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下 蜀地之謠
臨近年關的大興城迎來了一年中最繁華的時節。各坊里家家洒掃送神拜佛以迎接年節的到來;與之同時,駐外的諸王各官皆會載著轄區特貢以趕在元日前入京賀朝;就連遠在萬里的附屬國亦會攜載本國方物跋涉艱險前來朝貢。
「敢擋寡人道,爾欲死邪?」
散朝後,眾臣出皇城,相互道別時,身後傳來一聲怒斥,轉身看去,蜀王秀正鞭打一人。
「某患足疾,實所抱歉。」
「既有足疾,何不引退耶?若蕃人見之,徒令皇朝蒙羞耳!」蜀王冷笑,揚長而去。
待其走遠,眾人小聲指點,卻無人敢高聲,畢竟蜀王性暴,受其鞭笞者不在少數。
旁觀的著作郎王劭也只冷笑一聲,繼而慢步出城,穿梭在人流中。年終的大興城人潮如煙,顯得異常繁忙。
王劭亦在忙碌。
轟動大半年的舍利感應盛況因著各州塔成漸漸淡出大興人的酒樽食案,然而,對於熟諳皇帝心意的王劭來說,一切遠未結束。故趁著各州刺史回京述職之際,王劭忙於拜訪建塔的三十位刺史,希從他們口中收集造塔期間的瑞應,以著成新作《舍利感應記》獻於皇帝。因能取悅帝心,各州刺史自然也樂得配合王劭,即便無有祥感也會偽造一二以歌君澤。
這日,王劭便去拜訪方回京的岐州刺史李淵。從通義坊一隅雕樑畫棟的烏頭大門直入唐國公府時,王劭連連自嘲:這爵尊位高果有好處,可將大門於坊牆臨街而開,不若尋常民庶非得按規矩自坊門出入。而他所居之坊因南北門常年緊閉,令平素出行須加盤繞數條十字里巷,只因皇帝規定宮城以南的坊里不得開放南北二門以防止王氣泄漏。
將帖子遞予門前閽者後進至中館歇息,不多時,唐公李淵親出相迎。二人半年未見相談甚歡,酒過三巡,王劭方是道明來意。聞聽其請,李淵實所意外,好在曇遷阿師詣岐州時亦曾編造祥瑞以沃帝心,說上一二倒也不難:「若說有何祥瑞,某倒記得些許……」
王劭一聽,放下手中的淺腹卷草鸚鵡紋銀羽觴,忙道:「公請稍等……」說著竟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等具,稍加潤筆后,期待著望向李淵。
李淵強忍笑意,繼續道:「猶記將造石函時,於寺東北二十里許,忽現四段文石,其光潤如玉,因取為重函。只見那大函南壁有雙樹異色分炳,東北兩壁各有鳥獸龍象之狀,一如水晶般精美……」待其記完,輕咂一口清蒸酒,佯作無意問起,「著作郎集撰諸州祥瑞,未知他處有無異事耶?」
王劭收好書具,得意一笑:「欲聽異事,唐公詢某無錯!若說此次感應之奇,當屬益州之龍見……」
「龍?」李淵大驚,忙為其斟酒,請其細細道來。
王劭飲下一口,面上紅光愈顯,炫耀道:「不肖說唐公居外,大興知此異兆者寥寥無幾!」
「哦?」李淵故作疑惑,「著作郎又是如何得知呢?」
「某自有其法……」王劭得意道,「聽聞益州於法聚寺起塔,其時天地陰晦,雲中有游龍乍現,待舍利入函后,方見雲霞複合游龍隱去。」
李淵聽得怔怔然:「果是奇聞……」
「何止『奇聞』,」王劭以其只是驚愕,捋著稀疏的髯須輕笑道,「蜀地有謠『京師妖異生,真龍見清城;木易應無終,禾乃八千運』,皇帝何等心重,天家恐將又起爭執。」虧了他多方打聽,這才從護送舍利至益州的智隱法師之弟子處得知此聞。然蜀王當前深得君寵,且多武藝性暴虐,甚為朝臣所憚,王劭自不敢得罪。再者那小沙彌之言未必確鑿,若是誇辭豈非引火上身耶?故又囑他道:「不過此聞未必真切,是故某之《感應記》不予採信,只雲舍利入塔后,日方朗照雲重複合。」
李淵忙道:「確實如此,龍見非尋常之兆,不記為好。」
王劭微微頷首以示贊同,心中卻另有一番盤算。於他而言,此謠與吐蕃國傳聞無異,只須合乎時宜善加利用,日後助其仕途更進也說不定。
同在漫漫仕途中謹慎前行的李淵亦在心底盤算著:若此事為真,自己該當如何抉擇?
