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氣氛宛如劍拔弩張,卻只是顧寶的錯覺,現實中裴廷僅僅後退一步,被揮開的手緩慢落至身側,輕聲道:「地上有玻璃,別踩到了,會受傷。」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倒顯得他才是那個壞人。
顧寶移開視線:「以後別來我家,也不要來學校找我。」
他一條又一條的命令,劃清界限的意思很明顯。
裴廷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來前已經構思了許多可能會發生的場面。卻沒想到,現實遠比想象傷人,痛苦翻倍地落在身上,令他幾乎無法維持體面。
顧寶盯著院子里的盆栽,湯玉美將它們打理得很好。顧寶第一次送裴廷花,就是從上面摘采。
一股突然的傷心涌了上來,被背叛感充斥的頭腦清醒些許。
這段時日,他恨過裴廷,厭過對方,惱著這人的情感,怕過那夜的記憶。但裴廷對他的好,卻是實實在在的。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不會有比裴廷對他更好的朋友了。
顧寶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明白這段時間的難過與心碎,並不僅僅是因為裴廷對他做了那種事,被最親近的人險些侵犯。
而是裴廷做出這種事後,他們的關係就再也回不去了。
顧寶忍著眼眶淚意,背過身去:「你回去吧。」
身後久久無言,湯玉美去而復返,帶來了鐘點工阿姨,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感覺到氣氛的異樣,只以為是小孩子吵架,拉著裴廷就往客廳去,說那裡有喜好的水果,還有點心飲料,問裴廷想要哪樣。
裴廷到底留了下來,飯是在顧家吃的。
用的是招待客人的餐廳,長方桌上羅列了多盤美食,顧寶沒什麼胃口,他生著病,大魚大肉,油膩的東西都沾不得,擺在面前的只有味道寡淡的營養餐。
顧寶安安靜靜,垂眸勺粥。顧正同裴廷聊天,裴廷和時下的年輕人不一樣,他想要和人聊得好時,能接上很多話題,也適時拋出話頭,叫人自然地接下去。
顧正興緻越來越高,還是湯玉美在桌下踢了人一腳,讓他別太過份。人家裴廷是來看顧寶的,你這大叔非要拉著年輕人不放做什麼。
人到中年,事業有成的顧正,怕了十幾年的妻,懼內已成習慣,愛妻一個眼神就能叫他閉嘴。
用過飯後,湯玉美拉著顧正,說是出門消食,留顧寶下來,好好招待裴廷。
顧寶那碗粥從開餐喝到現在,還剩下大半碗。要不是粥煮得太稀,他怕不是要一顆顆米粒撿起來嘗進嘴裡。
沒胃口是真,看著裴廷吃不下也是真。顧寶把勺子擱下,發出清脆一聲。裴廷沉默地坐在對桌,剛才應付他爸的口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裴廷在他面前,拘謹地好像一個罪人。
顧寶覺得自己哪怕把剩下這碗粥潑在裴廷臉上,這人怕是也不會生氣,反而任由他泄憤。
見裴廷這樣,顧寶沒覺得有多好受。他嘆了口氣,裴廷立刻望向他,兩人這是第二次對視,在今日相見以後。
顧寶不閃不避,他仔細看裴廷的模樣,卻是裴廷先避開了眼睛。這個在他面前,從來自信,成熟體貼的裴廷,如今自棄又卑微,不敢同他說對不起,也不知該和他說什麼。
那裴廷今天來到底是做什麼的,真的單純只是看望他?
