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上 瑤池仙子
送母上山後,高士廉返回大興。這日休沐,司隸刺史房彥謙邀高士廉等人小聚,緬懷亡友薛道衡、牛弘。牛弘卒於前年,較於薛道衡枉死,牛弘始終信任,也算得以善終。
房彥謙酹酒於案,望天嘆道:「此杯先敬薛牛二公。」
眾人祭畢,房彥謙問崔祖浚:「鷹揚長史受命置遼東郡縣名,未知進展如何?」崔祖浚本官內史舍人,前年以父憂去職,如今轉授鷹揚長史。
崔祖浚答道:「某已擬畢,待聖人還師,再呈之。」皇帝志在一舉滅高麗,出師之前,先令崔祖浚置郡縣之名。
「原來如此,」房彥謙笑道,「近月難見崔公,故而問之。」
「某奉命與秘書少監撰國史,故出遊不常。」
「原來如此,先帝禁絕私家修國史,確該撰之。」
「然秘書少監好詭怪之說,所撰《隋書》采迂怪之談,辭義繁雜,無可稱者。」
張衡嗤笑:「王劭雖究極群書,然其文詞鄙穢,徒煩翰墨,不足觀矣!」說著嘆道,「今之朝堂,諂媚乃居高位,世風日下也……」
皇帝幸江都前,先大營江都宮,敕張衡督役之。禮部侍郎楊玄感出使江都,張衡以其楊素之子,謂之曰:「薛道衡真枉死也。」楊玄感奏之於帝,江都郡丞王世充見狀,奏張衡頻減宮中御器。皇帝聞之大怒,鎖張衡於江都鬧市,欲斬之,后將張衡除名為民,放還田裡,而王世充則晉陞江都宮監。王世充者,本西域胡人也,幼隨其母改嫁王氏,因冒其姓。其性譎詐,皇帝每幸江都,王世充奏獻珍物,由是有寵。
眾人知他心有不平,因勸:「張公剛正之人,何必與那胡兒一般見識?」
張衡頷首,須臾嘆道:「鼓破萬人捶,或許明年清明,公等該祭我及薛牛二公了……」
「公勿言喪氣。」
一語成讖,幾月後,皇帝兵敗還江都,賜張衡自盡於家。原來,張衡除名后,皇帝使親人暗窺張衡所為。其妾因懷怨,言張衡謗訕朝政,皇帝大怒,竟賜盡於家,此是后話。
「阿娘令我上山,所為何事?」鄭氏領眾入來,一臉埋怨。
鮮於氏笑道:「天益炎熱,上山避暑有何不好?」
鄭氏撇嘴:「薛國老物亦在終南,我避之不及,阿娘豈會不知?」伯父長孫熾死後,安業夫婦為免受制太夫人,遂搬去洛陽宅第,快活不已。誰知鄭母追書幾封,鄭氏不堪其煩,遂來之。
「娘知也,」鮮於氏笑,「然有一事非爾不可。」
「何事?」
「端陽節將至,我請諸貴婦沐蘭湯。彼時高氏亦在,爾須與之請罪。」
「糊塗!」鄭氏尖聲嚷道,「我與高氏不相往來,阿娘忘之耶?」
鮮於氏道:「爾逐出婆母,人雖不言,私下莫不笑我教女無方,顏面盡失矣!」
鄭氏哼道:「當年阿娘未覺丟臉,今何故也?」
鮮於氏微惱:「今三娘無人聘娶,何故也?」見她終於閉嘴,徐徐開解,「爾之所為,誰敢聘娶三娘?若想三娘嫁入李家,爾須當眾謝罪,以全鄭氏女聲名。」
「也罷,」鄭氏思索須臾,乃道,「使我鄭家出國夫人,受辱一回又何妨。」
此起彼伏的蛙鳴乘著初夏晚風一波波涌至耳邊,迴響在靜謐曠野,和著潺潺溪水流動的叮咚聲,異常動聽;濃烈馥郁的荷香夾著山間清氣一陣陣拂在鼻間,瀰漫於清幽池畔,混著淡淡清草氤氳的清涼意,尤是沁脾。
這是山腳一汪水塘,大概水深,只在淺水處生有藕花,水中央是璀璨的星河,不時有錦鯉躍起,打破一面平靜。塘邊,一葉扁舟靠在岸邊,蓋因漁夫時常進出,分出了一條水路。岸上,兩尺高的鳳尾蕨叢青翠碧綠,月光傾瀉至上面,勾勒出優美的線條,若不是平白多出一個人形長坑,倒也顯得格調清新。因天色暗下,不易發現此處的不協調,遠看只覺是該處的鳳尾蕨顏色深了些。
少年歪倒塘邊,也不知躺了多久。寬闊密實的蕨葉叢緩解了地面的不平帶來的不適,兩尺高的植株圍成一圈恰好隱蔽了他欹長的身軀,若是直接暴露在這空曠的山間恐怕心中並不踏實。
踏實?少年輕笑了笑,昔在樓煩郡,有時夜裡行路,精疲力竭的他常常倒地而眠,一人一馬蜷縮在僻靜山野或茫茫荒漠,以天為被地為席,從未有過不踏實。可不知何時起,向來喜聚的他竟會貪戀一人獨處的時光,恰似這般,在一處小小的空間里,只他一人,或舉止肆意,或胡思亂想,哪怕與平日不符,也不致被旁人窺探議論。
少年深吐一口氣,晃晃腦袋,搖散這些毫無徵兆闖入腦中的胡思亂想,並信手掐一根青草叼在嘴裡,反手交疊枕著腦袋,慵懶而舒適。抬眸望著頭頂那方嵌滿明珠的天幕,心中愈加平和,一時竟忘了之前的焦躁,只覺宇宙之浩渺、天地之長久,久到少年忘了此行目的,將要眯著的時候。
突然,迷糊中,少年精神一掙,狹長的鳳眸倏地睜開,月銀順勢落入一雙星眸,折射出璀璨光輝。薄唇輕輕彎起,輕哼一句:可算來了,叫我好等!
