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下 唯有二郎
廊下花植芬芳,春意盎然,倒是有了女主人的模樣。劉氏上階入房,小娘子已坐榻接見,劉氏益是得意,略略客套,便徑直落座,執杯就飲。觀音婢問道:「未知阿嬭所請何事?」
劉氏停杯抬眸,望向榻上形容尚小的娘子,低眉掩去輕視之色,乃是答道:「二郎終於成婚,身為乳母,妾甚欣慰。婚姻乃承萬世之嗣,故子嗣傳承,尤為重要。」
觀音婢頷首笑道:「阿嬭所言甚是。」劉氏謙笑,俄而問道:「妾剛遇阿琴,娘子不合意乎?」觀音婢微嘆,神色傷戚:「未曾有之。妾聽其名,易感親年衰老,故而改之。」
「高夫人才三十餘,正當芳華之年,娘子切勿傷感。」劉氏勸道,「娘子至孝之人,妾等服侍左右,何其有幸也……」繼而正色說道,「然娘子不可不防人!」
觀音婢目光疑惑:「誰也?」「阿琴!」劉氏面色嫉忿:「妾雖低微,不足為懼。然阿琴生得嫵媚,又善經營,倘若得寵,離間二郎娘子,則為大患矣!」
觀音婢眼眸驚懼,因問:「妾該當如何?」劉氏略作思索,說道:「妾室須與娘子同心,則無後患也。」見她連連點頭,趁機說道,「世家子弟,婢妾成群,主母日後必納新妾,以充後院。妾以為,與其進新人,不如用舊人……」
「阿嬭何意?」
「妾女阿孟,年已十七,姿貌雖不及阿琴,然可為娘子心腹。若納為妾,必與娘子同心,轄制阿琴。且主母知有二妾,數年之內,當不復納妾,亦嘉娘子不妒,得其歡心。娘子以為如何?」
「當真好計策!」觀音婢豁然開朗,說著合十,「妾年輕,此初來,諸多事務不通,多謝阿嬭指點。」
劉氏俯首說道:「娘子客氣了。妾乳二郎長大,雖為主僕,情猶母子,妾自然心向娘子。」言畢,嘴角微勾,這小娘子果然稚嫩。
觀音婢感激不已,親自送之出門。回坐榻上,諸婢圍坐下首,阿梨忿道:「唐國夫人剛置阿琴,這劉娘子又來添亂,無非欺於五娘年輕。」
見五娘不語,阿茉溫言說道:「出征在即,劉娘子所求,暫可緩之。五娘初來國公府,院內諸奴,正自觀望,若不立以威德,則人人可欺弄。」
阿梨頷首,說道:「近日以來,奴來往諸奴間,略知各人品性:阿孟好與人相鬥,阿陸有虛誇之習,難堪委重;阿芙阿茗樸實自守,可以信任;餘人偏安一職,掃除之隸則可,難有大為。」
見五娘頷首,阿梨接道:「阿茗胸無城府,言談之間,希為娘子所用。然阿芙心思難測,又頗具姿貌,若不心服娘子,恐為患矣。」阿茉不以為然:「若伊不服,遣出即可,不過奴婢耳。」
「阿芙乃家生奴,數代侍奉國公府,頗得主人委重,若是遣出,恐落人口實。」觀音婢點了點頭:「若能為我所用,再好不過。」
阿茉沉思,說道:「阿芙身為管事,無非恐奴代之,不如五娘仍令阿茉主掌諸事,以消其戒心。」
「我自有考量。」觀音婢說道,繼而謂向阿岳,「國公府不比高家,汝來往各院,務必謹慎,以全我聲名。」見五娘神情鄭重,阿岳受寵若驚,連忙俯答:「奴謹記於心,必令五娘無憂。」
觀音婢頷首,又謂余者:「勞作之時,爾等務必和眾,不可招惹事非。」陪嫁奴婢紛紛領命。
正房內,竇氏交密信於竇誕,說道:「濟陰孟海公昨日起兵,據守周橋,擁兵數萬,此乃第十三起暴亂。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習戰,官吏每與賊戰,望風而逃,楊廣又目空四海,征遼在即。如若起兵,此時最宜。」
竇誕接信,謹慎塞於隨身皮袋,俄而說道:「姑母之意,侄必親告宇文郎。」竇氏頷首。
