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無言闌意
蕭玄奕靜靜地看著她,萬千雨點從他身後流瀉暈開,只留下一點點模糊的影跡。
而他這一句承諾,也徹底擊散了籠罩在沈舒窈心頭的陰霾,讓她沉寂的心靈不禁顫動了幾分。
雨依然在下,輕柔的聲音取代了之前的繁重,他們同撐在一把傘下,彼此的眸光凝視對方許久。
走過了光線黑暗的街道,來到了燈火明亮的長街,車夫終於駕車來了。
翌日,當第一縷絢麗的朝霞投射到金漆浮雕的攬月閣時,沈舒窈便起床開始洗漱,昨晚回來后已經將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
要離開了,自然是要去向蕭玄奕辭行的,當她走去慶霄堂,他已經上朝去了。
既然他不在府中,那這辭行也就不必了,她將信令留在桌案上,將大大小小的包袱跨在身上,便出了攬月閣。
路過景色宜人的宜沁榭,翠綠妖嬈的圓盤差不多了枯萎了,清池之中,依稀可見幾朵裊裊風姿的芙蕖。
晨曦微染下,偶爾飛來幾隻覓食的白鷺,在疏影碧波中映出一幅靈氣卓越的丹青。
正在曲橋洒掃的允祥,拿著笤帚奔跑過來,作勢就要幫她拿包袱,「沈姑娘,你要走了嗎?」
「是啊。」沈舒窈微笑著婉拒了他的好意,「叨擾了那麼久,也是時候離開了。」
「王爺上早朝去了,你要走的事他知道嗎?」
她微微點頭,「知道。」
允祥知道王爺很看重沈舒窈,不僅出則同車,就連一日三餐都要與她共進。可是她突然要走了,卻是他始料未及的,還以為她會長長久久待在王爺身邊。
見他還在出神,她便徑直離開了,雖然包袱也能背得動,但是從晉王府步行回家也需要穿過好幾條街。
於是,她在與門房話別後,去旁邊的街道雇了一輛馬車。
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門前,沈舒窈有一種特別踏實的感覺,縱然門口落滿了枯葉,但重新修葺過的宅院,依舊門庭氣派,處處煥發著勃勃生機。
她從包袱里掏出鑰匙,將房門打開,牆角的茶樹已經打了青澀的花苞,這個季節樹葉大部分都泛黃了,院落里到處落滿了枯葉。
沈舒窈將包袱拿進屋,走到牆角拿了笤帚開始掃地,剛掃到一半就有人敲門,她只好將笤帚放下過去開門。
一襲天水碧錦衣的顧燊,風清雲嵐般的姿態,眉目含笑地望著她,「舒窈,昨日未能親自送你出宮,心中頗為遺憾,本想今日稍作彌補,哪成想到了晉王府卻被告知你已經離開了,如今只好登門負荊請罪了。」
「顧公子嚴重了。」沈舒窈牽強地露出一抹淡笑,將人請了進來。
「我們都快成親了,怎麼還這般見外?你看我就一直叫你舒窈,而且還叫得那麼親切。作為我最親近的妻子,你是不是也該改口叫我一聲仲修?」
他炙熱寵溺的目光凝視著她,期待能從她口中喊出這兩個親昵的字,然而她並不搭話,而是沉默地轉身撿起笤帚,繼續認真地打掃落葉。
她冷漠沉靜,對他的愛意親近完全視而不見,眸色不自覺地生出一絲挫敗與怨懟,可他又不想讓她發現自己情緒的變化,隨即轉頭朝門外喊道:「把東西都抬起來。」
話音落下,垂首侍立在外的小廝們,手腳麻利地將一個個箱籠抬進來。
沈舒窈握笤帚的手一頓,終於轉頭望去,院子里赫然出現了五、六個箱籠,她疑惑地看著顧燊,問,「顧公子這是何意?」
「就是一些胭粉飾品和衣裳,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他微笑著奪過她手中的笤帚,遞給一旁的小廝,「把宅院都打掃乾淨。」
小廝連忙接下笤帚,又喚來其他幾名小廝,一通簡單分配后便各自利落地行動起來。
沈舒窈目光一一掠過地上的箱籠,不慌不忙地繞到箱籠前,隨手打開一看。
琳琅滿目的綾羅綢緞,璀璨奪目的珠翠首飾,真的好大的手筆,她神色淡淡地看著這個初次登門沒把自己當外人的顧燊。
