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的原諒,我收到了
順治十三年七月初四。
……
靜姝晨起,穿戴著一件灰白色的宮服,走到永壽宮的門口,昨兒個晚上沒睡好,又夢到自己剛到京城的時候了,那時候的她還以為自己什麼事情都能做好呢。
如今想想,竟然不知道該說自己什麼好,宮裡的生活靜默得就像一潭死水,每個人都在這潭水裡掙扎,偶爾有些可以得幸到岸上嘆嘆氣,但是總歸還是要回來的。
想來,她剛進宮時博穆拿給她看得那隻兔子又何嘗不是她這樣的呢,只是它很幸運,至少關著它的是金色的籠子,它還是可以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而關著她的紫禁城裡,她連呼吸都是錯的。
靜姝看了看遠處,她讓芍藥出去打聽消息了,可是現在還未回來,她應該送他一程,畢竟他幫了他許多,無論如何,她都要去一趟。
她轉身回屋拿出了那個紙筒揣在袖口裡,走到了案台旁,和往常一樣,從抽屜里拿出清香,點燃后對著佛像拜了拜,將香插了上去,不過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畢竟她還能慘到哪裡去呢。
想了想,靜姝翻找自己放了很多年的柜子,從裡面拿出了那枚玉佩,當年糊裡糊塗拿走了他的玉佩,又用這枚玉佩作了多少孽啊,靜姝眼角一絲晶瑩滑過,滴在玉佩上。
她慢慢的撫摸玉佩,仔細的觀察了它上面的些許紋路,很精緻,想來應該是皇家的東西,當年他將這枚玉佩塞到她手裡的時候應該就已經知道她會有事求他吧,而她也確實將這枚玉佩的功效發揮到了極致,她是多麼壞心腸的人啊。
「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靜姝將其用手帕輕輕的包裹著,隨著紙筒一起放在了袖口裡。
芍藥小跑著走了進來:「奴婢打聽清楚了,今日便是最後一日守靈,過了今日便要下葬了。」
靜姝微微點頭,拿過了一旁的白色斗篷披在身上,和芍藥一起出了慈寧宮,這是她這三年來為數不多的一次出門,雖未被禁足,但她宛若生活在冷宮,這宮裡也很少有人再敢提起她。
她當皇后的時候有太后親賜的出宮令牌,是方便她出宮採辦東西的時候用的,廢后之後,這點小事也沒人放在心上,倒是方便了她行動。
她走的很快,幾乎是帶著些許的小跑,在這座長廊上,兩邊的宮牆高到難以一望到底,裝了多少人的一生,要是可以她真想出去之後就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
跌跌撞撞的跑著,宮門口的時候,靜姝放緩了腳步,冷靜從容的回答了守宮門的人,原來其實出來也是這樣的容易,當年要是她可以逃跑,是不是過得應該比現在好好很多呢?
靜姝想了想,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她怎麼忘了,她身後還有蒙古,即便現在是廢后,但她也還是靜妃,還是皇上的妃子,況且,就算是逃跑,她又能跑去哪兒呢?這天下不都是他的天下嗎?
靜姝到了襄親王府,看到了這個牌子,當年她也來過一次,如今,竟也是物是人非。
她將頭頂的斗篷帽檐摘下,抬頭看著這個大門上掛著的白綾,他還這麼年輕,怎麼能走。
她提著裙擺,邁著蓮步徐徐踏上台階,推門進入。悼念的人很多,下人們幾乎都在忙碌,沒有人注意到她,幾個主事的人看著她走了過來,準備跪下,被芍藥攔住,給了不少的賞錢,就算作今日她沒有來過。
靜姝一路行至大堂,厚厚的棺材擺在正中央,密密麻麻的白綾刺激著她的神經,眼淚止不住的湧出來,她不是沒有見過死亡,在宮裡的這些年,她看過太多人離開。
每每一開始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接受了,但是突然有一天,看到某一個景色的時候她會突然的想起,這個景色跟那個人挺配的,然後又會突然的一拍腦袋,這才又想起來,原來這個人已經不在了,永遠也看不到了啊。
靜姝走到棺木側旁緩緩的跪下,大堂里跪著許多人,大家都是忙著擦眼淚,燒紙錢,想來是沒人注意到她。
靜姝拿過一旁的之前看著自己眼前放著的蠟燭,點燃之後燒了起來,眼淚滑過,她並未去擦拭。
博穆,一路走好。
或許人生本就如此,三年前她可能想不到那一次的分別,竟然就成了永別,她相信就連博穆自己也想象不到,有許多的人彼此之間可能早就見到了此生的最後一面,只是誰也沒有意識到。
我願能再見到你,我知我再也見不到你。靜姝苦澀的搖了搖頭,將紙筒輕輕的從袖口拿出來,放在了火里。
你的原諒,我收到了。
靜姝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的負擔好像少了很多,能夠最後送你一程,我已經滿足了,只希望此後時日,你的生活能一片安詳,再無其他,我會日夜為你祈禱。
靜姝將玉佩拿了出來,走上前掛在了棺材的側邊,這一個舉動惹的許多人抬起了頭,大部分是不認識她是誰的,當然也有不少認出來了的,也不敢出聲。
靜姝緩緩的掛上之後,正準備離開,突然傳來一聲:「皇上駕到!」
呼吸一滯,靜姝幾乎不敢相信,居然會在這裡遇到福臨。
靜姝隨著大眾跪下,請安之後一直並未抬頭,宮嬪私自出宮為親王守靈,靜姝不知道這項罪狀有多大,但是她一定承擔不起,所以不敢抬頭,也不能抬頭。
福臨走到大堂前,拿過公公遞上來的香,供上之後準備離開。
這畢竟是他的親弟弟,情分還是在的,所以才會抽空出來上香吧,只是許久未見,不知道他還好嗎?
