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下 奇女教子
漏刻中的水流經日、夜天池由上至下源源傾瀉,托著水海中的浮箭緩緩上升著。當箭頭指向新一時刻時,小娘子已覺腿酸指麻渾身酸疼,心底卻在竊喜:此次阿娘恐真動怒,二郎怕是難逃一罰,奪回小馬駒有望可待!
與屏風后幸災樂禍的小娘子不同,唐公李淵不免暗暗心疼,見妻子久不發落,悄然示意二子起身。建成謹慎地瞟了母親一眼,見其仍在閉目,拉住阿弟重新跪好,暗示他勿再觸怒母親。
李淵暗嘆長子卑懦,思索須臾計上心頭,因作驚道:「二郎豈不適乎?」
竇氏立睜雙目,順著世民不解的目光看過去,正見丈夫與之使眼色,因沉聲道:「依妾所見,似是郎君目有不適,不如先治眼疾,可乎?」
李淵鬨笑道:「方才我見其身搖腦晃,以其不適。」
竇氏白了他一眼,呼婢子攙扶自己起來坐定,無視世民投來的乞憐目光,只問向建成:「毗沙門,娘令汝長跪於此,可曾有怨?」
建成連忙搖首:「兒確有失職之處,阿娘理應責罰。」
竇氏微笑,招其上前:「汝可知阿娘因何生氣?」
建成跪至榻前,低首道:「兒身為兄長,令二郎走失,有負阿娘之託。」
「非也!」竇氏笑容凝住,嘆氣,「如此觀來,汝仍未體恤娘之苦心……復跪再思罷。」說著揮其退回。
「阿娘……」世民見狀急道,「昨因二郎淘氣,未從耶娘囑託,阿兄並未有錯。若阿娘責罰,當只我一人,請阿娘勿再責兄!」
竇氏欣慰嘆道:「仍是二郎得我心矣……」復又盯向建成,語氣略帶失望,「我怒不因爾之失責,而在汝之認知。兄友弟悌,乃人之常倫,非父母之託矣!汝乃唐公世子,他日承襲公爵,即為一家之主。若汝僅以友愛兄弟視為父母之託,日後何以維繫一門之心?耶娘如何付諸弟於汝?」
「阿娘……」建成羞愧得一時無語。
「爾先歇去罷……」竇氏令侍女扶其坐於蓐上,瞥見世民面上盪起的笑意,佯怒道,「二郎勿要竊喜,昨日之錯仍舊在汝……」
「兒自知有錯。」世民挺了挺身子,「兒擅離兄長,理應擔錯;且累阿兄受罰,更覺有愧。但憑阿娘責罰,兒必無怨言。」
竇氏沉冷的面上終露微笑:「難得汝知友悌之義,今先不罰,起身罷。」因招他入懷,慈愛溢於言表,憐道,「疼否?」
世民見阿娘怒意褪盡,如往日般愛憐自己,聞言立即皺眉:「疼矣!跪了一時辰,興許筋骨已斷……」眼中強擠痛苦神色,不覺間卻走漏了一絲黠笑。
李淵強忍大笑,於此習以為常。
「竟已一時辰?」竇氏環抱愛子,替其輕揉雙股,又怪李淵道:「怎不提醒於我,若傷及腿骨如何是好?」李淵張嘴欲辯,為免口舌之爭,故只得自認失誤。
竇氏橫了滿臉堆笑的丈夫一眼,轉而囑咐世民:「今日不許外出。」
世民驚道:「阿娘原許我往郊外打獵,豈忘之耶?」
「因爾筋骨已斷,須加休養。」
世民當即起身蹦跳幾下:「我只放鷹遛馬,無礙的。」
竇氏早知他的心思,只裝作不明:「今明兩日汝須於家誦習《論語》,補習落下的功課。我親自看管。」
「……」最後一句將心底的一絲僥倖抹得蕩然無存,世民頓覺不妙,轉動黑溜溜的眼珠思索對策,繼而趴於阿娘圓鼓的腰腹上輕蹭了蹭,作無賴狀:「阿娘將誕龍女妹妹,不當費心理該靜養。且我與誕兄已約共馴馬駒,阿娘常教兒重信守諾,今若不去,豈非失信耶?」
「爾且安心,自有人代之。」
「誰者?」世民警惕道。
竇氏轉首望向屏風,道:「入來罷,三娘。」
世民立即瞧去,只見屏風后探出一頭懸於屏風上,猶如一隻無身鬼怪。此人不是他者,正是自己每見每厭的李秀寧。世民如臨大敵:來者不善!