「顧公子身家豐厚,隨隨便便一出手就震驚四座。」她隨手抓起一把翡翠霓裳,輕笑一聲,若無其事的說:「可是嫌我穿著太過寒酸,需要這些金玉羅衣妝點門面?」
「舒窈,你不要多心,我絕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想送你東西略表心意,可是思來想去也不知該送什麼好,後來聽珠翠綵衣行的掌柜說,女孩子天生就愛美,無一例外都喜歡這些珠翠霓裳,是以我才將它們買下送給你。」
做生意的人當然會這樣說了,他巴不得你把店裡的東西買空了才好。
沈舒窈看著這個被店掌柜忽悠,買下一籮筐奢侈之物的顧燊,隨即將手中的翡翠霓裳放下,道:「若是這裡面有一些是我不喜歡的,珠翠綵衣行的掌柜可承諾能退貨?」
他聽她這麼說,想必是有合她心意的,柔和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嘴角也在不經意間,綻放出一個仿若皚皚冰川之巔上閃閃發光的明珠般奪目的笑意。
「那掌柜可是拍著胸脯說,這些東西只要你一見保準會喜歡,若是不喜歡他不僅無條件退貨退款,還額外賠償一百兩銀子。」
「那好,這些我都不喜歡,那便將它們全部退了,恰好將這一百兩銀子作為他們辛苦搬運的酬勞。」她指著散落在宅院四周認真洒掃的小廝們。
他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長這麼大第一次送女子東西,本以為她即便不算太喜歡,也不會說得這麼直白。
初以為她這樣問不過是隨口的玩笑話,自己亦不過是順勢而為,也跟著開了個玩笑,適才將珠翠綵衣行掌柜信誓旦旦的保證複述了一遍,結果反倒把自己弄得下不來台。
「這些你都未曾打開看,說不定裡邊就有你喜歡的呢?要不我陪你一起慢慢挑,若真是挑不出喜歡的再說。」
沈舒窈見他試圖說服自己接受這些奢靡之物,且還頗有耐心,沉思了須臾,看來得採用迂迴之術,勢必讓他把這些東西都抬走。
「不必看了,雖說這些東西十分貴重,但我確實並不喜歡,就拿店掌柜把我列作拜金一類,又把你當做冤大頭,趁機敲你竹杠大賺一筆的這事上,這些東西也必須退掉。」
顧燊聽著她的話里雖略帶疾言厲色,但其中卻也有維護自己之意,雖然,初次對心上人表面愛意就被這樣對待,面子上也難免有幾分掛不住。
他清徐的目光變得沉鬱暗淡,表情也隨之有幾分僵硬,但他生在世家大族,深受百年世家風範底蘊的熏陶,養成了良好的修養,談吐舉止從來而是溫文爾雅。
即便是心緒再不佳,遇到的事再讓他惱怒,他不會將自己性格的晦暗面輕易示於人前,這也是他在朝堂上有口皆碑的緣由。
他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澄澈的天際,只那一眼,便將他此時所有的心緒隱藏。
再回望沈舒窈時,依舊是清徐的目光,面帶微笑凝視著她,輕鬆道:「本想討你歡欣,結果倒惹得你不快,此事是我唐突了,作為未婚夫居然不了解未婚妻的喜好,這可是實打實的失職之罪啊!」
他這般寬容大度,將原本籠罩在兩人之間的尷尬瞬間化解掉,卻也讓沈舒窈感覺有些窘迫,她避開他停頓在她面容上的目光,微抿著唇角,緩緩道:「把它們都抬走吧。」
說實話,這裡面確實有幾樣讓她入了眼,但是喜歡歸喜歡,接受歸接受。她這些年雖然都是粗茶淡飯,素衣淡雅,但這也讓她覺得十分自在。
顧燊抬手一揮,兩名小廝便急忙跑過來,聽他說要將這些箱籠都搬走,雖他們臉上露出大大的疑問,但也沒有多問,直接就照辦了。
東西搬走之後,沈舒窈也鬆了一口氣,轉身就進了卧房,閨閣女子的卧房若非親人之間,一般是不容許男子踏入的,是以顧燊帶來的隨從也只是在外圍打掃。
雖然走之前她用素布將傢具都蓋上了,但畢竟還是過了這麼久,難免還是沾染了些許灰塵。
她利索地挽起袖子,將上面覆蓋的素布全部撤走,期間顧燊好幾次想要幫忙都被她婉拒了,幫不上忙的他只能無奈地倚在窗邊看。