顧寶抿唇,覺得自己猜出了真相。
為什麼非要來看他,因為喜歡他。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為這份不該生出的情感。顧寶疲憊地起身,想要上樓。他不想出聲送客,只願裴廷能夠自覺。
裴廷沒有那麼自覺,他跟在顧寶身後,循著顧寶的腳步,一步步上樓。
顧寶以為自己會害怕,會有更強烈的心理陰影。可是聽著裴廷在他身後的腳步聲,他竟然沒有多少害怕。
就算到今日這個地步,他潛意識裡依然該死地信任對方。
顧寶都想罵自己傻/逼,卻沒有喝停裴廷的步伐,直到裴廷跟到了二樓,顧寶沒再繼續往房間走,而是在二樓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你到底想幹什麼?」
裴廷沒再繼續接近,他謹慎地維持著與顧寶的距離,在顧寶說他噁心之後。
他好像怕靠得太近,會讓顧寶反感。
就像做錯事的孩子,無時無刻不在看那人的眼色。自己再難受也沒關係,第一反應,所有本能,都只在乎對方的感覺。
裴廷低聲道:「你有不接受我道歉的權利,但我還是得說對不起。」
「那晚我喝醉了,犯下大錯。你討厭我,噁心我,或者說想要報警都可以。」
顧寶單手掩住了臉,突兀地發出一聲笑:「報什麼警,你有對我做什麼嗎?」
裴廷再次沉默下來,顧寶放下手,臉卻沒抬起:「裴廷,我不會報警,也不回對外說出那晚的事情,我比你還想忘記。」
「而且我沒掉肉,也沒破皮,說出去了,大家都嫌我矯情。」顧寶自嘲道。
裴廷卻聽不下顧寶的自暴自棄的話語:「我知道我傷害了你。」
顧寶一愣,眼眶猝不及防地紅了。他狼狽地將腦袋埋得更深,沒有說話。
裴廷好半天才平定了情緒:「說再多的抱歉,也無濟於事。提補償,你也不會想要。」
一滴淚無聲地砸在地毯上,顧寶始終沒把臉抬起來,甚至慶幸這地方的光線不好。
「顧寶,如果可以,我寧願你這輩子都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裴廷真心地說。
裴廷:「我想陪在你身邊,也想做你最好的朋友。」
「但是我搞砸了一切,是嗎。」裴廷苦澀道。
一連串的淚濕透了地毯,顧寶沉重地呼吸著,悶悶地應了聲:「對,你搞砸了。」
裴廷輕聲問:「那輛車還在俱樂部,你還要嗎?」
顧寶沒說話,裴廷便道:「還是要吧,我送不了你十八歲的生日禮物了,十七歲的禮物,你留下好不好。」他用上了懇求的語氣。
裴廷:「你腸胃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問題了,平時在學校里,好好注意飲食。」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想到要注意,要提醒的地方,都說出來了。
裴廷怕顧寶覺得自己虛偽,也想盡量言簡意駭,但這或許是他和顧寶最後一次談話了,他忍不住。
他坐在了樓梯上,目光直白而留戀地看著顧寶,將這人的每分輪廓,都想印進心裡。
顧寶還是心軟的,沒有趕他走,甚至容忍了他說了許多話。
直到最後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兩人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裴廷站起身,整理了衣服下擺,把準備了數日的話,鄭重地說出來:「你放心,我不會再來找你了,別害怕。」
顧寶膝蓋蜷起,踩在沙發上,臉埋進雙臂間,露出脆弱蒼白的頸項。如果不是他身體沒有顫抖,裴廷甚至以為他是在哭。
裴廷最後一次,深而重地望了顧寶一眼,他走向顧寶,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安全距離。
顧寶好像感覺到了,沒有抬頭,只是把臉埋得更深,肩胛骨清晰地聳起,他在短時間裡,瘦了許多。
在雙膝間,顧寶看見了裴廷的鞋,停頓在他身前,踩在了剛才那方被他眼淚打濕的地毯上。
他聽見裴廷說:「寶寶,我走了。」
一如即往,裴廷其實說過廷多次這句話。要去上班的時候,送他回家的時候,吃飯時被公司叫走的時候,在醫院陪他,清晨來臨的時候。
只是這次,裴廷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不能出現在他面前,就像他做出的那句承諾一樣。
裴廷的手到底沒有落在顧寶的頭髮上,他怕顧寶更害怕。
他旋身,腳步聲越行越遠,直到顧寶再也聽不見那人的腳步聲。
顧寶久久坐在沙發上沒動,就像一座落了雪的蠟像,冷而單薄,再也不會有燈落在他身上,那些關心和無盡的包容,待他的好,不會有了。
湯玉美和顧正回來時,大廳沒有人,鐘點工阿姨已經離開。湯玉美喊著顧寶的名字,扶著樓梯而上,最後在沙發上找到了顧寶。
她被顧寶嚇了一跳,剛想說怎麼在那裡不吭聲,就見她的兒子,把臉從雙臂間抬了起來,哭得稀里嘩啦。
湯玉美從來沒見顧寶這麼哭過,就像哭得世界都崩塌了一樣。
她聽見了自己兒子,一邊抽噎,一邊大聲地說:「媽媽、媽!我難受!」
湯玉美慌了手腳,以為他病了還是怎麼樣,趕緊上前抱住了顧寶。
她的兒子,自從八歲以後,就再沒這麼哭過,到底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湯玉美也想哭了:「你到底怎麼了,告訴媽媽,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疼啊,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顧寶抽泣地在母親的懷裡搖頭,嘴裡喃喃道:「我錯了媽媽,從頭到尾都錯了啊?」
「我難受,媽媽,怎、怎麼辦啊?」
湯玉美緊緊抱著兒子,摸著他的腦袋。
顧寶抓緊了母親的衣服,哭到聲音沙啞:「為什麼要這樣啊,我討厭、討厭這樣,為什麼不能和從前一樣!」
湯玉美聽不懂,卻不妨礙她感受到兒子此時的悲傷。
顧寶斷斷續續地哭著,最後輕輕地在湯玉美懷裡說:「我不怕他了,也沒辦法見他了。」
「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他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