阿梅興奮鼓掌,眸中燃起複仇之火:「阿弟終於起兵了!」竇氏與她相視一笑,這一役,她何嘗不是苦等多年?竇誕起身告辭:「侄去也,拜別姑母。」竇氏頷首。
阿梅送出竇三郎,院門處遇見阿琴,目光不悅:「汝來此何為?」阿琴拱手求道:「奴有要事告於主母,還望梅姊通傳。」
阿梅見她神色委屈,於是回屋稟告:「阿玉請求入見。」竇氏這才想起此人,欲知事態如何,遂令入。
阿琴入來,伏拜行禮。竇氏問道:「阿玉有何事?」阿琴拭淚說道:「奴今名喚阿琴。」
竇氏面色疑惑:「阿琴?」「長孫娘子避其母諱,故而改之。」原來如此,竇氏哦了一聲,因緊肩上薄披氅,歪靠於幾。雖已三月,她卻時常畏冷。
阿琴見主母不以為然,繼而進言:「長孫娘子擅改主母賜名,是為不敬也!」
竇氏斂眉,瞥她一眼,說道:「二郎婦喜何,汝即名何,爾乃奴婢,勿忘身分耳。」阿琴見主母不悅,連連叩首:「奴知錯了!」
竇氏招她近前,勾起她嫵媚的嘴臉,眸光睥睨:「日後再若挑撥我姑媳,必唯爾是問!妾之本分,在於生子,如若無出,要你何用?」
「奴知也!」阿琴渾身戰慄,後悔不該。竇氏輕嗤:「出去!」
遣出阿琴,阿梅替主母揉額,說道:「娘子切勿動氣。」竇氏闔眼養神:「稍與恩惠,此奴則忘形。」
阿梅笑道:「奴婢低微,難有教養也娘子才剛入門,竟改娘子賜名,未免有些張狂。」
「新婦此舉,名曰為避母諱,蓋因不滿也。」阿梅以為主母不悅,卻聽出几絲嘉許,遂也止言。竇氏闔目小憩,想到方才告誡之語,嘴角微微彎起,且看那小娘子如何應對。
竇誕回客舍時,遇見秀寧姐妹。秀寧因問:「誕兄明返扶風乎?」竇誕笑道:「是也,姑父母即將出征,我們也該返程了。」緒寧素服立在一旁,默默凝他,時隔多年,她的目光仍會為他吸引。
秀寧感慨說道:「晃眼之間,我們十年未見了……」「是矣!下回再見,又不知何年……」竇誕亦頗感慨,察覺緒寧注目,竇誕看去,見她迴避,遂也未多想,乃向她們告辭:「我整裝去也,二位保重。」
望著表兄走遠,秀寧嘆道:「如其所言,下回再見,不知何年……」緒寧聞言,傷感不已。
「觀音婢,汝知乎?聖人詔發十萬丁男,以築大興城也!」世民自外回,脫了外衣扔給婢女,面色激忿。未得回應,世民看去,見觀音婢對窗凝思,因坐其旁:「觀音婢為何失神?」
觀音婢回眸,朝他一笑,無欲言談。世民見狀,知有緣故,因問:「到底何事?觀音婢不妨道來。」
觀音婢擱首於膝,目光頹喪,良久低道:「妾欲與郎廝守,不為他人所擾……」「阿琴耶?」世民柔聲詢問,見她不語,說道,「汝若不喜,出之即可。」觀音婢搖首嘆道:「遣出阿琴,亦有阿瑟……」
自阿琴來,他不看半眼,為恐她多心。可她終究還是多心了。世民捧其臉頰,令她對視自己:「觀音婢恐我移情乎?」
觀音婢眼含晶瑩,凝他說道:「二郎將有諸滕,而妾,唯有二郎……」說著垂首啜泣。
「傻娘子,我唯汝一妻也!」世民置她於膝,抱著她瘦小的身子,柔聲說道,「婢妾之流,我李世民豈會入眼?觀音婢若以尋常男子比我,乃是低看於我,亦是不信於自己。」觀音婢環其頸,悶聲應了。
月光清幽,竇誕尚無睡意,立在窗前凝思,突然,房門扣響。竇誕轉去啟門,竟是緒寧立在門口,因讓她入來,疑惑問道:「二娘還未就寢耶?」
緒寧攥緊衣袖,低聲說道:「妾不舍……」竇誕不解,緒寧鼓起勇氣,上前執他手:「誕兄可否攜我同去?」竇誕後退,有所猜想,因笑:「二娘勿說頑笑話。」
被他婉拒,緒寧因泣:「妾自幼愛慕誕兄,自知配不上你……」竇誕苦笑:「二娘切勿多心,我本庶民也……」緒寧抱住他,搖首否認:「汝是陳國公嫡子……」
