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下 藕花深處
「彼有流螢!」郎君總歸不及娘子心細,觀音婢感慨之時,世民已望向遠處。
觀音婢順他所指望去,只見遠處,流螢逐對飛繞,撲閃在朦朧月色中,令山野更添縹緲。團團螢火下,連片荷葉錯落有致,如一滴碧墨散開,蕩滌交錯在水光中。綠濤碧波間,朵朵芙蕖身姿曼妙,或含苞待放,或盡態極妍,玉肌勝雪,嬌容似仙,在淡如輕煙的夜霧中,婀娜多姿,清香撲鼻……
世民見她嚮往之,遂駛船過去,慢移在花叢中。碧蓮朱玉近在指間,觀音婢興緻漸高,或搖動幾滴晶瑩滾下荷葉,或撥弄幾支芙蓉於鼻前。原想散心賞荷,不想遇上這些事故,如今沿途細賞,倒也不致辜負這山中絕色。
世民見她滿心歡喜,亦停舟觀賞。山月之迷濛,芙蓉之嬌艷,卻未及眼前之景:翩翩木舟飄於花海之中,小娘子一襲青色羅裙揚起衣袂,素淡如青煙,與荷葉同色;白凈的面龐暈了胭脂,粉潤似夭桃,同芙蓉相映;兩顆水杏映入月銀,璀璨若星辰,與星月同輝。一個低頭輕嗅,驚得瑤池翻波,是玉石落水之聲。薰風香霧中,幾隻飛螢流連雙環垂髻間,沉醉不知歸路……
幾縷青絲飄拂風中,迷濛了雙眼。世民只覺這晶透的波光水月,那嫻靜的碧葉紅荷,以及浮動的飛螢流煙,與花中徜徉的小娘子竟融為一幅荷塘月夜圖,神采之照人,美妙而淡遠,令人無法移開雙眼。
「花氣之清香,真醉人也!」
一句輕嘆落在世民耳畔,本是髮絲輕觸耳邊,卻連同心也發癢,令世民莫名不適,因是頑笑:「我不知醉於蓮之芬芳,抑或娘子之發香……」說著執了青絲在手,以免逗弄自己。
觀音婢聞言看他,以他褻玩自己,當即后挪幾步,綰青絲於髻,冷默不言。
世民反應過來,尷尬笑道:「高娘子切勿怪之,我非是……」卻一時語塞,因為剛才言行確為無禮,當即後悔不迭。自己從來疏於諸娘子,於她怎會冒失若此?
「非是登徒子,乃是……隱君子耶?」觀音婢嘴含冷笑。
世民本非輕薄她,見她似笑非笑,不見慍色,適才也曾戲稱自己為隱士,因陪笑道:「是也。」
觀音婢輕笑:「君子者,博學於文,而約之於禮也。」世民揣摩其話,知是諷喻,以手扶額,不知如何辯解,只聽她繼續道,「禮,所以正身也;人不學禮,則無以立。」
世民見她念念有詞,忽覺好笑。試想,小娘子一臉青稚,卻以聖人之言教導自己,其一本正經之態,頗似老學究,豈不好笑?世民雖自視甚高,此刻無心爭辯,遂悠閑而坐,笑望自顧說教的小娘子,且聽她口出何理。
「而凡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乃因有禮也!」觀音婢故說禽獸二字,冷眸視之,沉聲道,「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你……」世民瞠目結舌,面色尷尬,當即恍然,原來她在折辱自己,竟被她迷惑了!不過世民到底豁達之人,雖被罵作禽獸且叫自己速死,仍是一聲大笑:「高娘子所言甚是,某方才失禮,這廂賠罪了!」因長揖作拜。
觀音婢本該怒之,竟無從怒起,直覺他本性非惡,蓋因不拘行跡也。觀音婢素來造次必以禮,然於他人之不羈,未曾惡之。因在她看來,此類人常常更為磊落,就如……觀音婢憶起兒時玩伴,面色逐漸柔和。
世民見她不復冷麵,略略鬆氣,卻又見她目光飄忽,正欲打破沉寂,卻聽她道:「時辰不早,上岸罷。」世民連連應了,遂划船靠岸。
紡織娘隱於草叢,鳴出的軋織聲輕重交錯,音韻悠長,回蕩在空曠的山野,更添幾分靜寂。玲瓏紗燈散出朦朧散光,籠罩著兩個身影,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
