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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話·上 意難平焉

  這日一早,鮮於夫人隨女謁太平坊薛國公府。薛國公府規模依舊,修整一新,只是誰人不知,自大業以來,薛國府的靠山蜀王倒了台,長孫洪長孫寬兄弟相繼逝世,長孫氏正嫡文宣公一脈正在走向衰落。

  盛極而衰,子弟不繼,興盛了兩百年的代北長孫氏,似乎也該到了落日餘暉的時刻。

  踏入薛國公府時,鮮於夫人如是感慨。

  薛國太夫人鄭氏接待了二人。聞聽來意,太夫人手持佛珠笑道:「老婦人微言輕,只怕說不動唐公。」

  鮮於夫人恭維道:「太夫人一族之長,德高望重,何須自謙耶?妾請太夫人說媒,自有一番道理。」見她眯眼含笑,繼而說道,「太夫人次媳管國夫人之嫂東平郡夫人,唐國夫人之親姊也;季晟公三女長孫三娘之夫,唐國夫人同母妹河北郡夫人子也;此等姻戚,唐公必予幾分情面,若太夫人說媒無效,世上當真無人了。」

  「阿彌陀佛,夫人謬讚了。」太夫人持珠合十,嘴角含笑,「既然夫人開口,老婦願為一試,倘能結成姻緣,亦功德也。」

  鮮於夫人連忙道謝:「有勞太夫人。若事成,必當重謝!」

  鮮於夫人去后,薛國夫人問婆母:「鮮於夫人好管是非,若女嫁去唐國公府,只怕家無寧日,阿家真欲說媒乎?」

  太夫人掐著佛珠,眯眼說道:「伊一心嫁女入豪戶,我若不說,亦有人為之。與其結怨,莫如遂其意也。」

  薛國夫人知她不喜觀音婢,說道:「只怕……阿家並非只遂其意。」見婆母不置可否,因是嘆道:「觀音婢到底是長孫女,阿家不為自家人,何苦幫了外人?」

  聽聞高氏女於唐國府內當家作主,一路順風順水,太夫人尤不服氣,於是主意已定,自顧掐念,一副期待好戲之態。薛國夫人默然搖首,無力勸說。

  臨近正午,阿茗去送食,迎面見長孫娘子面無表情走來,一副拿人之勢,趕忙讓路,心內卻直納罕。

  觀音婢先入堊室,世民望見,笑道:「觀音婢來了。」原以為幾日不見,她會笑臉相對,誰知直至落座,面上不見喜怒,世民頗感納罕,偷瞄阿武,阿武連忙搖頭。

  阿茗亦有察覺,立於門口,不敢入內。目光詢向阿梨,只聽她輕吐出兩字:「阿琴。」阿茗瞭然般點頭,只道是長孫娘子吃醋,目光因是探向內室。

  「阿武。」

  只見阿武沖二郎搖首時,長孫娘子背身問他,語氣冷肅,顯然醋意極大。

  阿武屈身上前,立在她身後,雖不見她表情,心內卻惴惴。果然,只聽她發問:「夜裡誰在值守?」阿武答道:「奴也。」「是耶?」阿武卑身答道:「是也。」

  觀音婢目看世民,卻是問向阿武:「為何我之所聞並非如此?」阿武知她所指,伏地答道:「奴不敢欺瞞娘子!阿琴確有來此,然非奴引之.……」

  不等他言畢,觀音婢打斷:「如此說來,當是二郎自招之.……」

  阿武驚懼看向二郎,好在他無暇苛責自己,連連擺手道:「我豈會招之?伊不請自來耳。」觀音婢似笑非笑看他,語氣冷淡:「看來.……傳聞不虛。」

  世民扶額,俄而緩言解釋:「阿琴曾來侍膳,不久即出,我未曾多看一眼。」觀音婢托腮凝思:「未曾多看一眼,意謂……有看一眼耶?兩眼耶?三眼耶?……」

  世民撓首,急得直冒汗:「觀音婢……」誰知,觀音婢噗嗤一聲,掩嘴笑道:「妾戲郎耳!」說著朝外呼婢,又令阿武起身。

  世民微微鬆氣。共食完畢,諸奴收拾退下。世民察她神色,略感奇怪:「觀音婢當真不怪乎?」

  觀音婢滿臉不在意:「二郎至孝之人,孝期之內,豈作出格之事?夫妻之間,當以互信也。」身為妻子,自然提防任何女子接近丈夫,然於酷暑寒冬守喪,非常人意志可為之,對於世民,觀音婢頗有信心。