少年猛地坐起,側耳傾聽,那陣細碎聲響尚在百步之外。正欲起身,忽又憤憤不平:爾既令我苦等,我何不叫你苦找?嘴角狡黠一笑,於是去至一處凹窪處,躬身在蕨叢中——彼處最宜觀測。稍稍屏氣,少年單手撥開一枝鳳尾蕨,以便察看動靜,伺機而動。
終於,一團光斑沿坡而下,籠著一個模糊身影出現在視線里。只見那人提著燈籠,沐著月光,踩著地上斑駁樹影,身旁跟隨一隻不明之物,緩緩而來。
少年滿心歡喜,嘴邊草葉也隨之上下跳動,心裡卻在盤算如何嚇他。等那身影越來越近,少年卻疑惑起來,那踩著月光而來的分明是位娘子,哪裡是其摯友——長孫無忌!
這無忌總難赴約,難道真欲閉門研修參加試策?即便如此,也無須急於一時。再者,皇帝雖詔分科試舉,然所謂試舉,並無投牒自進之制,乃由虞世基等人察舉。而虞世基以納賄擇取,以無忌之清高,怎屑於此?所幸阿耶與奉御宇文士及相善,其父正是「選曹七貴」之一宇文述,想來虞世基會給宇文將軍一份情面,阿耶也願替無忌謀取一官半職。邀他前來正是相商此事,誰知其竟久久未至。少年心中恨恨:真個書獃子!
再一抬首,那小娘子竟已來至幾步外的空地,許是察覺此處異常,沉靜的眸子投來一瞥,雖只遠遠一眼,卻驚得少年忘乎所有,叼著的草葉墜落於地,也渾然不知,只因眼睛直直望著那張如花面靨。
滿月灑下清輝,鋪在水面上,波光涌動,映得那張周正面容如真如幻。只見那聯娟眉修如翠羽、水杏眼婉如清揚、鵝脂鼻膩如白玉、櫻桃嘴紅如激丹,恰到好處地刻在一張鵝蛋臉上,宛若天工巧匠雕琢而成,令人不覺多瞧幾眼。
所幸小娘子並未發覺,眸中的疑惑如沉石入湖,轉瞬即逝。少年暗暗舒氣,所幸未被自己驚到……此般想著,少年豁然開朗,她是前年被自己嚇到的那位小娘子!少年一陣激動,彼時她所見的自己,是那副猙獰的面具臉,然若是他本來面目,或許不致留下糟糕印象。對於自己的相貌,少年從來自信會給人好感。
然而,此時現身恐也不妥,少年盤算著如何出現,卻見她望著荷塘,眸中清波映著天上星辰,見之難忘,嘴角梨窩盪起漣漪,觀之可人。一陣清風襲來,水中荷花搖曳多姿,暗香浮動,一襲青衣迎風縹緲,在滿天星月輝映中,裊娜似瑤池仙子,誤落凡間……
半晌,她手提燈籠,斂著裙裾,緩步走至水邊,似欲摘荷花。少年不禁暗笑,想來這小娘子好玩,否則當年怎會趁亂遊玩宮室?心底卻憂其失足落水。所幸她平穩到達岸邊,卻並未伸手摺花,而是置燈於舟,小心上船,待船不再搖晃,再提燈走至船頭,抬首仰望滿天星辰,一聲輕嘆如山泉叮咚。
突然,她回首張望。少年連忙埋首躲避,見無動靜,又撥開草叢望去。只見她脫下襪履,置於一旁,伸足在水中試探一點,或許水不涼,一雙玉足歡快拍打著水面,攪得一池星月碎成玉粒,連成一汪波動的白玉,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偶爾抓一隻飛過的螢火蟲,復又鬆手,任其飛遠……
萬籟齊歌中,田田荷葉晃悠著幾滴晶瑩,灼灼芙蕖如美人出浴,三五點螢火忽上忽下,遊動在朦朧月色里。仙境中。一葉扁舟靜靜飄在滿池星河裡,載著嬌俏輕盈的瑤池仙子,遊戲人間……
「彼奎宿所在也……」小娘子一聲吟吟笑語,驚破了幻境,她手指西方,比劃一圈。半晌未聽回應,轉頭疑道,「奎木狼何在?」
奎木狼者,白虎七宿之一也,所在西方,她詢誰人?少年四下尋之,忽覺耳邊哼哼作響,定睛一看,嚇破心肝!少年本非膽怯之人,也並非心虛,即使發現他偷窺小娘子的只是一隻猞猁而已。或許方才所見太過夢幻,此時卻是一張猙獰貓臉怒對自己,反差之大、始料之未及,過於觸目驚心,故才嚇了一跳,少年如是認為。
那猞猁漸漸迫近,虎視眈眈,鼓動的鼻子噴著怒氣。眼見它發現自己,少年與它怒目相對,並試圖驅之。然那猞猁並無畏懼,反而怒吼一聲,朝他撲來。
觀音婢以為奎木狼在岸邊玩耍,聽見動靜轉身看去,竟見奎木狼與一黑影扭打成團,那黑影突地騰起,竟是一男子!觀音婢連穿鞋襪,見他拔刀,呼聲制止:「請郎君手下留情!」說著微側身子,避免正面相對。
世民欲刺之,聞小娘子輕呼,稍一走神,那猞猁竟趁勢咬住其手。世民反手一掌,打暈了猞猁,乃得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