只覺眼前倏地一亮,如同流螢劃過視野,漫無邊際的黑暗一角亮起了一點微光。

  舒鳧這會兒意識並不清晰,也沒有身在夢中的自覺。僅憑著一點銘刻在靈魂深處的好奇心,她邁開腳步逐光而去,在黑暗中磕磕絆絆地摸索半晌,終於找到了那點微弱的光源。

  那是一名少年。

  約摸十四五歲年紀,生得斯文秀氣,膚色白皙,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公子模樣。通身穿金戴玉,華貴非常,胸口佩戴一朵盛開的濃紫色鮮花,眉心一點硃砂明艷如血。

  舒鳧看得出來,少年這一身貴氣逼人的裝束,與大殿中供奉的「花童」神像頗為相似,彷彿後者就是依照他的形象打造一般。

  ……難道說,「畝產一萬八」的傳說是真的?

  世間真有仙童顯靈,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化為甘霖滋養大地?

  舒鳧狐疑地上下打量這名少年,隱約覺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莫名帶有一股親切之感,卻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那個……你好?」

  她比少年高出一個頭有餘,試探著俯身向他搭話,「請問,你就是『花童大人』嗎?」

  「……」

  少年雙目緊閉,如石雕玉像般一動不動,自然更不會開口回答。

  舒鳧正待再問,忽然只見他渾身一陣痙攣,清秀面孔上浮現出難以忍耐的痛苦之色,無意識地緊緊咬住嘴唇。

  從他緊閉的雙眼之中,顫抖的眼皮底下,兩道殷紅血淚緩緩滑落。

  「救……姚城……」

  「求你們……」

  「……還活著……救他……」

  少年緊咬牙關,蒼白面容映著血色,宛如雪裡紅梅,散發出一種近乎凄艷的詭譎恐怖之感。

  「喂!你沒事……」

  舒鳧急忙伸手搖晃他,卻不料指尖剛一觸碰到少年肩頭,整個人突然感覺到一股強大吸力,不受控制地向他倒了過去!

  「什……等等?!」

  舒鳧直挺挺朝向少年倒去,唯恐與他撞個正著,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面門。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僅沒有與人相撞,反而像是從半透明的投影中穿過一般,毫無障礙地一頭栽倒,從少年身體里「穿」了過去。

  準確來說,她好像是……被吸入了少年體內?

  這一次,舒鳧再次墜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而且不像先前那般行動自由。

  她只覺得自己所在之處十分狹窄,身體就像鬼壓床一般動彈不得,更不能開口呼喊,就連轉個身都無比艱難。

  與此相對的,她聽見了「聲音」。

  腳步聲,交談聲,幸福快樂的歡笑聲。

  還有……各種各樣的,或虔誠或輕浮,或貪婪或淳樸,向神明祈禱許願的聲音。

  這一刻,舒鳧獨自置身於狹窄的密閉空間之中,整個人卻被外界喧囂鼎沸的歡聲包圍。

  步伐雜沓,呼笑喧闐,就算目不能視,也能夠想象那是怎樣一番熱鬧繁華的景象。

  一線之隔,如同天塹。

  如果說外界是歡樂的海洋,那麼舒鳧就像是被裝入了一座密封艙,沉沒在寂靜無人的海底。

  更糟糕的是,這座密封艙里……似乎沒有儲備氧氣。

  不過片刻之間,她便感覺到一陣強烈而真切的暈眩,緊接著便是胸悶氣短、呼吸困難,分明就是再清楚不過的窒息之兆!

  (……什麼?怎麼回事?)

  (窒息,窒息……)

  (對了!那些被擄走的孩童,最後都是窒息而死!)

  舒鳧猛地打了個激靈,瞬間如雪灌頂,原本意識朦朧的腦海中一片清明。

  沒錯。

  ——現在她所體驗的,正是那些孩子彌留之際的景象!!!

  但是,孩子們的遺體都是在郊外發現,他們遭到活埋之際,周圍怎會有如此喧鬧嘈雜的人聲?

