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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話·下 亡兆再現

  獨孤皇后的喪禮一如她悄然離世般低調進行著,蕭吉選地僅十八日後,獨孤氏即被匆匆下葬。在視死如生的世人眼裡,死後歸宿與生前居處一般重要,營造工期尚且不止十八日。而作為後陵,即便再儉也較常人奢華,故坊間於此一片嘩然。然而,此時傳出陵地有圖雲「卜年二千,卜世二百」的流言,坊間輿論遂至楊隋將有二千年基業並二百世皇統的預言上。

  與坊人尤尚詭異之談不同,朝野中卻在悄傳蜀王將廢的風聞。皇四子楊秀,其人有膽氣多武藝。雖未免用度奢侈,也並非大罪,然不知因何,竟常遭到皇帝「必以惡終」的詛咒,其母獨孤皇后聞言卻莫能為之辯解。傳言晉王為儲后,蜀王意甚不平,於蜀地傳謠「京師妖異生,真龍見清城;木易應無終,禾乃八千運」,皇帝聞后大怒,於七月以獨孤楷為益州總管替代蜀王,此舉險逼蜀王興兵起事。

  熟諳政斗規則的朝臣們早就明白,看似平靜的前兩月其背後必定暗流洶湧,皇后的突然崩逝雖令蜀王一事暫時擱置,然皇帝必不會輕易作罷。他們也早就猜到,繼廢太子幽禁、秦王暴卒后,蜀王將是第三個遭忌而廢的皇子。然而大多人並不會為之哀憫,畢竟蜀王耿介暴虐,朝臣們尤為懼怕,若為嗣於己無益,故幸災樂禍之餘,藉機謀利者不在少數。

  返京后的長孫晟亦有耳聞,雖為蜀王妃從兄,於此卻早已淡然。因為他深知權斗從來無情,即使憐憫亦枉然。也正因世家門閥興衰的圭臬——權斗,歷代以來,長孫氏的先輩們憑藉超凡的才能及精準的眼光,藉助每一次政斗湧入中樞參與國策,從而顯赫至今。然生於政權也亡於政權,世家因據政治之資從而壯大,可一旦為當政者摒棄,其消亡也隨之而來,叔父長孫覽一脈無疑將至此境地。

  昔武帝在番時,長孫覽與之親善。及武帝即位受制於權臣宇文護,長孫覽果斷脅從武帝誅殺宇文護,由此進封薛國公。尋平齊,武帝以功特封其次子為管國公,恩寵益深。武帝崩后,長孫覽受命輔政,顯赫當時。宣帝死後,鄭譯等人矯詔皇帝以外戚之親掌政,長孫覽於此明哲保身,且皇帝微時備受周室君臣嘲斥,長孫覽卻予照拂,故深受帝之恩禮。皇帝曾當眾慨嘆與長孫覽「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並稱其若有罪,但非謀逆一無所問,甚至還聘其女為蜀王妃,結成兒女親家,恩重及此。

  繼北魏滅亡后,長孫氏因著嫡系長孫覽的顯赫再次達至鼎盛,卻也隨著長孫覽的亡故終將謝幕。長孫覽逝后,其子長孫洪、長孫寬並無大才,僅靠父蔭享有公爵,餘子長孫龕、長孫操更無可稱功勛。加之與蜀王姻親,即使不與連坐,恩盡情薄已是必然。

