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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話·中 寒食鬥雞

  寒食節,亦稱禁煙節、冷節、百五節。相傳春秋之時,介之推割股奉君,輔佐重耳復國后,攜母隱於山西綿山。晉文公焚林求賢,子推不出,竟與母抱樹而死,晉文公深為悼之,故於子推忌日禁火寒食。後世相沿為冬至后一百五日,即清明節前兩日,為寒食節。是日,民眾禁煙火、吃冷食,緬懷介子推之忠魂,亦有渴求清明政治之意。

  寒食節起源晉地,雖因食冷屢遭禁斷,卻又屢禁屢興,尤為晉人推崇。李家曾外赴樓煩,雖不至寒食幾日,卻也隨俗過寒食。

  於是寒食這日,唐國夫人竇氏邀來諸貴婦雅集,請她們前來觀賞新學的花樣——蒸寒燕。

  眾娘子閑坐亭中,喝著新制的乳酪,觀看階前婢子和面捏燕,不時交談指點著。不多久,婢女呈上蒸熟上色的面燕,贈予眾娘子。諸婦端詳觀賞,頗感好奇。

  「面燕可裝點內室、樹木,」竇氏略略揮手,諸婢退下,或送面燕於室,或插於棗樹,眾娘子瞭然般頷首,竇氏又道,「亦可贈於親友。昔在樓煩,每至寒食,親友互贈寒燕禮。」

  望著一樹飛燕凌空飛翔,頗有幾分樂趣,諸娘子躍躍欲試,於是在婢女的侍奉下,興緻高昂地捏起麵糰。

  河內夫人端詳掌中飛燕,乍看像稚雞,無奈搖首,因置托盤。環視各位娘子,看向末座時,目露驚色:「鄭三娘所製為何?蛇兔相纏是何意也?可有講究?」餘人聞見,亦是好奇,紛紛詢問。

  鄭觀音見眾人關注自己,唐國夫人亦笑望著,白皙的臉上浮上紅暈,低首答道:「晉地有諺『蛇盤兔,必定富』,蛇盤兔寓意榮華富貴。唐公新遷殿內少監,妾得靈感,故而制之。」

  「三娘曾隨妾歸寧太原,故而得知。」其母鮮於氏笑著解釋,又朝竇氏笑道,「我祖籍太原,后嫁滎陽。」

  「妾知也。」竇氏頷首而笑,因顧鄭觀音:「三娘當真手巧!」李淵曾任滎陽刺史,兩家亦相熟識,故以近稱。

  鄭觀音紅臉笑道:「夫人過譽,妾首制之,不當之處,令夫人見笑了……」

  竇氏笑道:「三娘所制蛇盤兔寓意極好,贈我可否?」

  鄭觀音連道:「承蒙夫人不棄,觀音何幸!」不知為何,每與唐國夫人對話,總覺其眸銳利,似能看入心底,故她每言必以斟酌,唯恐失言。

  「阿娘頭遭夸人,頗難得也!」秀寧朝鄭觀音促狹一笑,「然而……蛇盤兔亦用於婚嫁,寓意婚姻美滿,三娘可有聽聞?」

  鄭觀音臉色微紅:「妾不知也。」說著埋首修飾,力圖美觀。

  「鄭三娘害羞了!」河內夫人笑之,又問其母,「未知定親無?」

  鮮於氏無奈笑道:「未也。」

  「十四了罷?」

  「妾妹曾薦龐氏郎君,人品相貌皆是不俗,然其行蹤不定,遂不了了之。」鮮於氏嘆道,「好郎君難遇也!」

  河內夫人執卵嚼之,聞言笑道:「夫人不必擔憂,若說好兒郎,我獨孤兒郎何如?」

  雖說獨孤家貴為當今外氏,可誰不知,獨孤氏空有皇親之名,開國以來,官爵平平,尚不及尋常世家,乃至獨孤陀無錢買酒,不惜暗行貓鬼,以使獻后多賜物。結果事發,當以誅殺,獻后時抱恙,為救弟,絕食三日無果。後由其弟獨孤整求情,獨孤陀方得免死除名,直至當今嗣位,乃得追贈。此等家世,鮮於氏斷不入眼,因面露難色:「獨孤兒郎確是不錯,然小娘子之心,難測也。」

