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宿命
三年後,C市終於在高溫的夏日下,降了場雨。
而楚楚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擺著攤的小商販,不用每逢雨天就要轉移攤車,她卯足勁打工在前兩年湊夠了一筆錢,租了個小店面。
苦心經營了一年,店鋪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她很久沒有休息了,凡事她都覺得親力親為比較有安全感,就沒給自己喘息的機會。
她之所以突然開始拚命攢錢,是因為她不想欠舅舅一家了,每一分收入她都會提到一張銀行卡里,待金額到自己的預期時,她就會將卡交予舅舅,徹底斷了這層關係。
這些年她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斷舍離。現在她已經做到舍與離,就剩下斷了。
楚楚依舊很討厭空閑時的自己,三年前會圍繞著她提示自己什麼都沒有的孤獨感。
在三年前夏天的一場意外,變成了一個男人,她怕自己一空閑下來,就會想起李鷺,已經三年了,也許他也把自己淡忘了吧,但她不得不承認……
她還是對他有著很強的念想。
為了讓自己能早點走出來,楚楚通過相親,結識了現在的男朋友—許卓然。
卓然天性外向活潑,與楚楚很是合拍,每次和卓然約會,楚楚發覺自己是全身心投入,過程中不會再想起李鷺,所以楚楚自己通過自己的反應,確認了她對卓然的喜歡。
今天還是他們的交往四個月紀念日,以楚楚大條的神經,她是不可能在意這種紀念日的。
但是這個是她的第一段感情,她想好好經營,就在網上搜了資料,專家說多過紀念日有助於提高情侶的感情密度,所以楚楚才會把今天標在日曆表上。
她發了條消息給卓然,提醒他今晚記得穿體面些「今天不準穿人字拖跟我約會!」還配了個威脅的表情包。
楚楚還記恨著上次約會,卓然居然鬍子都沒刮就出來了,男人難不成都是這樣虎頭蛇尾,騙到手后就原型畢露了嗎?
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對象能保持著神秘感。
晚上六點,她化了個淡妝就搭車去找卓然,打開手機他居然沒回復自己下午的消息!
楚楚已經能想象等會兩人見面她批評卓然的畫面了。
坐在車內,她還在考慮要不要在今天這個日子討伐卓然,卓然打來了電話。
看見來電顯示時方才那些考慮都統統拋之腦後抱怨道:「喂?你怎麼回事啊?消息也不回,知不知道今天……」
卓然那頭沉默著,在楚楚還沒講完話時便打斷了她道:「我們分手吧。」
「.……」楚楚大腦一片混亂,她不知道卓然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楚楚聲音有些沙啞,問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卓然那頭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后道:「我當然喜歡你。」
聽到這樣的回答楚楚更加不解卓然為什麼要和自己分手,她用力壓制著憤怒與抓狂問他:「那你為什麼要和我分手?」
這次卓然沒有再沉默,他語氣有些許急促但謹慎道:「楚楚,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我不是想說導致分手的原因是你,你和我都沒有錯。」
「我們不合適。」
「你記得這次是我們交往四個月的紀念日,我只記得這是四個月來我們第六次約會」
「直到現在我都只牽過你的手,你永遠都有接不完的電話趕不完的進度,我覺得我離你越來越遠了,對不起……」
電話那頭被掛斷,駛往卓然家方向的汽車內一片死寂,微微能聽見電話掛斷後的嘟嘟聲。
回憶將她帶往與卓然的第一次見面,那時楚楚很緊張,出發到見面的餐廳前她檢查了幾百次自己的穿著還有妝容,生怕等會手忙腳亂留給對方尷尬的印象。
卓然先到達了餐廳,楚楚收到他的消息后剛步入餐廳,熙熙攘攘的人流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離她不遠處有個人朝她揮手,她抬眼望去,卓然穿了件白凈的t恤和黑色長褲,有著一頭乾爽的栗色偏分短髮,陽光朝氣。
楚楚看著他的瞬間,都忘了時間,她過會兒才反應過來,微笑著往卓然那邊走去,人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楚楚來之前很想給他留下好印象,但卓然不廢吹灰之力就做到了。
他幽默主動,不用很刻意就已經表現得很自然很討好感,那時楚楚就覺得他是很好相處的男生。
飯吃到最後要結束時,卓然跟她說親戚向他介紹楚楚時,一直說楚楚能幹聰慧,年紀輕輕就自己開了一間店鋪。
一開始卓然還以為楚楚會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心生敬畏,今天見了之後對她的印象天翻地覆。
他說:「我覺得我對女強人的了解有點片面,我挺喜歡的。」
沒想到四個月後,他們便分了手,正是因為楚楚的事業心。
楚楚回想起之後他們的每一次見面,幾乎每次她都會和卓然聊得正起勁時接到店裡員工的電話,高漲的氣氛迅速被打斷。
甚至有次卓然打扮了一番特意炒了一桌的菜給她吃,楚楚連椅子都沒坐下,因為店裡的設備出了問題,急忙趕回去調整后,再也沒有回來……
卓然雖然當時沒有並說什麼,但眼裡卻有一絲失落,楚楚現在才發現,她完全聽懂了卓然電話里的意思,他們確實是不合適。
她沒有錯,卓然也沒有錯,楚楚懊悔不已,如果自己當初早早發現卓然的失落,及時多多安慰他,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發生了?