她本就不是嬌滴滴的弱女子,這些她經常做的事,多一個幫忙反而顯得礙手礙腳,倒不如自己一氣呵成來得好。
再者說了,她認為自己與他還沒有親密到那個地步,這種在她看來頗有夫唱婦隨的曖昧,她是能避則避。
地上的灰塵掃乾淨以後,她轉身去水池邊打來一盆水,將抹布往水裡一投,三兩下擰乾后就開始擦桌椅板凳。
顧燊看著她如此能幹的勢頭,雖喜歡她的乾脆利落,但目光中也帶了幾分心疼,許是他看得太過專註,她在抬頭的瞬間與他的視線交匯相撞。
她望著他目光中的複雜意味,以及他即將出口的話,她默然地端著銅盆出去。
可這一次他固執地奪了她手裡的銅盆,徑直走到水池邊,用流動的清水將抹布搓洗乾淨,然後又接了一盆水。
然後不顧她的阻攔,毅然開始擦拭,不僅幹得十分仔細,似乎心情也格外的好,時不時地就對她回眸一笑。
原本流轉在兩人之間尷尬的空氣,在這一刻也煙消雲散了,沈舒窈望著眼前忙碌的身影,額頭冒起的汗珠,恍惚之間竟隱隱有一絲感動。
她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條麻巾,指了指他額上,平靜地說:「歇會吧,已經很乾凈了。」
顧燊望著她手上的麻巾,一時竟怔愣恍惚起來,有一種幸福來得太突然的漂浮感,無論是虛妄還是真切,都讓他的心底泛起一股甜蜜的漣漪。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如陽光般和緩的目光望著她,問:「舒窈,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與你商量成親的日子,如今令尊令堂都不在世了,我若要提親,唯有登你沈氏一族旁系叔伯的門,雖然我知道你們這些年從無來往,可是這些婚嫁禮俗是必不可少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賜婚的旨意才剛下,顧公子就要登門提親,未免太倉促了些,依我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她抽出手轉身便走去迴廊,神情淡淡地望著庭院之中蕭瑟紛飛的落葉。
「與你成親這麼重要的人生大事,自然不能倉促進行。」他追了出來,雙手搭在她的雙肩上,將她的身子輕輕搬了過來,目光溫柔如許。
「如今我們的年歲都不小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這六禮也該提上日程了,我在來找你的途中碰到好幾位同僚,他們從宮中得知陛下親旨賜婚,都在笑說可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沈舒窈默然拂開他的手,徐徐走到庭院西北角,無人問津的柿子樹依然碩果累累,像一盞盞金燈籠高高地懸挂在樹梢。
她冷漠的目光帶著幾許譏誚,昨日才剛剛賜婚,今日便已人盡皆知,果然,人多嘴雜的地方是藏不住秘密的。
她踮起腳去夠樹枝,想將那上面最紅一個的柿子摘下,結果卻發現始終差了那麼一點距離,在她打算放棄時,樹枝卻被壓了下來。
她詫異地抬起頭,顧燊已經將那個柿子摘下遞過來,她遲疑地伸出手並道了謝。
莫非知曉她曾經喜歡過一個茶樓老闆,或許會假設,她對自己冷漠只是性格孤傲而已。
如今他們的婚事再也生不了變故,她卻依然對他十分冷漠,從始至終就只是他在一廂情願。
他沒有繼續方才的話題,而是環顧庭院四周,而是徐徐地說:「你這處宅子真不錯,庭前屋後景色宜人,還種著各種果樹,這一年四季總有吃不完的水果,可真是愜意。」
「或許這也是我父親當年買下它的原因。」她摩擦手中的柿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這處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