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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話·中 煮豆燃萁

  十月半,牽礱糰子齋三官,為下元水官節,是孟冬十月的重要節令。每年此日,宮觀士庶皆修齋建醮,或解厄拔苦,或享祭薦亡。此外,道眾會於門外豎上掛著黃旗上寫有「天地水府」、「消災降福」的天桿,諸工匠則祭爐神——太上老君。

  這日一早,李家設壇供齋蘸神,求福免災,舉行著一年之中最為重大的祭祀活動。而每年下元節亦為奴婢最喜節日之一,因於此日,諸主皆忙著齋戒修心,且祭祀畢,主母還會將福余果品賞賜下來,此些恩惠最受諸奴期待。

  「今之下元節尤為隆重。」婢女阿茗坐於廊下,自托盤執起一顆豆泥炊餅,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阿芙挑一甘桔,細細剝皮:「是也,主母特令阿梅去道觀請設道場,不知作何……」

  阿茗仰望偏西的望月:「設道場作何?超度誰者?阿梅怎未歸來?」

  「噓!」阿芙塞桔堵其嘴,臉色凝重,「你總也不改!主母心思豈可隨意揣奪,若他人聽去爾又將受罰……」

  阿茗連忙雙手捂嘴,低聲憨笑:「此處只你我二人,他人豈會聽去?」

  「然有三人在此!」背後一人笑道。二人俱看去,竟是獨孤娘子隨侍婢女——阿貞。

  阿芙皺眉:「爾來作何?」

  阿貞許未察覺阿芙不悅,直坐近來,笑道:「我來察爾偷食祭品否?」

  「我等未有偷吃,」阿茗以托盤示之,「此皆主母賞下。」

  阿芙冷聲問道:「我們豈需偷食耶?」

  「自然不必。」阿貞輕笑,「身為二郎侍婢,所得賞賜厚於我等,亦情理之中也。」

  「爾獲何賞?」阿茗疑惑。

  「自然……」阿貞悻悻,故作輕鬆笑道,「難及爾也。」

  阿芙每覺她言語含諷,故不喜之,因笑:「我們自幼當差於府,凡事總須『先來後到』罷?」

  「誰為後到?」阿貞慍道。

  阿芙拂開阿茗,嗤笑:「此處只三人,爾以為誰也?」

  「你!」

  「實有四人。」身後傳來一句笑聲。三人俱看去,是阿梅歸來。阿茗欣喜一笑,安心食果脯,及見阿梅手執祭品,喜色益甚。

  「主母為誰設道場?」阿芙不忘詢問。

  阿梅布酒食於單,嘆道:「長孫將軍兩月前病歿,故主母設之薦福。」

  「長孫將軍?!」阿茗驚道,「右驍衛將軍長孫公乎?」

  「是也。」

  「二郎尤敬之,可惜也。」阿芙亦嘆。

  四人一時俱默。「所幸我備杯五盞,原以阿凌阿冷在此。」阿梅打破沉默,斟了四杯千壽酒,朝阿貞笑道,「阿貞既在,莫如同飲。」

  阿貞欠了欠身:「多謝梅姊。」

  阿梅既如是言,阿芙亦不再語,四人先酹酒於地,以祭長孫公,繼而同坐而飲。

  「爾等親厚如此,今後亦不必分離,我常羨之。」幾杯酒下肚,阿貞面泛紅光,話也多了起來。

  「若無記錯,獨孤娘子陪侍數人,爾等豈不親厚耶?」阿梅輕抿一口,笑問。

  「你們不懂……」阿貞搖首,「摯友難求也。」

  「爾有友乎?」阿芙哼笑。

  「汝雖言辭刻薄,此話一針見血……」阿貞卻無怒意,笑道,「府宅之內,心思各異,我來家三載,至今仍無一友……」

  阿茗好奇:「何為心思各異?」

  阿貞嘆道,「昔在縣公府,我等亦相親善,然來國公府,眾人皆爭寵於郎君,整日勾心鬥角……」

  「嗐!」阿茗大驚,以至口中豆泥噴出,「聽聞大郎與獨孤娘子恩愛和睦,豈會受惑耶?」阿芙拭去臉上污漬,默然聽著。

  「所謂恩愛,不過娘子縱著罷了。男子皆愛女色,柳下惠者畢竟少數。」阿貞無語瞥她一眼,「娘子雖有不甘,卻亦無可奈何,若郎君寵愛外人,豈不更難管教?」

  「汝何不爭之?」阿梅擠兌她道。

  「我志在服侍娘子!」阿貞抬高聲調,「況且郎君喜好有色之人……」

  阿茗啜酒入口,聞言笑道,「爾亦頗有姿色……雖不及阿霞。」

  「人各有志,娘子待我極好……」阿貞面色凝重,「娘子幾年不育,倘若命中無子,侍婢所出易於抱養。話說回來,妾室雖卑賤,倘生一子半女,亦功勞也。汝豈無意升為二郎妾哉?」