世民懷抱猞猁,不緊不慢跟在高娘子身後。自登山起,高娘子未發一言,其清冷疏遠之狀,與花中戲荷之態相去甚遠,令世民難以揣摩,遂不多言。再者,他另又抱了猞猁在懷,此雖於他輕而易舉,然將偷襲自己的猞猁親自送還,想想確實怪異,對於畜生,自己何時這般心善?世民白了猞猁一眼,一路腹誹:若非順路,我必不如此,任爾躺屍山野,為豺狼所食!是也,只因順路而已,不過多繞些路罷了……轉念又想,只待高娘子回寺,彼時少了包袱,再加快趕路便是。這般想著,世民忽覺懷中猞猁並非那般可恨,只是略重了些……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側門,觀音婢欠身:「妾已至此,有勞郎君。」
「高娘子無須多禮。」世民笑道,懷中猞猁突然跳下,蹲坐主人身旁,齜牙咧嘴,虎視眈眈,終究未敢輕舉妄動。
世民錯愕,觀音婢見奎木狼安然無恙,淺笑揖禮:「妾先行回寺,拜別郎君。」
世民亦笑:「我本也順路,舉手之勞也。」上山之時,他亦如是說,故觀音婢也不再客套,領了奎木狼,飄然隱去。
禪門輕闔,阻絕內外,雖只一門之間,世民卻有天遠之隔,再難相見之感……轉念一想,萍水之逢也,轉身即天涯,自己作此無謂慨嘆,實可笑耳!因轉身,抬眼望向夜下山丘,愈覺清冷空寂,遂疾步返家。
山路盤繞,待世民趕回家,已是閉門。徘徊側門之外,世民思索如何知會阿武,卻聽有人於內啟門,因避至樹后。
果然,一青衣荷物而出,張望一周,乃走。世民以為奴婢私奔,正欲大喝,細看其貌,竟是阿娘侍婢——阿梅。世民一陣疑惑,阿梅素得阿娘優待,豈會攜物私逃?再抬眸望去,人已淹沒在茫茫夜色中……
世民懶於追捕,遂悄聲入門。夜深人靜,燈火幽寂,一聲聲更漏滴在無眠人心上,難以入眠……
觀音婢擁衾卧於榻上,望著窗棱下投進的清幽月光,半晌不得入眠。近來她睡眠極淺,今晚經了這些事故,因而更難入眠。也不知輾轉了多久,窗外剪影漸至飄忽,陷入混沌之中。觀音婢試圖睜目,卻覺眼前忽明忽暗,束得她全身緊錮,不得抵抗。曾有一瞬,她想過放棄,就此墮入黑暗之中。恰於此時,前方劃過一道耀眼光芒,時隱時現,宛如一縷晨曦在深林中乍現,雖遙不可及,卻叫人心生嚮往。觀音婢強撐輕飄的身子,邁起沉重步伐,極力朝那束光線走去。
突然,一道高大身影自光影深處走來,令人為之一振。最吸引人的,仍是那張黃金四目面具,其光芒璀璨,如霞光初綻,令所有黑暗遁之無形;那四目瞋視,如寒星冷冽,叫一切邪惡望而卻步。相遇數次,觀音婢已不懼之,堅定腳步迎去。終於,指尖觸上那頂黃金面具,一切俱在,未如先前神形俱散。觀音婢略遲疑,天神亦沉默。
抬眸相凝,天目脈脈,宛如春光和煦。觀音婢心如芳蕊,萌動在花苞中,滲出綿綿花蜜,甘甜而隱晦。觀音婢縱得好奇,深深吸氣,心驚膽顫地揭過面具。只見黃金光芒淡去,天神面容漸至清晰。終見真容,觀音婢激動不已,心顫難平,好似輕蝶飛在雲端。她眼含秋水,以最美風儀相望,卻在四目對接時,冷不防驚坐而起。
婢女正在添香,驚詫望來,見小娘子急喘,麻利蓋好香爐,擦了手,快步過來:「莫不是驚魘了?」
彼夢如此美好,觀音婢猶自回味,聽見婢子詢問,想及最終所見,神色僵住,因搖首,接過帕子,拭了額角細汗,隨口問著:「幾更天了?」
隨侍幾年,阿茉已知這小娘子脾性,若她不語,自也不當多問,因答:「才將卯正,五娘起身否?」待得首肯,乃升起帷幔,帳外婢子手捧盆盂、面葯、脂粉等具,魚貫而入。
觀音婢執起骨刷,蘸了口齒烏髭揩牙,又以香飲漱口,含上香圓。原本一切有條不紊,凈面之時,托案的婢女卻出了差錯。
阿茉望一眼妝奩中灑落的澡豆粉,眉頭微皺。小娘子雖待下以仁,卻嚴律奴婢,跟前出不得半點差錯,此類失誤萬萬不該!