  世族之興也勃,其衰也忽,或許正因大起大落於興衰之間,冷漠早已深植在世家子弟的骨血里。顯赫之時尚且系之禮義的親情往往在落難之際變得支離破碎。

  冷眼旁觀——長孫晟之於叔父長孫覽一系的遭際淡然之時,亦知日後族人之於自己一脈亦會如是。

  這日,送葬歸途中休憩於官驛,長孫晟晡后獨步,忽遇蕭吉立於檐下賞月,便過去與之寒暄。

  「世間幾經變換,惟此月永懸於天,獨照古今……」蕭吉遙指一彎弦月,無限感慨。

  蕭吉本齊梁宗室,博學多通,尤精算術。然清高孤僻,素不與公卿同流,且與楊素不和,由是官場不得志。

  或許久在名利至上的塵世里,歷仕三朝的蕭吉終於難保晚節,見皇帝好徵祥之說,遂矯其跡取悅帝心。廢太子時,蕭吉污告東宮有鬼巉鼠妖作祟,並預言楊勇不安其位,為皇帝廢黜太子充當鼓手。又或許本性難移,蕭吉雖巧言令色,卻不似王劭之流唯利是圖,尤衷著說潛心研習,其見解之高涉域之廣,非常人能及。

  是故較於王劭,長孫晟更為尊崇蕭吉,聞聽其言似有抑鬱,安慰道:「陰晴圓缺斗轉星移,天地日月未必永恆,你我既為滄海一粟,亦難獨善其身。」

  蕭吉神色黯淡,微微點頭,嘆道:「可惜某不似將軍勘透世事,終難置身事外……」

  長孫晟知其意有所指,也不接話,只輕描淡寫道:「世人皆如此。」

  「將軍如何想儲君?」果然,蕭吉話鋒一轉。

  上次在東宮,蕭吉已表態追隨太子,此次必來試探自己,長孫晟此般疑著,因笑道:「殿下仁厚謙守,作為儲君,國之幸事也!」

  「此將軍肺腑之言耶?」蕭吉追問。

  長孫晟面不改色:「陛下千秋後,殿下堪擔大任,大隋必國運恆昌千秋萬代,公卜言亦如此。」

  蕭吉被堵得半晌無言,默了默嘆道:「某知將軍疑我,必無實言。也罷,朝中無人不視我太子親黨。某確為太子捏造胡言,然亦身不得已。我先雲后四年太子當御天下,然則太子當政,隋必亡矣!皇帝本命辛酉,不宜臨喪卯酉,其既臨發殯則亡兆益現,其後當有真人出而治之。『卜年二千』,實則三十年;『卜世二百』實則只傳二世……」見長孫晟一臉狐疑,解釋道:「真話不得道出,某實難安寢。將軍明智人,或許於爾有益……」說罷作揖告辭。

  長孫晟注視著遠去的孤峭背影,心底觸動之餘,腦中卻迴旋著那句驚天之語——「太子當政,隋必亡矣」……

  「隋將亡矣,我當如何?」郊外無人的山岡上,男子立於墓前發問,良久未聞回應后自嘲道,「如今不能拋頭露面,我能奈何?當時若從於卿,今何以至此?」

  「一起離開岐州罷……」忽地,身後傳來一句人聲,警覺地轉身,隨即目瞪口呆:「李兄……」

  李播上前將花燭擺祭,再將酒醴酹地,方道:「岐州已不容你我,不如一同離去。」

  史世良聞言愈加疑惑,這便是他失蹤數月之故?

  李播臉色發窘:「年初外出論講道經,路遇唐公……」

  史世良立即瞭然,卻並未如前嘲諷,苦笑一聲:「你我終非真隱士。」

  李播頷首:「唐公謹小慎微,此時投誠無異於送死,然當時衝動,險遭滅口之災。故趁其回京奔喪,某才潛回岐州。」說著作揖謝道,「連月來有勞弟接濟,否則我兒淳風或已夭折,此恩感激不盡!」