秀寧自月牙凳上跳下,慢挪過去,尷尬笑道:「阿娘既知是我,胡不早令我入來?阿耶,我的脖項酸痛難忍……」說著嬌聲依至李淵懷裡,聽在世民耳里直感反胃。
「汝喜聽牆角,豈不正合爾意?」竇氏忍住笑意,佯怒白了她一眼。
秀寧微微撇嘴,掩面作羞狀:「原來阿娘早便知曉,當真無趣……」
「既是無趣,今去郊外放馬,如何?」竇氏忍俊不禁。
「此話當真?」秀寧躍身而起,撲至阿娘跟前驚叫起來。
「只一日。」竇氏伸出食指,強調道。一旁的世民雖不情願,聽阿娘如是說亦鬆了口氣,心想既只一日,小馬駒仍屬自己。
「可矣!」旁有虎視眈眈的世民,秀寧也不便討價還價,口中雖無異議,心底卻打起了借馬不還的主意。
「使二娘同去,爾等務隨阿誕兒,不可擅自行動,否則禁閉如二郎。」竇氏囑道。
秀寧心知阿娘欲遣二姊看管自己,雖嫌累贅卻也只得連作保證,轉身時不忘面朝心懷不服的世民吐舌炫耀。
世民回瞪一眼,奈何自己待罪在身無法阻之,只能眼巴巴目送她歡脫的身影奔馬廄而去。
牽著俊俏的小馬駒,想著憋悶的李世民,秀寧心情暢快地奔進陳國公府,一心只想快些拉了表兄去到郊外。
「三娘……」緒寧將妹妹扔與自己的轡繩交予僕從牽走,轉眼已不見其蹤,連忙急入府內。
秀寧輕車熟路地穿梭於國公府的游廊上,聞見二姊呼聲,煩躁之下詭計上心。於是縱身躍上闌干,四肢並用匿於樑上,意欲戲之。
腦中蹦出一串數字隨著廊上漸至漸近的足音倒數著,待數至零,秀寧瞬間鬆開雙手懸身倒立,將已作好的那張鬼臉赫然懸於來人面前,想著一向端莊的二姊即將花容失色,秀寧心底暗暗竊笑。然而,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並未聞見卻傳來一聲低笑,秀寧一陣狐疑,定睛回神細看之時,卻嘴臉僵愣起來。
只見立於眼前的並非二姊,卻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
柴紹本以為是只潑猴,正欲動手自衛,及看清是位小娘子,忙住了手。只見她僅憑雙足掛住倒立的身子,眼瞪似銅鈴,舌長如厲鬼,模樣雖怪卻也可愛。
「三娘……」「柴紹……」
秀寧因察近在咫尺的男子氣息,翻身上樑攀沿而下,尷尬地望一眼那人,此時正面相見,竟比方才所見更有氣度。
竇誕故作不見表妹失儀的窘迫,向她二人引薦:「此乃吾友,鉅鹿郡公之子,柴紹也。」
柴紹正欲朝她二人問好,秀寧卻昂首直問:「爾即聞名關中之柴任俠?」
柴紹見她不過一閨中娘子,竟於自己有所耳聞,驚詫之餘拱手謙答:「微名不足道耳……」話未畢一道黑影凌空劈來,柴紹敏銳地避向一旁。再看適才所立之地,只見細長的馬鞭一聲響栗,地板立現一道鞭痕。
「三娘……」竇誕、緒寧俱是一驚。
秀寧收回馬鞭,揚眉冷笑:「《墨子》有言: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任俠者,重義守信輕生死者也,爾何避之耶?」
未料竟是位難纏的小娘子,柴紹俯望向那雙精明的黑眸,卻也不敢輕視,恭敬答道:「然以《史記》言,任俠不愛其軀乃赴士之厄,故紹命當以救人。小娘子方無厄困,故紹無須赴死。」
秀寧理屈詞窮,方是作揖笑道:「看來柴任俠並非胸無點墨的武士,幸會!」
柴紹亦笑:「小娘子身手敏捷,幸會!」
他二人互為致禮時,竇誕朝緒寧笑道:「不打不成相識。放眼京中貴胄,無一人可令三娘誠服,」說著俯首悄笑,「皆因三娘善於詭辯……」
耳邊的溫熱氣息轉瞬即逝,卻在緒寧面頰上染上一層曉旭初綻的紅暈,令其不敢與之對視。故只頷首淡笑,卻隱見夕陽薄山的哀涼……
秀寧等人出門去時,各坊門處正聚集了一眾人,閱了坊卒新貼的布告議論紛紛:蜀王秀廢為庶人!