竇誕有些晃神,須臾推開她:「你我已然殊途……」緒寧不肯鬆手,索性親他臉頰,竇誕避躲,她益無顧忌,只想釋放一回。
突如其來的熱烈,令人無法抗拒,竇誕置她於榻,手指觸及那襲素服,猛然間清醒。「汝夫剛亡,我們不可如此。」
緒寧垂下雙手,目光絕望:「妾雖嫁人,卻心在誕兄,每日頗受煎熬,不知何日能解脫。」
年過而立,卻入仕無望,一事無成,何日才能解脫……竇誕也常常問自己。
世民經過詢問,得知乳母逼觀音婢納妾,勃然大怒,因遣阿芙告誡劉氏。劉氏聽罷,因問:「二郎怒耶?」
阿芙頷首:「二郎怒甚。」見她臉色發白,因笑,「阿姆到底哺乳一場,若是他人,二郎必當嚴懲。」劉氏拭汗,撇嘴哼道:「必為長孫娘子訟之!」
阿芙斂色:「所謂禍從口出,阿姆豈不畏乎?長孫娘子一時感傷,二郎即惡於阿琴,劉娘子切勿落人口實。」劉氏咋舌,掌嘴說道:「妾糊塗了……」
告誡完劉氏,阿芙回返,經過迴廊,望見窗下執卷的身影,腳步躊躇起來。阿芙苦笑一聲,勸誡他人之時,她尚能分清形勢,可於自己,她卻猶豫不決,此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乎?想到阿茗尚能憑藉憨態,逗得小娘子前仰後合,受到二郎刮目,阿芙益是惶急。
檐間瀉下一縷陽光,灑在台階上,一片明亮。阿芙豁然開朗,因循光而去。
觀音婢自窗欞間望見阿芙入房,嘴角含起一絲微笑。
阿芙上階至門口,請求入見娘子。未幾,婢女返回,請她入房。觀音婢置書於案,憑几問道:「阿芙何事?」
阿芙鄭重行拜,乃道:「劉氏雖為乳母,然其好弄是非,失愛於主母,二郎亦疏之。故其所求,娘子不必理會。」說罷抬眸,見娘子目光審視,又道,「主母近侍阿梅,奴可以籠絡,使之心向娘子。」
觀音婢這才開口:「汝貌姣好,又熟二郎脾性,我欲置汝為妾,以承子嗣之重。」
若在以前,她或有過設想,然自阿琴之事,她已然絕其心。妻妾天然有隔,即便正妻不妒,也不可能真心相待,況這小娘子並非表面的稚嫩,與其與之為敵,冷落如阿琴,莫如得其信任,不至受欺凌。故阿芙伏地說道:「奴婢卑賤,不堪誕乳之任,唯願近侍左右。娘子若不改意,奴只有以死明志。」因欲投柱。
「不可!」觀音婢阻止,乃道,「既然如此,我亦不強求。阿芙掌事多年,我初來乍到,諸事不熟,汝與阿茉共為管事,執掌內外,若使我無虞,爾等功也。」阿芙連忙伏拜:「多謝娘子信任,奴必效為犬馬。」
果然,阿芙一旦伏服,諸奴更不敢有二心,觀音婢甚為滿意。這日,觀音婢出院散步,沿途有奴注目議論。阿梨低道:「五娘有所不知,阿琴見人則訴以改名之事,國公府內人盡皆知。」
原來如此,觀音婢嘴角彎起。阿梨卻憂之:「阿琴此舉,必損五娘聲名。若傳國夫人耳,恐不利耳!」
婆母擅自納妾,她須有所回應,否則日後不得自主。故觀音婢自若行走:「如此甚好。」阿梨疑惑,觀音婢不欲細說,徑直穿廊回屋。
迎面走來一人,觀音婢微微福身,準備經過。「汝亦笑我丑乎?」忽然,那人開口。
觀音婢止步,看著他因發怒愈加醜惡的面貌,平靜說道:「妾未曾笑之,小郎多心也。」元吉哼道:「汝面雖無笑,心內卻笑之。」
觀音婢不欲爭辯,欠身乃道:「若無他事,妾先告退。」說罷款款離去。元吉沖她背影嚷道:「爾外姓人也,憑何笑我?!」觀音婢無奈搖首,不予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