  阿梅輕咬麪菓,聞言望她一眼,嘴角一抹笑意。阿茗則驚得噴酒而出,慌忙搖頭:「二郎其性慨暴,且不苟言笑,除有差事,否則我定避之不及……」

  阿梅望見,朝阿貞遞去帕子,笑道:「大郎這般年紀時,主母已將阿葵等人放於房中,然二郎乃主母心頭之肉,即便納妾這種尋常事,主母亦會慎之又慎。」

  「是也,縣公府諸郎君這般大小皆有房中人,為何二郎未有耶?」

  「主母曾雲,二郎易躁,房內人須善規勸,妾室出身低微,難有大見,且善鑽弄恩寵,恐生是非也,故欲先為娶妻……」阿梅解釋,因擠兌阿芙等人,「二郎娶妻之前,你們萬不可有引誘之心,否則主母必會逐出。」

  阿茗連連點頭,阿芙則道:「阿郎之妾,除了萬氏,二郎無不輕之,我不欲為妾也。梅姊此話當去說與阿陸、阿孟,此二人上位之心昭然若揭!」

  阿茗連忙點頭:「是也!尤其阿陸,常以二郎瑣事外道,每稱『我家二郎』,云云,諸奴以二郎昵之,種種逢迎,諂媚至極也!」

  「我二人侍於房內,亦未如此。伊不過燒水婢也!」阿芙哼道。

  阿梅笑道:「爾等勿憂也,阿孟以母為二郎乳媼,自視甚高,雖心有所想,而不敢為引誘之事。至於阿陸,其人肥澤,且無姿色,斷不入二郎之眼,否則也不至臆想而已。」說著想起一事,朝阿貞笑道,「阿郎似中意獨孤四娘,如此一來,阿貞或可與胞妹團聚。」