  河內夫人訕訕笑著:「四娘亦是如此。」卻臉色不悅。

  鮮於夫人察覺,因轉移話題:「建成兄弟安在?」

  秀寧見佛慧不悅,忙道:「三娘久未見大兄等人,不如妾攜之前去?」

  河內夫人反應過來,怪道鮮於氏婉拒,原來意在二郎也!因道:「小娘子更為投機,四娘也同去罷。」

  竇氏囑咐秀寧:「三娘,務必護好兩小娘子,近來盜賊橫行,不得下山。」

  一出主院,秀寧帶她們去了大兄院,剛入院,阿貞迎上來:「三娘、四娘、鄭三娘子……」

  「大兄在否?」

  阿貞搖首,復又點頭:「大郎……」

  秀寧瞪她一眼,直走過去。阿貞無奈,伏拜於地:「三娘恕罪,此時不宜入內!」

  秀寧惱極,抬腳欲入,忽聽水聲嘩嘩,隱有男女調笑聲,因是會意,捂嘴笑道:「勿擾大兄好事,我們走罷。」

  鄭觀音聽得臉紅,佛慧則一聲冷笑。秀寧不忘囑咐婢女:「大兄事畢,務必告之來過,倘阿娘問起,伊好生作答。」阿貞連連應了。

  終南山毗鄰大興,每逢寒食,人皆祭掃踏青、蹴鞠鬥雞,秀寧欲去鬥雞,遂引眾出宅。

  下山途中,鮮遇行人,偶見樵夫打柴。時近清明,沿途墳丘插有柳枝,搖曳在風中,彷彿幽靈晃蕩,送來陣陣陰氣。

  鄭觀音不由打起哆嗦,彷彿身後有人窺視,又覺自己多心,於是緊跟秀寧。秀寧亦察之,因耳聽四方,忽然低道:「務必加快行走,我引路,阿凌警惕側方,阿冷墊后。」若得下山,便可安全,秀寧如是認為。