  世民聞言感動,引她坐身旁,又覺不尋常,轉念一想,她不置氣自是好事,故也無欲深究,因執她手,笑道:「觀音婢大度娘子。」忽見她手掌有疤痕,連忙細看,觀音婢收手掩飾,世民追問緣故,觀音婢只得道出原委。世民聽罷怫然,欲去質問元吉。

  雖然來適年余,觀音婢亦能看出元吉嫉於世民,從而遷怒自己,直覺此人不宜結怨,因是阻道:「罷了,小郎年少不知事,失手而已。」

  世民忿道:「四郎屢次刁難,若非汝不以為意,我必責之!此次若不訓斥,恐變本加厲耳!」

  「二郎消氣……」觀音婢搖他手臂,嘆道,「妾本外姓,立足於夫家,已屬不易,妾實不欲汝兄弟因我相爭。」

  世民意稍解,歉意說道:「怪我連累汝……」觀音婢搖首,說道:「夫妻本是一體,談何連累?妾以為,以誠待人,假以時日,終能感化之。」

  自元吉認宗以來,世民憐其受母冷落,曾經屢次關懷,卻並未換來兄弟友悌。世民因是嘆道:「但願如此。」

  終於,皇帝還京。只見朱雀街上,龍旗獵獵,三萬六千人組成的黃麾儀仗簇擁著天子車駕,浩浩蕩蕩往皇城而去。

  路旁,官民有組織地迎駕。只聽清游隊的兵士一聲「看駕頭!」,又一聲喝「拜!」眾人恭敬揖拜,口呼萬歲。待車駕行過,人皆翹首以看戰俘,卻見隊伍之後,唯一車一囚耳,心底不免有些落差。

  然於消息靈通的宦官之家,於此並不驚怪,故柴紹夫婦冷眼觀看后,欲從人群中散去,卻聽有人喚留步。

  秀寧隔著幕籬,見是胡商何潘仁。因同居大興,自相識后,柴紹夫婦每有市中奇缺之貨,問於何潘仁,他皆能募來,因而兩家常有往來。

  柴紹向他作揖,笑道:「半年未見,未知何兄發財何處?」何潘仁回揖,答道:「某年初去了淮陽郡,才剛還京。」說時眼觀四旁,一臉神秘,「某有一奇遇,公與夫人願否祥聞?」

  柴紹夫婦對視一眼,也正閑暇,於是隨他去家。

  入室落座,飲了茶水,何潘仁道:「某在淮陽遇一人,自稱劉智遠者,其人窮困潦倒,卻頗有見識,文史兵書誦皆在口,某頗敬焉,遂資之講學謀生,學徒甚眾。誰知幾月後,此人竟不知所蹤。」

  柴紹頻頻頷首,只當是尋常見聞。何潘仁又道:「據說此人自作五言詩,覽之流涕,時人怪之,乃告太守,伊聞訊遁走。后據查,此人正是楊玄感案在逃逆賊,蒲山公李密也!」

  李密?柴紹停杯頓住。

  李密出身將門,有文武才,因父蔭入為東宮千牛備身,與柴紹曾為同僚,長他六歲。後有次警衛,李密神色顧盼,皇帝以其異常,不許其宿衛。李密得知后,以三衛事細,難成功名,乃稱病辭職,專心讀書,欲以才學取官,甚至往從緱山,學於文豪包愷,時人希見其面。

  有次柴紹往緱山打獵,路遇李密乘一黃牛,將一帙《漢書》掛於牛角上,且行且讀。柴紹忍俊不禁,揚聲呼之,他竟未聞見,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而讀,慢悠悠遠去。

  昔人乘牛而去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口,柴紹方從游思中回神,聽何潘仁繼續說道:「此詩乃我尋之於室,讀來頗有啟發,故而留之。」

  柴紹接過而閱,只見詩曰:金風盪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鬱陶傷寸心。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眺聽良多感,徙倚獨沾襟。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

  柴紹覽畢,心內頗為感慨。

  自緱山一遇后,柴紹再未見過李密,再次聽說此人,已是楊玄感一案,也不知何時,李密與楊玄感成了刎頸之交。楊玄感之謀亂,李密為謀主,后兵敗被捕,於押送途中遁走,不知所蹤。