出錯婢子驚慌失措,臉色赤紅。所幸小娘子並未察覺,任婢女塗上面脂。阿茉到底心軟,也不與為難,與她悄使眼色。那婢子會意,忙將盛裝澡豆粉的小奩入槽,以掩住散落的粉屑,並向阿茉投去感激的目光。
阿茉回以微笑,望向執卷而讀的小娘子,卻微感疑惑。小娘子素來眼尖,竟至無所察覺,何故也?若說小娘子愛書,雖容櫛不稍廢,可方才潔面,並未觀書,著實反常。
為何又作了此夢?且天神怎與他相同面貌?當婢女在鬢間插上最後一支珠簪,觀音婢方從遐思中驚覺,對視鏡中面容:膚如新荔,卻愁容滿面;眼似琉璃,然目光無神。怎個心神不定之態!因對鏡含笑,瀅瀅秋波漾入一對水杏中,添了幾分生氣,從容嫻雅如故。
觀音婢仔細查看鏡中容止,確定適宜,方是點頭,表示妥帖。眾婢鬆氣,井然撤去。
阿梨奉葯入來,笑道:「庭中來了喜鵲,真個熱鬧!」
阿茉接過,聞言笑道:「許有貴客將至。」
阿梨問道:「誰者?」
觀音婢飲下藥膳,笑道:「我知是誰。」
「誰也?」
觀音婢笑而不答,恰有二鵲飛上窗棱,歡逐的身影映在竹篾窗紙上,別有一番情趣。廊下婢子合計驅之,觀音婢遣阿茉出去制止:「快休手,勿驚走鵲兒。」
婢女放下竹竿,阿茉招之上前,低道:「阿岳,往後務必小心,萬勿再出差錯。」
「奴謹遵教誨。」阿岳誠惶誠恐,及她入屋,神色頗為不服。
屋外笑語吟吟,世民猛地驚醒,望了窗外日頭,披衫而起。婢女說笑入來,見而大驚,手中荷花欲棄不及。
果然,世民見之,面色沉默。阿芙後悔不迭,二郎不喜花粉,從不置花於室。以其未歸,故她們斗膽擅離,跑去摘荷,不料當場撞見。
「不知二郎歸來,奴先棄之於外,再侍奉郎盥洗。」阿芙反應快,連道。阿茗聞之,連忙轉身。
「且慢!」世民回神,略略停頓,手指櫥中長頸琉璃瓶,道,「裝之此瓶,置於窗下。」見婢女驚愕,臉色略不自然,繼而怒視之。阿芙見而大懼,連連應了。
「二郎醒未?」阿梅笑吟吟入來,「朝食已備好。」
世民見之驚詫,莫非昨晚誤認?雖是疑惑,卻也懶於盤問。待盥洗完畢,徑直去了阿娘處。
芙渠插在琉璃瓶中,優雅而明凈。婢女懷捧一株幽艷,步入奚官局。老宮監正在搗葯,婢女置瓶於窗前,微風入來,滿室生香。聞見花香,老宮監抬眸望之,笑道:「此非出之掖庭。」
「何以見得?」
「此荷碩美,必生福澤也。掖庭幽閉之地,怨氣之深,雖草木也含愁,焉有此等生氣?」老宮監笑看荷花,忽又疑道,「何來琉璃瓶?莫非竊取?」說罷一聲黠笑。
婢女連忙否認,只道:「此荷本為宮教博士采之宮外,又借我琉璃瓶,故邀阿翁共賞。」見他未疑,又問:「聽聞阿翁辭官不受,長居掖庭,何也?」
老宮監笑道:「某無意為官。」
「是耶?」
老宮監迷眼凝思,良久說道:「終有一日,爾將明白於我,若得遇主,所願侍者,唯只一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