  於是,秀寧按刀行於前方。忽聽身後一聲尖叫,回首相看,鄭觀音臉色慘白,驚恐指向路邊草叢。秀寧望去,一蛇扭身入叢,因拔刀揮去,走近一看,蛇已分屍殞命。

  「阿兄新任鷹揚以來,連日緝拿逆賊,甚為奔疲,若以此蛇補身,豈不妙哉!阿冷,拿好賀遷之禮。」說著朝婢女使眼色,阿冷遂置之於袋。

  入城,婢女棄蛇路邊。鄭觀音放心下來,問於秀寧:「何故也?」

  「彼山賊乎?」佛慧亦問。

  「正是。」秀寧得意一笑,「我見有人相隨,故而試之,他等果以我官家人作罷,料是劫財之匪。」

  佛慧心有餘悸:「如今世道不平,民逼為賊,無惡不作……然,如何回返?」

  秀寧亦感為難:「柴郎及世民出門蹴鞠,若遇之,則幸也。」

  鄭觀音卻覺機遇渺茫,滿臉憂色:「京邑之大,難矣……」

  秀寧笑道:「無妨也,若久不返,家人必來尋。」

  正說著,遠處呼聲連片,眾人圍看鬥雞。秀寧急步過去,只見肆中,二雞撲斗,毛羽紛落,激烈非常。一番爭鬥,黑雞眼珠啄瞎,其主罰十銖錢。

  贏主收錢於袋,笑道:「我賭錢一貫,敢再斗乎?」

  輸者躊躇不前,秀寧笑道:「我助爾斗之,贏錢歸汝。」輸者稍猶豫,俄以雞交之。

  秀寧抱雞應約,男子神情不屑,朝天嗤笑:「我不贏婦人。」

  秀寧笑道:「我不輸男子。」

  男子哼笑:「切勿狂言,若小娘子輸也,何物以償?」

  「此刀如何?」

  橫出的刀鞘上,末金縷雲紋精美繁複,男子卻不為所動,只笑:「某不喜刀劍,唯好女色也……」因將目光流連在幾位小娘子身上。

  秀寧咬唇,俄而笑道:「佛曰,色即是空,郎不取一值也罷。」

  「某不信佛,此色非彼色也!」

  秀寧雙手合十,道聲「罪過」,乃道:「本朝興由佛,帝后皆號菩薩。昔在文帝朝,褻瀆神像尚可死罪,郎之不信佛也,豈有異心乎?」其狀若虔誠信女,看得佛慧捂嘴偷笑。

  旁人指點紛紛,男子驚懼,遂惱羞成怒:「小娘子切勿胡言,我宇文承功雖未受戒,卻於各寺皆有供養,京中誰人不知?廢話少說,開始鬥雞!」

  秀寧嘴角得意,塗芥於雞羽,再以鐵片裹爪,又以紅綢飾冠。宇文承功見之,笑道:「雕蟲小技也。」

  果然,彼亦如此裝飾,且雞倍之,旁人皆笑:「郡公子必贏也!」

  秀寧無所畏懼,馴雞入場。二雞相遇,對峙不動。

  宇文承功令道:「啄目!」

  果然,那雞直衝過來,秀寧道:「扇!」雞得令,扇動芥末四飛,以迷對手之眼。

  宇文承功哼笑:「急上天!」雞果飛起,又道,「速入地!」

  觀者助叫不絕,只見那雞飛速俯衝,鐵爪直刺下來。秀寧令道:「飛!」

  宇文承功嘴角一彎:「飛來峰。」

  彼雞聽令,飛撲其上,狠啄雞頸,卻突然驚退。秀寧見之得意,命道:「撲!」

  彼雞驚慌而逃,宇文承功連發馴令,奈何雞不聽,只顧逃命。秀寧乘勝追擊,令雞狠啄之,大勝。

  宇文承功怒斬雞首,棄之於地,啐道:「廢物!」卻也甘心輸錢,「再來一局。」

  秀寧接過錢,嘴角一勾:「奉陪到底!」

  「大郎,主母遣人來找,許有要事相商,望早回府。」不料,其奴上前請道。

  每與人鬥雞,宇文承功必贏,因享名於市。如今獲輸,雖有不甘,卻也急忙回府。

  雞主接過錢,連向秀寧道謝,又問:「彼雞善斗,從未輸錢,小娘子何以制勝?」

  秀寧掏出一盒,得意笑道:「此制勝法寶也。」

  雞主試聞,一股騷味入鼻:「此膏味似狸子。」

  「雞懼狸子,我以狸油塗雞頭頸,彼雞嗅之大懼,故而敗走。」

  「果然妙計,小娘子聰慧人也!」

  宇文承功至宅時,母親與新婦皆在座。

  「阿娘喚我何事?」宇文承功無視新婦,徑直落座。

  濮陽郡夫人長孫氏嗔道:「無事不能相請乎?」

  「兒絕非此意。」

  長孫氏道:「我們明去終南山,如今世道不平,爾務必親自護送。」見他應了,又道,「所謂成家立業,今爾成家,當以思取功名,方為正經事。再若與人鬥雞放狗,娘必告之汝翁。」

  父每偷歡,其母必告祖父,繼而其父受鞭箠。祖父之鞭粗硬無比,每加鞭箠,必皮開肉綻。宇文承功有所畏懼,連道:「兒再不去了。」

  長孫氏滿意而笑:「既是回了,好生陪伴元娘,當以子嗣為重。」

  二人退回院里,元娘輕聲對侍婢道:「郎君風塵歸來,備好熱湯,先為沐浴。」

  婢女答道:「娘子早前有言:郎君喜潔,務必隨時備湯。奴不敢懈怠,湯幾換之,請郎君移駕浴室。」說著望一眼郎君,卻見他無絲毫動容。

  宇文承功冷哼一記,入至浴室,眾婢圍過來侍奉。元娘見他坐在胡床一言不發,拿了木屐,蹲至其前。宇文承功看她良久,忽抬腳踢之於地:「滾!」

  眾婢跪作一地,元娘額角磕破,無聲涕下。宇文承功見之則煩,擒之按入池,罵道,「賤婦,爾身臟也,何不洗之?!」

  「郎君手下留情,懇請饒恕我家娘子!」婢女嚇住,不住叩首。

  瘦弱的身子漸至無力,宇文承功驚得住手。元娘衣發濕漉,緩過後不住嗆水,宇文承功喝向婢女:「我見之則煩,還不扶走!」轉身朝余者指道,「爾等與我共浴,若侍奉不周,下場如此!」

  婢女連扶元娘回房,欲喚醫人。元娘止道:「不必了。」

  「然娘子有傷,若不及時處理……」

  「不日即會消腫……」元娘望著窗外漸沉的天色,任她擦拭著,「此事不可告於大家。」

  「然郎君懼於夫人……」見娘子蹙眉,婢女應了,又以熱巾子敷傷,嘆道:「初來郡公府,郎君視娘子如珍寶,每日不離身側,也不復與人鬥雞,如今性情大變,實在令人費解……」

  元娘臉色煞白,不住顫抖,婢女連問:「娘子?」見她埋首痛哭,只當委屈之故,亦不敢追問,只嘆,「男子薄情,難長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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