  因出同門,且性情相近,加之史世良年輕氣盛好勝心重,故二人平素互看生厭,也只擯落之時惺惺相惜,史世良上前扶道:「兄無須客氣,你我同門之誼,自應幫顧。」

  「既是如此,史郎何不同隱終南耶?」

  史世良沉默須臾,避開其誠摯的目光,轉身望著山崗孤墳,緩道:「阿朱葬於此地,我必不離去。且唐國夫人私相護佑,我若擅離,是為不義。」

  李播微微嘆氣:「唐國夫人確乃女中君子,可惜……汝既受夫人庇護,某便不作強求。此廂辭去,望他日再會。」

  史世良與之揖別:「兄嫂好走。」目送著他下山的背影,心底的酸澀一如永別……

  天色陰沉,孟冬的寒氣襲裹著全城,給本就乾冷的大興更添一筆寂寥。送喪歸來的長孫晟負手立於廊下,心底的愁雲便似天上的陰雲,揮散不去。

  「阿郎,蕭太常至。」阿羽急步過來呈上拜帖。

  長孫晟立即迎至中廳,二人寒暄著進入正堂。

  「未知將軍令某前來所為何事?」落座后,蕭吉拱手直問。

  長孫晟請其飲茶:「實不相瞞,今日請公前來確有所求。」

  蕭吉回請:「將軍但請吩咐,某定竭盡全力。」

  「吩咐不敢。」長孫晟謙道,繼而嘆氣,「小女虛風日久,然葯膳無效。晟苦無良計,煩請公指點一二。」

  「可否一觀小娘子?」

  長孫晟令人抱來弄玥,示與蕭吉:「醫人言為氣疾,然用藥多日久不見愈。」

  蕭吉觀其眉眼,驚嘆一聲:「真好面相!」說著作迴避態,「此女面相不可輕易窺探!」

  「公此言何意?」

  蕭吉轉而詢問:「小娘子何時染疾?」

  「聽家人言,八月甲子夜五娘熱症突發,本漸好轉,己巳日自蜀王府歸后熱症時發,於今三月有餘。」

  蕭吉略作掐算:「這便是了,是夜月暈四重,而己巳日太白犯軒轅、獻后崩逝……」

  長孫晟見其臉現驚色,惶惑詢道:「會否鬼邪作祟?誠望公明言!」

  「小娘子本命辛酉,乃石榴木命,屬金,故忌見金,否則克身。而獻後為海中金命,其殯所永安宮正鄰歸義坊,恐是沖了小娘子……月暈之兆乃天示警,再過蜀王府四劫已定,此正一劫也。」

  長孫晟聞言大驚:「可有對策耶?」

  蕭吉捋須深思,忽見弄玥衣間玉飾,問道:「此何物耶?」

  「此玉鳳凰為洗禮所得,因聞玉有養元之效,染病以來一直佩戴於身。」

  蕭吉接過端詳:「佩玉確可避穢,然此上古玉必有前世之主,恐不宜隨意佩戴。」

  長孫晟驚道:「此上古之玉耶?」

  蕭吉頷首:「此鳳鳥紋非今式,當為古玉,既佩三月不可再棄。」略加思忖,又道,「石榴木命幼年多災,卻佛緣深厚。依某拙見,此玉須於觀音座下聆音七七四十九日,並為小娘子取小字觀音婢,拜至觀音座下,度玉入道人玉合一,方可佩戴。既得觀音護力,定可度過此劫。」

  長孫晟仍不安心:「后三劫如何避之?」

  「木困金鄉涉世多艱,石榴木須遇貴人方可逢凶化吉。」

  長孫晟忙問:「貴人何在?」

  蕭吉卻避而不答:「此乃天機,將軍何須執著?既為貴人則必為奇人也!」

  「奇人?」長孫晟聽得雲里霧裡。

  「冥冥之中自有註定,恕某不能相告,唯有一句忠告:小娘子遇奇人前仍需自助,不可自棄。」蕭吉說罷告辭而去。

  「蕭太常定在故弄玄虛。」待蕭吉告辭后,高氏從屏風後走出,「月暈四重不過偶爾天象,何關五娘命理耶?」

  長孫晟斟酌須臾:「蕭公精通陰陽算術,公之建言不可大意,何況關乎五娘命數。倘真應驗,豈不悔之?」便依蕭吉之言,將玉鳳凰供於觀音座前,並請高僧日夜誦經發願。說也神奇,不出一月弄玥病癒,長孫晟遂將蕭吉之言謹記於心,未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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