可似乎已經太晚了,難怪卓然會在上一次約會連鬍子都不颳了,因為他知道他不用特意打扮,楚楚也不會呆得太久。
卓然天生開朗陽光,他需要持續且雙向的愛才能保持這段關係的平衡,是她沒有給卓然需要的。
又或者,她永遠給不了另一半所需要的,一切無法挽回?
思緒不知道飄了多久,汽車突然停下司機師傅的聲音才將楚楚帶回現實。
「孩子,到了。」師傅說道。
楚楚抬起頭望上卓然所在的樓層,裡面一片黑暗,楚楚猶豫再三,沒有下車。
「師傅,回去吧。」
她還保留最後一絲對修復卓然與她的關係的希望,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楚楚從包包里找到那張打算給舅舅的銀行卡,指腹一遍遍擦過卡沿,她決定提前把這張卡給舅舅,
三年前被舅舅一巴掌打傷鼓膜后,她很少來了,雙方連表面的客套也懶得維持了,只有定時上交生活費的時候她會回去小坐一趟。
她以為自己到了舅舅家,就可以在開場講一串爽快十足的話堵住舅舅的嘴,再拿這張卡扔到舅媽臉上回敬他們以前對自己的輕視。
踏平一切,然後不帶一絲猶豫地轉身離開。
路上想象了好久接下來的場面會不會很戲劇化,但等她站在舅舅家門前,那滿腹的緊張與不安不知為何瞬間消失無蹤,心態十分沉著冷靜。
她想快速結束這場會面,坦率直白道:「這卡裡面存了這些年你們養育我的錢,我估摸著還差點,今年一定補齊。」
「這錢還你們后,我就不再打擾你們了。」
最後一句話吐出時,楚楚都不敢看舅舅的臉,說實話她會怕舅舅像三年前那般暴怒又給她臉上再來一巴掌。
舅媽從楚楚進門后,就一直在廚房切切剁剁,沒有出來,正眼也沒看她。
楚楚心裡清楚,她是不想見到自己刻意呆在廚房避開自己,楚楚話講完時,從廚房裡傳來的刀聲立馬停頓了。
舅媽扔下刀氣沖沖地從廚房跳出來,指著舅舅就罵「陳國華!你侄女出息了,開了個不知所謂的店,就敢用錢砸人了!」
果然,她聽得一清二楚。
舅舅是楚楚覺得這個家裡唯一一個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人了,他不像舅媽表妹那樣總帶著偏見待她,時常能保持中立的態度平息楚楚和舅媽之間的爭吵,除了三年前那次,就算舅舅本質上是怕老婆的,楚楚依舊對他是尊敬的。
舅舅沒有拿過茶桌上的銀行卡,也沒有搭理舅媽,他皺巴巴的眼皮抬了一抬,掏出了打火機和煙點著后重重地吸了一口,長長的灰白煙霧從他鼻腔呼出,他語氣沉重地說:「我懂你的意思。」
然後他又將打火機塞進口袋說:「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有些話想告知你。」
楚楚聞言大腦快速飛轉,設想了幾百種舅舅可能會說的話,難道是嘲笑?是奚落?是諷刺自己的年少輕狂目中無人不尊重長輩?!
