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下 情竇初開
「無逸,爾且當心!」世民見跑馬飛快,臉色憂急。觀音婢聞見,不住抽打馬匹,頃刻消失於叢林掩映間。
世民欲返,又恐其走失,遂去跟上。徇著蹄印一路追尋,終於在山腳望見,心下鬆氣,蹬馬過去。
只見小郎君立於河邊,閉目深吸著山間靈氣。細細看去,他面如冠玉,眉下長睫折出春陽之影,有如墨蝶翩躚;面中秀鼻吐納天地之氣,好似玉苞微鼓……世民目光專註,忽起一念:倘他生作娘子,必然嬌俏動人……
「流雲逐水去,綠野望新晴。」觀音婢睜目遠望,脫口而道,「籠翠千山色,含香孤沚風……」
世民細品之,贊道:「好詩!」
觀音婢見是他,明眸清揚:「眾靈皆含香,諸如花之蜜香、草之清香、水之冷香、土之溫香者,天地浩氣也。」
世民輕嗅,訝道:「竟有香數四?」
「天地浩氣,包容萬千,又豈四香?」
「我未聞出……」世民學他吸氣,苦惱一笑。
觀音婢謔笑:「爾未靜心品之。」
「汝方惱我,豈有心品香?」世民白他一眼。
觀音婢反諷之:「我豈會無端生氣?倒是有人置氣!」
「你……」世民何曾受氣至此,一時盛怒。然於無逸,斯須釋意,蓋因其貌面善,不致令人討厭。
觀音婢見他吃悶,捂嘴低笑,世民見之,亦笑,二人相視大笑,愈加親善。
世民見岸邊石片散落,眼睛一亮,遂下馬拉觀音婢。
「作何?」觀音婢不及反應,被拉到河邊。
世民俯身挑撿,揚眉笑道:「斯須便知!」說著兩指緊扣其一,來回揮動,俄而發力擲出,「一、二、三、四、五……一十二、一十三、一十四!」
只見河面點出圈圈波紋,世民見觀音婢躍躍欲試,予之,笑道:「此曰『水上漂』也,願否比試?」觀音婢迎上他挑釁的目光,點頭應戰。
吟吟笑語回蕩山水之間,二人比試打圈時,兩匹一青一赤的馬相伴食草,悠閑而歡暢……
二人騁馬回返時,餘人陸續集結。世民不見秀寧,問與佛慧。
「三姊與柴大郎去了那邊。」佛慧指道。
見世民轉去尋人,鄭觀音上前,笑向觀音婢:「五娘。」
觀音婢應了一聲,抬腳就走。鄭觀音窘迫,垂首低道:「那日確為我之過錯……」
觀音婢聞聲轉首,輕笑:「觀音姊何錯之有?」
「我……我累汝受責,實在抱歉。」
年初在國公府,嬉戲時鄭觀音不慎磕倒,太夫人以為觀音婢故,當眾斥責,令觀音婢百口莫辯。加之三嫂常於府內搬弄是非,觀音婢對她二人頗為不屑,今見鄭觀音目光懇切,心頭一軟,意乃解:「我未曾在意。」
不可否認,觀音婢受責之時,鄭觀音確存幸災之心,故未出言,直至事後,方覺懊悔。今得觀音婢諒解,鄭觀音欣喜上前,執手相問:「往後與我同玩,可否?」
觀音婢點頭,趁機囑道:「我之名姓,不可外道。」
「汝既不準,我必不敢。」鄭觀音連道。
「柴大郎教我過來,有何貴幹?」等了半晌,柴紹不發一言,秀寧擲石於河,打破一水平靜。
「我……」柴紹言語吞吐,因笑,「三娘近來可好?」
秀寧看他一眼,轉首望向河面漣漪,面無表情:「甚好!」
「哦……」柴紹乾笑一聲,道:「那便好!」
秀寧忽起身,冷笑一聲:「我好與不好,與爾何干!」說罷轉身就走。
「三娘!」柴紹追上,拉住一襟衣袖。
秀寧並未掙脫,亦不轉身,只問:「何事?」
柴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三娘怪我未?」
秀寧瞪他一眼,原來他這般看法……心底憤然,拂袖冷笑:「怪之何益?怪爾表明心跡,事後發覺實為一時衝動?怪我輕信汝之渾話?想我李三娘何曾被人玩弄,」抬手直指之,咬牙切齒道,「柴紹!爾既無真情,何許誓言!」
柴紹聽得雲里霧裡,急忙解釋:「我豈敢玩弄你,那日林中所言確為肺腑之語!」
秀寧目光征忪,那年他們出外打獵,她對一隻雉雞志在必得。不料他暗箭截殺,她怒從心起,轉而攻擊他,窮追不捨。追了半日,她尚不覺疲倦,馬匹卻已累死,結果可想而知,她首次墜馬了!