  若李密未參與謀反,以其家世及才學,必能取官一二,亦不至成為逃犯,東躲西藏。然而,倘若朝堂清明,人能各盡其才,豈欲鋌而走險乎?且說自己,本以勇武入為東宮千牛備身,年少成名,不料元德太子薨,輾轉至齊王府麾下,又齊王失愛於帝,賦閑蹉跎至今。長此以往,也不知柴氏爵位是否斷送於自己手中……

  柴紹失意之時,秀寧取卷而閱,俄而說道:「『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蒲山公流亡之際,尚有傳名千古、不欲虛活之大志,可敬可嘆!」

  何潘仁頷首說道:「正是!某尤為敬佩,恨不能追隨之。」

  秀寧隔紗笑道:「伊為逃犯,追隨大可不必。然妾以為,此詩不宜留,當以毀之。」何潘仁道:「不必如此多慮,某欲留以自勉。」

  秀寧遂也不多言,閑敘一陣,夫婦二人告辭。

  皇帝回宮后,以斛斯政及高麗使者告太廟,幾日後,依宇文述之諫,殺斛斯政於金光門外,烹其肉,使百官食之,以警誡賊臣逆子。

  唐公李淵望著碗中人肉,直想嘔吐,張望四周,有奸佞者為討主上關心,正大快朵頤。李淵無奈,忍著吐意,埋首而食。

  看著斛斯政屍肉吃盡,皇帝大悅,尤不解恨,又命收其餘骨,焚而揚之。

  終於熬到結束,李淵下朝後直奔家,進門即吐個胃底朝天。長子建成扶之入坐,欲喚醫人,李淵止道:「不必。」

  建成問道:「大人何故嘔吐?」李淵擺手,不願回故食人肉之景,只是說道:「汝姨母皆可鄭家三娘,爾若無異議,下月即完六禮。」

  父親還京前,兩位姨母已來勸婚,前室去后,建成不喜婦人約束,故不急續弦。無妻固然自在,可無主婦管事,諸多麻煩,尤其見二郎有婦操持諸事,建成忽覺續弦未必壞事。且那鄭家三娘性子溫懦,不至於轄制他,若能如二郎婦般賢惠,也未必不可。故建成答道:「兒聽從大人。」

  於是,在主母葬禮一年後,唐國公府開始準備起長子建成的婚禮。

  納吉問名這日,收了李家送來的二百匹絹,鮮於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送絹入庫時,親自又數一遍。鄭觀音於旁無動於衷,無悲無喜。

  鮮於夫人見女兒不情願之態,不悅說道:「娘百般求人,總算說了這門好親事,汝作此色,欲給誰看?!」

  「阿娘切勿動氣……」四女妙音勸止母親。

  鄭觀音轉身而去,鮮於夫人氣甚,叫嚷道:「以我害汝耶?唐公正受重用,前途不可限量,封官蔭子遲早之事,汝嫁李大郎,平白享誥命,必有感念娘之日。」轉首看見年將長成的四女,心底一陣安慰。

  回到房中,鄭觀音撲榻而哭,她並不屬意李大郎,奈何母姊以其年歲將長,且李大郎為最佳人選,眼見同齡娘子或定婚、或嫁人,多般勸說之下,她也就從了母姊之意。

  「三娘,李郎來信。」婢女入來,交信於她。鄭觀音含淚啟看,是李安儼之信。

  她也不屬意李安儼,因他父親只是刺史,又家無勛爵。只因相識后,李安儼常來書信,開始她並不理會,可他堅持來信,加之她也無人說話,在李安儼寫了幾封書信后,鄭觀音開始與他魚雁往來。對於李安儼表露的情意,鄭觀音從不回應,亦不拒之。

  然而此次,她再不能回信了。鄭觀音看罷書末「盼來複信」后,棄於熏爐。

  冬至這日,皇帝備法駕,浩浩蕩蕩去南郊祀天,告平高麗之功。

  祭壇上,皇帝一臉鄭重,獻於昊天。當是時,天起大風,從行器仗吹得東倒西歪,車馬一片狼藉。皇帝匆忙獻畢,御馬疾驅回宮。

  返回皇宮,皇帝驚魂未定,決定返東都,太史令庾質諫曰:「連年征遼,百姓勞弊,陛下宜鎮京師,安撫關內,使百姓儘力農桑,待到三五年間,四海稍豐實,然後巡視,如此為宜。」

  皇帝不悅,說道:「關內遇旱則糧荒,朕遽不為逐糧天子,卿勿多言!」庾質遂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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