  阿貞聞言一喜,阿芙亦點頭:「佛慧娘子與二郎一處長大,性情亦相似。」關鍵主母若是熟人,日後亦會善待她們。

  「然……」阿梅咽下糯米糕,笑了笑,「主母暫未贊同,不知其意也。」

  阿貞眉頭一緊,卻聽一直埋頭吃食的阿茗打著飽嗝道:「也是……三娘還未議親,二郎須再等幾年。」

  阿梅不動聲色道:「爾等以為主母阿郎未議三娘婚事耶?」

  果然,阿茗等人驚大了嘴,阿梅神秘笑道:「我敢打賭,三娘好事將近也!」

  阿芙恍然:「怪道三娘賭氣於房,原為議親也。」

  阿茗點頭:「三娘心高氣傲,尋常郎君斷難入眼。」

  阿梅卻笑而不語。

  「太君,」阿福連滾帶爬入來,哭道,「四郎發風疾,疼痛難忍!」

  高氏大驚失色,急欲出門,卻被門口奴僕阻攔:「太君不可隨意走動。」

  「放肆!爾等膽敢阻攔太君!」阿染斥道。

  其中一人俯道:「奴婢不敢,奴只奉命行事,請太君勿相為難。」

  高氏平復怒火,沉聲問道:「爾奉何人之命?」

  「我也。」安業入來院中。明日為百日祭,故安業回來主持祭禮。

  「三郎此舉何意?」高氏預感不妙,故作鎮定問道。

  安業詭異一笑,朝門外吩咐:「帶來!」阿羽被搡至階下,一奴奉竹筒於安業。

  安業取出書信,且嘆且笑:「母親不負我望,果然傳信阿伯。」

  高氏萬般猜測,面不改色道:「三郎所言何事?」

  安業冷笑一聲:「若非我故意,阿羽豈會再三偷聽?」

  高氏恍然,原來他故意為之,以令自己自亂陣腳,取得所謂證據。

  安業揮退諸奴,笑道:「然為大人聲譽,我無意鬧大,關鍵在爾也。」

  果然如此,高氏羞憤欲斥,問道:「爾意欲何為?」

  「此家已不容爾等,或悄然離去,或大動干戈,汝自抉之。」安業冷笑。

  高氏哼道:「若我不從,爾奈我何?」

  「那我只好告之於眾,爾私通家奴,害我子嗣,欲以四郎代之。」

  高氏嗤道:「空口無憑,族人何以信之?」

  「爾私信阿伯,譖毀於我,此證一也。」安業詭笑道,「至於殘害子嗣,崔氏可作證,此證二也。」

  高氏愣住,那日她見崔氏引奎木狼至安業院,出於私心,她並未制止,如今倒被反咬一口。

  「我今來此,乃誠心也。若他日散布之,後果難料也。」安業哼笑,「至於四郎及五娘出身,外人如何看待,亦難料也。」

  高氏渾身顫抖,被侍女扶住。

  「四郎今發風疾乎?」安業故意問道。

  高氏身子一振,咬牙切齒:「我何時可見四郎?」

  「你母子恐不便常相見了。」安業語氣狠絕,「至於四郎,能否疾愈全憑造化。」

  高氏氣急敗壞,怒指之:「爾豈無親情邪!」

  安業心中大快,輕笑道:「那日,我親見崔氏逗引猞猁而不阻之,是為發難也!然大人不予追究,便宜爾等!」

  高氏一臉驚恐,彷彿看見魔鬼,良久,含淚允道:「我們會出府……」

  安業聞言頷首,滿意而笑:「如此,甚好。」數載怨氣終得出盡,真大快人心也。若非大人猝死,日後逼至絕路的必是自己。想到父親之死反令自己絕地反擊,這口惡氣出得並不舒暢……

  火爐里噼里啪啦,阿梨給二娘掖了掖被衾,坐於榻邊。今日府內尤為安靜,偶爾聽見前庭傳來低沉的誦經聲。忽地,一陣細微敲窗聲傳來,阿梨心生狐疑,繞過屏風察看,竟見觀音婢立於窗外。

  「五娘!」阿梨奔至屋外,喜極而泣。

  觀音婢以手書交之:「皇后遣使慰問阿娘,爾設法呈之,請其轉交殿下。」

  阿梨喜出望外:「五娘疾愈否?」

  觀音婢嘴角一弧冷笑:「我豈易病倒耶?」

  阿梨見她眸中光彩桀驁如常,似乎印證猜測,還未理清其中緣由,只聽她道:「切記,務必親手交於宮人。否則,毀之。」儘管希望渺茫,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豪賭一把。

  阿梨見小主人神色凝重,聯繫近日情形,不覺沉重起來。觀音婢嘆了嘆,眸光深聚,語氣決然:「無論如何,我要為阿兄而爭。」頓了頓,又道,「二娘乳母將回,我去也。」

  送走五娘,阿梨塞書於襦裙腰圍,再以系帶層層裹好,對進屋的乳母謊稱去配藥。好在以前五娘常帶自己偷偷出府,避過家奴於她而言不算難事。

  百日祭最為重要的是晚夕的除靈儀式,即將逝者神靈請出家門,次日再奉神主於家廟。故於午後一律易吉,懸燈結綵、做水陸,是為吉祭也。

  來至殯所,阿梨立於樹后觀望,心中焦急又忐忑,不知如何入內。

  除靈前,宮人侯於偏室,向高氏轉答皇后慰語。因問:「殿下牽挂長孫五娘,為何獨不見之?」

  鄭氏搶道:「五娘哀思過度,杖不能起,故未能前來迎駕。」說著厲眼看向高氏。

  宮人慾慰之,恰見婢女奉茶入來,遂接茶盞,卻感手中多了一物。抬眸看去,婢女眸色懇切,故佯不知。鄭氏見是阿梨,厲眼相看。

  原來阿梨見婢女送茶,代之潛入。見宮人收下,安心退出。

  回宮之後,宮人呈之蕭后。蕭氏閱之,良久交還侍女,說道:「此非後宮之政,燒之。」

  侍女閱過,惑道:「殿下素來喜愛長孫五娘,若其言屬實,殿下何不幫之?」

  蕭氏道:「士家常有紛爭,若我事事皆管,何異獻后?再者至尊明返東都,若知此紛爭,恐不快也。」

  侍女細思,皇后所慮不無道理,獻后常插手朝士後院紛爭,因而不得臣心,故遷永安宮時,無一朝臣出言維護。皇后唯恐聖人厭棄,常以婆母為誡,就連後宮事亦不敢置喙,更何況外朝?

  故侍女付書於炬,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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