他好心返回,替之敷藥。她雖疼痛難忍,卻仍不忘以拳襲之。
然他未惱,順勢握其手,笑道:「三娘若不解氣,再打幾拳又何妨!」
她愣了一下,隨即得意笑道:「汝既開口,到時可別怨我欺你!」
「豈會!」他搖首挺身,有如將士勇赴沙場,一副視死如歸之態。
她嘴唇一勾,故意晃著拳頭,見他毫不退縮,遂擊其身。
她不比尋常小娘子柔弱,雖是女兒身,勇力卻不輸男子,因此拳擊之力常人難挨。
捶了一陣,或因累,又或不解,她驚訝地看向他,語氣遲疑:「為何不躲?」揮動的拳頭漸漸無力。
他不知哪來的天膽,竟敢攬她入懷,語無倫次:「若解爾心恨、撫爾腳傷,汝即便殺我,我亦不反抗!」
她怔愣半晌,一掌推開,搖晃起身,拔出腰間佩刀,阻開上前欲扶自己的他,冷笑道:「那我今日成全你!」說著刀尖刺向他心口,卻只恰抵衣袍。
柴紹挺身相迎,目光熾熱:「柴紹今生只為李三娘生,三娘既令我死,柴紹死得其所也!」
情話在耳,秀寧厲眼倏忽柔和,俊臉驀地紅透,連擲佩刀於地,趨至一旁,奪馬而逃……
柴紹見她安靜下來,懇切道:「我柴紹愛慕李秀寧,從未易志!」
秀寧聞言臉紅,氣勢減弱,扔下一句:「我豈是容易哄騙的?」
柴紹追去,雙手緊扣其肩,定定望著:「若我欺騙於你,不得好死!」
對視片刻,秀寧收回目光,輕嗤:「爾善終與否與我何干?」
「三娘……」
肩上之力漸弱,秀寧忽覺不舍,因道:「也罷,若死也須明了死去。若爾言為真,為何對我避之不及?」
柴紹連忙否認:「我未曾迴避於你!」
「是耶?」秀寧輕哼一聲,「為何每見我輒走?心虛耶?」
柴紹嘴角苦澀:「后我寄信,三娘未回,我以為……」
「一封未回就不復再寄?」秀寧橫他一眼,「我以汝移情別家小娘子。」
柴紹連連搖首,抽出腰間佩刀,雙手奉之於前:「每在東宮值守,我常攜此刀於身,以示不忘也……」
秀寧心底甜蜜,低首竊笑,卻不欲他瞧見。遂撲其懷,輕捶幾拳,以泄心頭之悶。
「三娘……」柴紹錯愕,轉而大喜,捧起那張絕美的臉龐,落下一記輕吻。
「柴紹!」
一聲厲喝驚擾了河邊的曖昧,二人俱看去,世民正快步過來。
秀寧慌忙推開柴紹,又羞又急,嬌嗔地踢他一腳,羞愧逃遁。
世民見狀,氣急敗壞地沖向柴紹,一拳揮去,橫眉怒道:「枉我平日視汝如兄,竟敢咬我阿姊!」
「我……」剛挨一腳又受一拳,柴紹無語凝噎,嘆向蒼天:這對姐弟關鍵時刻果然一致對外,該如何向這毛頭小兒解釋?