與坊間民庶的意外不同,身在官宦世家的竇誕等人卻早有耳聞。故四人經過時只遠遠觀望一眼,而後平靜經過。
「好一場宮廷優戲。繼蜀地徵祥后,華山人偶再被舉發,蜀王可謂禍不單行。」出了城,柴紹開口打破沉默的氣氛。
竇誕接道:「非但如此。據聞有人密告蜀王私造白玉珽,其車馬被服擬於天子,皇帝聞后震怒,由是廢黜蜀王。」
秀寧於前牽馬行走,聞言疑道:「讖緯、厭勝或可誣告,然白玉珽此等御器,蜀王何敢示人耶?密告者從何得知?」
竇誕略想了想:「或為爭功信口開河而已。」
「不然。」秀寧道,「天子器物何其多也,為何獨指白玉珽耶?若是污衊,告密者自該籠統一說,其既指定白玉珽,斷不空穴來風。」因是蔑笑,「蜀王雖多武藝,實一蠢夫!」
竇誕、緒寧相視竊笑,唯柴紹讚賞頷首:「然。自蜀王歸京,皇帝令越公楊素收集罪證,告密者自不會少,此人或為蜀王親信,於此應有所知也。今蜀王遭廢,連坐者不知幾何,朝野又將幾人歡喜幾人悲愁……」
秀寧微微點頭,因擠兌表兄道:「誕兄方剛入仕,喜耶?愁耶?」
竇誕笑道:「三娘說笑了,我因門蔭充任獻后挽郎,何談入仕……」說著憶起一事,「那次送喪聽聞一事,如今思來隱覺蹊蹺。」
眾人見其神色凝重,紛紛詢問:「何事?」
竇誕前後張望,確定往來無人後方是敘道:「送喪時長孫將軍亦在同列,因其曾為阿翁偏將,我們兩家常相來往,故我往其舍問安。彼時恰聞將軍與蕭太常院中閑談,爾等試猜蕭公言何?」
秀寧白他一眼:「我不猜,汝直言。」
「蕭公雲『太子當政,隋將亡矣』!」
柴紹疑道:「蕭公先卜隋傳二百世,怎又卜其將亡也?」
「此非關鍵。蕭公又雲將出真主,然真主為誰?今蜀王幽於內侍省,依我所見,真主或為漢、晉二王。」
秀寧輕笑道:「真主寧出楊氏乎?」
竇誕頷首:「此亦在理。」
「我所關切者,蜀王廢黜之易,太子豈無私相教唆耶?且別忘了,主審者越公楊素乃太子朋黨,華山偶人亦其發之。」秀寧輕拍了拍馬背,望著小馬駒歡逐於原上,復又笑道,「皆雲太子仁孝,依我之見,人至善,必偽也,此所謂『藏於九地之下,動於九天之上』者,隋亡或有其理……」
一言未發的緒寧聞言笑她道:「三娘唯兵法真理,卻不知,善偽本指人性,豈可類之軍形?」
「非也。」秀寧搖搖手指,「『藏於九地之下』,所類抑情之深者;『動於九天之上』,所類縱慾其極也。何其類狀!」
緒寧欲笑,卻聽竇誕頑笑:「強詞總能奪理。」因是止言。
幾個旁觀者說笑著出城而去,卻不知身後的大興城裡此時正颳起一場急風驟雨。蜀王之廢,京中連坐百餘人。不僅如此,皇帝又遣使往楊秀所鎮益州按事,可以想見,其州縣長吏及所交賓客,往後皆無寧日,此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