正在靜姝以為他已經快要離開的時候,一雙明黃色的靴子停在了靜姝埋著的頭下面。
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抬起頭來。」
靜姝一愣,還是被發現了啊,他不是討厭她嗎?裝作不認識她不是更好嗎?
靜姝從容的抬起頭來,但是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並沒有看他,目視前方,緩緩的說到:「臣妾給皇上請安。」
「請安?」福臨譏諷的口氣,「你還知道自己是一個妃子啊!」
天家的威嚴一出,近旁所有人都嚇得埋著頭不敢抬頭。
「臣妾自是知道自己是一個妃子,雖是廢后,但是倒也還不是廢妃。」靜姝從容的說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們兩個又還有什麼其他的話可言呢?她說的,他不信,她沒有做過的,他說她做過。
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既然如此,就算多一項罪名又怎麼樣呢。
福臨聽到她的話之後大怒,但是為了皇家的尊嚴,大堂里所有的人已盡數散退,只留下了他們兩人。
靜姝站起身來:「皇上自是不用如此的小心翼翼,臣妾丟的臉與皇家早就並無干係,皇上曾經也向所有人都解釋過了,所以,臣妾的一言一行,皆是所有人鄙棄的典範,無人敢手指辱沒皇家尊嚴。」
福臨看著她,語氣早就不似三年前般的溫婉大方,當初她是皇后的時候他怎麼沒發現她怎麼能說呢?
「放肆!你在質疑朕?」福臨做皇位很久,所有人對他皆是百依百順,如今這樣被說,倒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怎敢,你是天子,而我善妒,嬌奢,又無能,臣妾怎敢質疑天子呢。」靜姝一字一頓的說著曾經他評價她的話,像是要把這幾個字都吃進去一樣。
福臨盛怒,揮手一巴掌將靜姝打倒在地:「放肆!」
福臨轉身走了出去吩咐到:「傳朕令,靜妃以下犯上,不守婦道,從今天起禁足永壽宮,沒有朕的命令,永不許出永壽宮!」
靜姝摸著被打的半邊臉,苦笑著看著福臨走出去的背影,只是禁足嗎?這對她來說跟沒罰有什麼兩樣?難道這麼久不見福臨的手段變淺了嗎。
靜姝慢慢的起身做了起來,芍藥進來扶住她站起來:「娘娘,你沒事吧。」
靜姝推開芍藥:「無事。」
然後看著棺木的方向緩聲到:「只是抱歉,擾了你清凈。」
靜姝拖著沉重的身子亦步亦趨的走了出去,她沒有讓芍藥扶。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但至少如果可以,可不可以給我一條好走的路,這條路一路走來,我真的好累,什麼時候可以結束這樣的人生。
遠處,靜姝走出大堂之後,掛在棺木旁的玉佩轟然落地,摔的粉碎,猶如當年她進宮時的玉釵,再也無法拼接。
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誰用玉佩或者別的東西來交換了。
福臨壓了消息,宮妃為親王守靈的消息並未傳開,甚至根本沒人知道,這樣也好,靜姝想著。
福臨回宮之後大發雷霆,乾清宮上下都膽戰心驚的小心伺候著,一旁的公公看這形勢不對,著人去請了董鄂氏前來。
裳綰剛進乾清宮門就被迎面砸過來的奏摺砸了個正著,痛呼一聲蹲下地,福臨轉身看到,立馬上前扶住她,小心翼翼的說:「你怎麼來了,怎麼不提前讓他們通知一下,傷到你怎麼辦。」邊說還邊小心翼翼的吹著裳綰傷著的地方。
「奴婢無事,皇上這是怎麼了,生了這麼大的氣。」董鄂裳綰用手輕輕按了一下福臨的太陽穴,幫他緩緩神。
對啊,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呢?他從未正眼看過她,不管是在以前還是現在,只是因為她身為朕的妃子卻給親王守靈,這一點讓他感覺有失顏面吧,或許還有就是她如此的刻薄的話語,讓他感覺到憤怒。
想了想,福臨搖了搖頭,將她的身影從腦海里除掉,看了看眼前的裳綰,柔聲到:「綰綰,朕說過很多次了,你可以自稱我或者是臣妾,不用自稱奴婢,你不是誰的奴婢,有朕在,你也不可能當誰的奴婢。」
裳綰輕微皺眉:「皇上,這……不合規矩。」
「朕就是規矩!」
福臨下令傳了禮部前來。
福臨質問禮部:「朕讓你們選的吉日呢?」
「回皇上,八月十九,便是吉日,只是這襄親王薨,這……」
福臨沉默,但是又想到今日靜姝為博穆博果爾守靈遂怒氣飆升,「那就重擇吉日,要最快!」
「回皇上,臣看過八月二十五也是好日子,只是不知這喪期……」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今天發生的事,福臨就存著越發的賭氣的心思,「那就八月二十五!越快越好!」
禮部擇吉於八月十九日冊妃,上以和碩襄親王薨逝,不忍舉行,命八月以後擇吉。
不久,皇上再次下令,於八月二十五日對董鄂氏實行冊封大禮,封為賢妃。
原來他愛一個人也可以做到面面俱到,細緻入微,所以對於她來說,他是真的不愛吧。
回到永壽宮的靜姝和之前過著一樣的生活,依舊的沒有波瀾,或許這對她來說也是很不錯的歸宿,比之從前,她的確更喜歡現在,至少不用再去面對那些該自己做的事情,不用面對福臨質問,指責的表情。
這一場冊封典禮,辦的十分盛大,甚至比起當初的婚禮,靜姝也覺得不過如此,何況這還是一個封妃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