世民剜他一眼,轉而去追秀寧,卻連佛慧等人也已離去。
「她們趕回滎陽了。」無忌解釋。
世民回頭瞪向柴紹,翻身上馬,發覺不見無逸,惑道:「無逸何在?」
無忌連道:「五郎乏了,先行回府,我們亦回罷。」
「嗯。」
世民歸至將軍府,卻未見無逸其人。無忌雲其生而體弱,獨在閣中起居,世民信之。
晡后殘陽沈沈,鋪在西苑的曲水池上,映出滿池芰荷的鮮華麗色。數十彩舟畫舸輕泛其間,飄出歌伎軟糯的采菱歌,在寒意猶在的三月,竟有幾分仲夏之景。仔細看去,卻是綾採為之。
緣池而建的曲水殿恢弘闊大,是皇帝上巳禊飲之所。故而一早,皇帝攜十六院夫人及寵臣遊船至殿,曲水流觴,逍遙自在。
輕盈的漆制酒杯在彎曲的池中一路漂流,停在御座前,皇帝銜杯漱醪,須臾吟道:「禁苑百花新,佳期游上春。輕身趙皇后,歌曲李夫人。」
一詩吟罷,眾人恭維:「好詩!」
皇帝志得意滿,放眼苑中風光:「『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江南之蓮只開夏日,而西苑池沼之內,冬月亦剪採為荷,色舊則易新者,年年月月如江南!」
眾人奉觴頌曰:「至尊英明!」
皇帝大悅,飲罷又嘆:「江南雖好,日久則無新意。初看西苑之景,風亭月閣,皆如神變,飛橋雲觀,冠絕今古。然宴遊數次,索然寡趣,不過如此。」
宇文皛知皇帝久在洛陽,欲尋新樂,止了宮司流觴,因奏:「陛下看遍江南風光,莫若再賞塞北胡風,如何?」
皇帝心頭一動,得意笑道,「年初啟民入朝,我大陳文物以誇國富。那胡兒見而慕之,請襲衣冠,然我不許。若再出塞耀兵,突厥將如何?」
宇文皛道:「胡人見我軍威,必將永世為臣!」
蕭鉅接道:「王師閱兵塞北,亘古未有,必為千古盛事!」
宇文皛符合,提議:「臣以為此次北巡可沿趙、魏等地北上出塞,既可震懾突厥,又可視察河北民風,一舉兩得也。」
皇帝朗聲高笑:「此議甚妙!傳朕敕令,即日還京,以備北巡。」
「陛下……」貴人陳婤眉頭緊蹙,「陛下出師塞外,一別數月,妾不舍……」說著眼圈微紅。
皇帝置美人於膝笑道:「此次北巡,六宮皆隨,勿憂也。」
「真耶?」陳婤大喜,拭淚時隔帕笑向宇文皛,眉眼傳情。宇文皛臨座的榮華夫人見之,嗤之以鼻。
皇帝捋須高笑,憧憬著錦衣綉襦扶御駕之景:「不止六宮之妃,百官及家屬亦隨軍列,好叫胡兒羨我皇朝之盛!」
蕭矩惑道:「嬪妃隨侍尚可,至於百官家屬,會否累綴?」
皇帝舉杯仰盡,醉眼閃出一絲蔑笑:「此去數月,朝中空虛,若有逆臣起事,將奈何也?」
宇文皛贊道:「吾皇英明,以家屬為質,後顧無憂矣!」
皇帝讚許一笑,嘴角哼道:「反我者,殺無赦!」
世民回家后不久,父母接到隨幸詔令。
突厥昔為漠北霸主,每歲入寇,剽掠無數,數百年來為中原之大患。然於世民,突厥之強悍也只聽聞而已。因為仁壽三年,突厥眾部盡來歸附,長孫晟於此功不可沒,深為世民推敬。
是故聽聞詔令后,世民欣喜不已,欲去見識一二。
返京這日,世民去馬廄轡馬,方出院門,一奴見而遁走。世民也無多想,只當是畏己。
車馬將發,竇氏出來,見世民牽馬而立,勸道:「此去大興路途遙遠,隨我坐車為好。」
世民笑道:「數百里而已,於我不難。」環顧四周,問道,「三姊何在?」
「伊改意不去。」竇氏嘆笑,「怪也!初聞詔令,三娘爭相前去,如今卻又不去……」
世民微覺失落,嘴裡卻說:「不去也罷,難得清凈一回!」
竇氏揪他一記,寵溺而笑,旋即登車。世民翻身上馬,回望一眼,恰見一小人躲在拐角探身而望,卻非三姊,正是今早那人。
世民哀嘆旅途孤寂時,秀寧已奔向郊外。
「柴紹!」秀寧見樹下一人徘徊,馳馬而去。
柴紹聞見,飛奔過去,執之喜道:「我連日不安,唯恐書信未至。」
秀寧笑道:「原以郎亦隨幸,未也,何故?」
柴紹目光閃躲,須臾緩道:「太子薨后,東宮臣屬悉歸齊王府,我非齊王近侍,不必隨幸。」
秀寧察其言語失落,笑著安慰:「不去也好,阿娘不在,我們可常相見了。」
柴紹頷首,心中鬱悶頓時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