「『木易』是『楊』,『禾乃』為『秀』;『應無終』——『應』無『中』即是『廣』;『禾』字拆為『八』與『千』……意為楊廣不終其位,楊秀當以八千年國運?」夜裡,竇氏聽了丈夫轉述王劭之言,琢磨一番后喜出望外,「報應不爽!楊堅拜了這些年菩薩,如今諸子互爭同室相殘,佛菩薩果然顯靈!」
李淵忙以錦衾裹之,噓道:「娘子先勿高興過早……」
竇氏笑畢,從他懷裡掙扎著伸出皓首嗔道:「郎君有何懼之?」
「曇遷阿師為蜀王門師,故我們平素甚為禮接。若真有變,今後或是避嫌或是經其結好蜀王,該當如何抉之?」
竇氏推開他,自行躺平舒展身姿,方道:「其一,此事不知真偽。若為假?傳謠者為何說與著作郎耶?」
「娘子認為,有人意欲構陷蜀王?」
竇氏並未急於作結,又道:「其二,若楊秀起事,以蜀地之偏,其勝算如何?」
「蜀道艱阻,短時固守或可。若對抗朝廷,須借兵於外。」
「今突厥皆附、山獠盡降,楊秀借兵誰者?」
李淵瞭然:「如此說來,定是有人陷害蜀王。」
「不盡然。」竇氏愜意地閉上雙目,「楊堅諸子,楊勇稍有文略,楊秀略多武藝,楊晾外有精兵,獨楊廣以『仁厚』居嗣,何也?楊堅難忍虎子,諸蕃不甘屈居,今後必有一爭。怪道先前有人諫止阿師去往益州,原是故意為之。」
李淵點頭,須臾嘆道:「如此一來,長孫氏嫡系恐風光難再……」
竇氏嗤笑道:「世家豈有長興耶?楊堅不過念及薛文宣公舊誼,文宣公一死,自是人走茶涼。然長孫氏不會就此寂聲,且別忘了,仲熾公兄弟正為大興人爭說於茶餘飯後呢!」忽想及路遇長孫晟夫婦一事,笑道,「今遇長孫夫婦及其小女子,那女郎生得粉雕玉琢,實在招人疼愛。後去寺里,二郎手指觀音畫像,云:彼女乃畫中龍女化之,我亦要那般可人的妹妹。嚇得寺里的大和尚直道『罪過』!」說著花枝亂顫地伏於丈夫身上暢懷歡笑。
抱著因大笑癱倒在懷的軟玉,李淵朗笑之餘卻心猿意馬起來,點了點那枚秀挺的玉鼻,眸中升起深不可測的濃霧:「二郎既想要可人的妹妹,我們便予了他,可好?」
竇氏被那張越湊越近的俊臉迫得別過頭去:「不好!」話音一出便被吞噬在了席捲而來的急風暴雨中,繼而便是一室春光在歲末的寒夜盎然開綻。
歲末的最後一日,大興城內家家戶戶張燈挂彩喜氣盈門,儘管對於將來無法預知,也並不妨礙人們對新歲的憧憬。只須除夕子時辭舊迎新的爆竹一聲轟響,嶄新的篇章即被和暖的春風徐徐揭開。
即將開啟滅夷新篇的長孫晟同樣滿懷著新的期待,故而在去往太平坊薛國公府的路上頗有興緻地與不時張望車外的四歲幼子逗笑不停。
「四郎,叔婆最疼於你,你備了甚麼大禮呢?」
小小的腦袋立即隱在車簾后:「不可告之!」
長孫晟嘁了一聲,與諸子相視而笑,又提嗓道:「耶耶必能知道。」
「必不可能!」果然,圓圓的腦袋又伸出窗來。
「必是一盒麪菓子,今早你阿嬭令廚婢做了水晶龍鳳膏。」
虎氣生生的小頭吐舌道:「耶耶大錯!實為《般若心經》,無忌親手抄寫的!」
長孫晟朗聲大笑,朝他弄眼:「耶耶『必能知道』罷?」
黑圓的眼睛氣鼓鼓瞠著,須臾方道:「耶耶騙人,我與妹妹玩耍!」說罷賭氣地坐回車裡。
長孫晟強忍大笑,又欲逗弄,並騎一旁的三子安業歡笑道:「國公府至矣!」
長孫晟聞言看過去,一眾奴僕正於國公府門前洒掃路面圍擋清道,心裡泛起團團疑云:雖說一乾子侄從孫來聚,國公府也不必如此隆重罷……
「三郎君、高娘子至,快去報與太夫人、阿郎、娘子等!」一群眼尖的家生圍過來迎接長孫晟一行。
「大郎君、四郎君至否?」長孫晟領著妻兒抬腳入府時,不忘詢問。
「大郎君、四郎君並諸位娘子、小郎君、小娘子已於午後陸續而至,太夫人直念著三郎君呢!」
因薛國太夫人鄭氏為嫡系之長,且是幾房中唯一健在的長輩,儘管叔父長孫覽早已先逝,每年除夕這日長孫晟等一眾從子仍會依例攜帶妻兒前去國公府守歲,以表示為人子侄的敬意,故長孫晟今便領著一家大小備著豐厚賀禮前去拜見叔母。
問答間薛國公長孫洪及夫人、諸子媳也已迎至正院,眾人見禮互道好在後,薛國夫人見長孫晟騰出一手戴正懷中弄玥頭上的紅風帽,朝高氏打趣道:「瞧小郎愛不釋手的,隨有乳母婢妾也須親抱?」
攙扶一旁的次媳崔氏笑道:「孃孃有所不知,連我這個阿嫂想抱小姑,大人公亦不予呢!」
長孫晟頑笑道:「俗話說『老來得福』,我五十得女正是抱福,此女將是晟之福也!」
眾人皆笑,繼而齊朝正堂走去。長孫晟打量著院中陳設的彩帷錦帳,詢問堂兄:「今有貴客耶?」
長孫洪笑著解釋:「聖人體恤母親孀居,特准蜀王妃除夕歸省團圓,母親大悅,特別囑咐盛飾宅邸以迎王妃。」
「爪子來否?」
長孫晟聽罷連聲道喜,不料無忌從父兄身後急忙探頭詢問,見眾人回看過來倔道:「爪子凶悖,無忌不喜!」
高氏輕聲訓斥:「四郎,不可對世子不敬!」
薛國夫人摟過無忌,朝高氏笑道:「世子每與四郎玩鬧,四郎口說不喜實則歡喜著呢!」
見眾人取笑,無忌微微撇嘴,心中腹誹道:我才不喜與那窮措大玩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