三年前那一巴掌把楚楚對舅舅最後一點感情一起打掉了,此刻她想不出來舅舅能說什麼好話,她不敢抱著期待。
煙未抽完,舅舅就把煙頭掐滅,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雖然你叫我一聲舅舅,但其實我不是你真正的舅舅。」
什麼意思?!他說什麼?他不是我真正的舅舅?難道我不是親生的?!楚楚心口一震,險些從椅子上栽倒,手也止不住顫抖,探問道:「您的意思是?」
楚楚回想起自己居住在舅舅家的這些年,家裡一張父母的照片都沒有,她不知道父母的年紀,家裡也沒有父母一點信息。
原來這些都是因為自己不是親生的嗎?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父母沒辦法養自己所以才交給舅舅。
舅媽聽舅舅這樣一開口,像是覺得十分晦氣一般,把自己關進卧房裡。
舅舅緩了緩道:「你是我姐撿來的孩子。」
「二十多年前,我姐在外打工出發時還是單身,一個月後回來的時候懷裡抱了個兩個月大的女嬰,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只說是撿的。」
「父母長輩都嫌棄大姐不懂事,年紀輕輕就帶個撿來的孩子,以後怎麼嫁人都是個問題,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好,大姐被說了幾句一氣之下就離家不回來了。」
「等我再見著她,已經是兩個月後了。她渾身上下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醫生說癌症晚期沒什麼希望了,她臨走前把你交給我撫養。」
楚楚聽完兩眼發直,臉一陣煞白,因為過於震驚她都說不出話來。
原來她是撿的!這麼多年來她會看著舅舅的臉想象自己媽媽的模樣,事實是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懷揣一絲希望,她努力抑制住將要失控的衝動「那她有說過哪裡撿的我嗎?」
舅舅搖了搖頭「沒有,她什麼都沒說過。」
楚楚覺得自己如同掉進海里的沙子,除了下沉,沒有別的選擇。
老天爺就像是在戲弄她一樣,總是跟她開玩笑,像在上空吊了一根繩子上面捆著一瓶水,逼迫她不要命地往前跑又從不讓她喝上一口,直到把她逼到絕境。
「所以你們才那麼討厭我嗎?」楚楚除了這個,別無他問。
舅舅思索了一下,抿了抿嘴說:「我姐把你撿回家后,和家裡人反目,又生了重病去世,家人都覺得……」
「你不祥。」舅舅說完這三個字后,眼光迅速從楚楚身上移開。
楚楚現在頭痛欲裂,她此刻覺得自己無地自容,因為連她也認為自己確實不祥,被原生家庭丟棄,撿到自己的好心人去世……
舅舅見她這般痛苦,也不忍繼續說下去了:「我知道你在這些年受了點委屈,你想脫離這裡,我沒有意見,這個錢我也不需要。」
「誰說的不需要!!!」舅媽突然從房間里走出來朝二人吼道。
她怒瞪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盯著楚楚,奪走了銀行卡說:「陳國華,這個錢你不要,我要!」
「當年我剛嫁過來你們陳家,你就帶了她回來,那我能怎麼辦為人老婆為人媳婦我只能幫你養,你事前從未跟我說過她不吉利,害得我剛懷上的孩子都突然流產,這個錢,我比誰都有資格拿!」
舅媽這一番話憋了幾十年,今日終於有機會發泄。
或是觸動到二十年前失去孩子的心酸苦楚,她那肥碩圓潤的鼻頭微微犯紅,眼眶裡的淚水就要湧出時被她眼皮猛地眨了幾下,消失不見,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掉一滴眼淚。
以往楚楚只覺得舅媽刻薄小氣且斤斤計較,她現在對舅媽平時對待自己的態度的認知已然如排山倒海般轉變,楚楚腦海有個聲音默默道:「她理應恨我。」
舅舅同往常一樣,被舅媽大聲呵斥時,就靜靜地坐著,沒反應也不搭理看不出來什麼情緒,他已經麻木了。
現在楚楚懂了,或許是自己害了舅媽頭一個孩子之後,舅舅才開始怕老婆吧。
以前她總是覺得既然他們經常一副自己欠了他們很多的姿態,那自己就去掙錢日後還給他們兩清,現在她羞愧難當,這張銀行卡里的餘額打的是自己的臉。
楚楚覺得自己多呆一刻都如被凌遲的羞辱一般難堪,舅舅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就能憑著姐姐臨終時的遺願將自己養大,那需要承擔多少謾罵與指責,能將自己撫養長大已盡了職責。
那她還如同受害者的樣子用錢斷開二人的關係是想炫耀些什麼?!她吃力地站起身來朝舅舅舅媽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回去的,她失魂落魄又傻笑的樣子接近瘋癲。
她不知道現在要找誰,她沒有朋友沒有戀人沒有家人,可笑至極,拼搏了那麼多年,就在她以為自己可以接近自己想要的東西時,狠狠地跌了回去。
她想找卓然,想問他分了手能不能聽聽自己說說話?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失手一滑點進了他的動態。
今晚六點三十二分,也就是他打電話和自己分手之後,他發了一條動態寫著:「讓自己過去便是最好的開始。」楚楚苦澀地笑一笑,繼而像發狂一般將手機重重地砸到牆上,機身四分五裂。
她抱膝痛哭,嗚咽著聲音道:「什麼都和我沒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