  除非……除非……

  ——他們被殺害的地點,根本就不是郊外。

  不是郊外,而是……

  氧氣一分一秒稀薄,舒鳧知道自己所剩時間不多,只能盡最大力量驅動所有衰弱的感官,哪怕一丁點也好,竭力從周圍的環境中汲取信息。

  然後,在喧嘩的人聲之中,她聽見了一道格外清脆響亮的少女聲線。

  「爹爹,花童大人真漂亮呀!」

  緊接著便是沉悶的「咚咚」兩聲,恰好從舒鳧頭頂傳來,似乎有人正在拍打密封艙。

  有個低沉男聲呵斥道「二丫頭,快下來!不可對花童大人無禮!」

  「好啦,這就來。」

  那少女嘻嘻一笑,銀鈴般的語聲逐漸遠去,「爹爹,花童大人好生奇怪,他身體里好像是空的。我這樣一拍,裡頭居然有回聲呢!」

  (……空的?)

  (「花童是空的」,那不就意味著……)

  「……!!」

  就在這一刻,舒鳧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夢境中的意識徹底斷線。

  ——請靈上身,這便是極限了。

  與此同時,現實中的舒鳧猛然睜大雙眼,從毯子上一個鯉魚打挺彈了起來

  「先生!我明白了!」

  ——我知道失蹤的孩子去了哪裡,如何窒息身亡,也知道為何花童廟中全無痕迹。

  ——因為,整座廟裡只有一個地方,信仰「花童大人」的魏城修士不可能認真檢查。

  舒鳧不等江雪聲回應,搶先縱身一躍登上祭台,手中孤光劍出鞘,毫不遲疑地朝向花童像一劍斬去。

  神像周圍設有防護結界,卻經受不住這鋒銳無匹的一劍之威,頃刻間片片崩碎,連帶著整座神像也被銳利的劍氣一分為二,就像白骨塔一樣轟然倒塌,激起滿地揚塵。

  「這……怎麼回事?!」

  在外顧守的魏家子弟聞聲趕來,大驚失色,不由分說便齊齊拔劍攻向舒鳧,「大膽,竟敢冒犯花童金身!!」

  舒鳧只覺勁風撲面,連忙揮劍招架「幾位,請聽我解釋……」

  「小師妹!」

  一旁的司非同樣剛剛蘇醒,顧不上分辨來龍去脈,當即揚手招出幾道水箭,無條件回護舒鳧,「退下,不許傷她!」

  「——好了。都住手。」

  不等雙方兵刃相交,江雪聲便在同一時刻長身而起,一手攬過舒鳧肩膀,另一手不經意地向後一揮,黑袍獵獵飛揚,一瞬間便將眾人放出的劍氣和法術消弭於無形。

  他維持著護住舒鳧的姿勢,輕飄飄半轉過身,一抬手、一拂袖,瞬息間滿堂煙塵消散,殿內情景一覽無餘。

  窗外月色清朗,照亮了攔腰斷裂、形狀凄慘的神像。

  「這……」

  「這是怎麼回事?!」

  「花、花童……怎會如此……」

  就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剎那,魏城修士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再也顧不上追問舒鳧。

  因為,就在那座一分為二的、中空的神像內部,本該空無一物的石材表面——

  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布滿了怵目驚心的鮮紅手印。

  「這……這是……」

  「……小孩子的手?」

  手印嬌小,不足成年人三分之一,顯然是幼童所留。

  就好像,有個孩子曾被關在其中,絕望地拚命掙扎一般……

  「莫要慌張。這並非真正的孩童手印。」

  江雪聲淡淡解釋道,「此乃『顯影』,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異象。此地有個靈物,意圖向我們傳遞訊息,耗盡氣力,方才將他所知曉的景象,在這座神像內部顯現出來。」

  「『失蹤的孩子,氣絕身亡之前,一直藏在花童神像之中。』——這就是他想要告知我們的信息。」

  「不是在魏城,而是在姚城,在凌鳳卿前往祭拜的花童廟裡。兩地神像之間互有感應,這才發生如此異象。」

  「現在速去姚城,興許還趕得上救回最後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一句話概括鳧爾摩斯和華聲的發現姚城花童廟出了問題,魏城花童廟的靈想要示警,但是太弱了只能用這種方式

  本來鳧哥也許能聽見小青小白夜聊,但她一開始就是奔著正事來的,sad(正事結束我們就會解決這個閉環,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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