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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未謀面的人可信嗎?

  岳棠從不信。

  但眼前這個泰若沉山卻疑團重重的男子對她說,信她。

  信到能將性命輕易交託於她。

  縱然是因為二哥的關係,也讓岳棠頗為震動。

  在岳家族中,在朝堂上,在軍中,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過「信任」二字。

  她本不相信一面之詞,甚至連看到的一切都會有所懷疑,而眼前這個雪懷,他雙眼中凝聚的彷如雪色的清澈眸光,周身散發的坦蕩氣韻,加之他吞下假死葯的容忍和信任,都令她不得不重新思考他所言的真假。

  雪懷在她對面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平緩地講述著,常愈在邊上間或插言,岳棠大致理清了蘭溪瘟疫的來龍去脈。

  瘟疫是毫無徵兆地突發的。在約莫有十來個百姓染疫之後,惠王就開始集結所能發動的一切力量來抗瘟了。起初因為控制及時還算有些成效,但這好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瘟疫開始顯著地持續爆發蔓延,無論惠王如何派出所有人手甚至消散了府中大半家財都沒有絲毫好轉。

  此時朝廷委派的太醫院首座郭庭安到了,仔細查看病患之後開出了新的藥方,算是略微抑制住了瘟疫蔓延,但仍然沒有持續多久,死亡的人數就開始再次增長,直到郭庭安自己也染疫,繼而身故。

  常愈在此情況下匆忙走馬上任,在他不斷地飛鴿傳書催促下終於等來了雲遊在外的雪懷,兩人於是一同對抗疫病。常愈是個低階醫官本就所學不廣,之前郭庭安留下的診病手札又因為搬遷醫館而不知所蹤,於是核心的診治藥方都是雪懷開具,針對病患輕重所下藥量的具體分量也由雪懷一一教授,再及至後來發覺現有藥材無法根治疫病而只能暫時壓制,需要地靈花來做藥引才能根除,都是雪懷一力主導,常愈更像是他的副手了。

  此時蘭溪瘟疫蔓延之事已多次上奏天聽,女帝遭遇無人可用的尷尬之境,最終派了岳棠前來。有新欽差前來治瘟是好事,但雷行與尉遲執明已狼狽為奸搜刮城中藥材,前欽差郭庭安又身故於此,惠王擔心新來的岳棠未必是真心治瘟,於是給岳棠的二哥岳柏送去了一封信,詢問岳棠此人如何。

  惠王與岳柏有私交之事沒幾個人知道,他們認識的緣由雪懷也並不清楚,只知道惠王十分信任岳柏,曾親口讚許過岳柏從不會因為親緣關係而肯定或否定一個人。於是在收到岳柏書信言明「幗英將軍可信」之後,惠王著實大大鬆了一口氣,並將這份信任傳達給了雪懷。

  但岳棠一行前來仍需時間,惠王在察覺需要地靈花之後便秘密聯絡了北庭官員,商議購買地靈花事宜。起先北庭人並不清楚蘭溪爆發瘟疫,因為地靈花除了藥用還能入菜,只以為是惠王一時興起購買,畢竟惠王對美食佳肴的貪求也是人盡皆知。但瘟疫的消息終究傳到了北庭,北庭人便不滿足於真金白銀而是提出了割地的要求。惠王思索了半日便同意了這要求,頭一次如此大膽根本沒有上奏朝廷就答應下來,將惠王的印信蓋在割地文書上交給了北庭官員,換回了夠用月余的地靈花。但待再次交換地靈花時,因北庭與大夏接壤處也有瘟疫蔓延於是北庭人降低了地靈花交易量,卻又拒不縮改割城地界,惠王據理力爭之下直接被北庭人所俘,音信渺然。

  雪懷陪同惠王去與北庭人談判了兩次,最後一次惠王失蹤時他並不在場,只因惠王一時衝動帶了十個護衛就獨自赴約,待雪懷趕去時只有兩個護衛死裡逃生回來報信。再之後北庭人仍然願意以地靈花交換城池,但條件苛之又苛,除了伴有惠王手信,其他什麼憑證也無。但為了帶回救命的地靈花,雪懷仍然隔一陣子就會前往約定地點。

  然而這被雷行的人捉住的一次,雪懷是越過了邊境進入了北庭,因為三個不情不願的北庭人拿著惠王印信對他說「惠王有命,再割兩城方可交易」,雪懷奪了印信又從他們手上搶出一大袋地靈花,被他們一路追逐重新進入大夏,在臨近蘭溪的地方遇到雷行的人手。雷行的人已盯了雪懷一陣,發現他躲避追蹤就上前橫插一杠令他腹背受敵,為了活捉雪懷而與助他擊退三個北庭人,甚至痛下殺手。雪懷因為躲避追擊奔命已耗費了大半體力,又在交手中因為不欲殺生而多番忍讓,最終被雷行的人手擒住。

  雪懷講完,聲音更為沙啞,常愈連忙端了碗溫熱的水給他潤喉,埋怨地看著岳棠:「我說岳大將軍問完了嗎?有這功夫把堆積如山的屍身都燒了行嗎?再耽擱下去,再多的地靈花也蓋不住屍身那邊蔓延過來的疫病了。」

  岳棠點頭:「今夜焚燒。」

  常愈大驚:「你說什麼?!」

  雪懷也投來一個略略驚訝的眼神,但見岳棠一臉肯定,又低頭繼續喝水。

  岳棠對著常愈笑了笑:「你不是一直著急嗎?怎麼又這個表情了?你放心,今晚上我就給你燒得乾乾淨淨。我已讓洪定尋好了上千個瓷壇,焚燒后的骨灰都會裝在瓷壇里標好姓名送還本家。」

  「你你你,」常愈驚得說話都不順溜了,「突然焚屍恐怕會引起百姓騷亂,這、這你、你有沒有把握啊?」

  岳棠:「我請的特旨已被聖上允准,昨天夜裡到的,我已命人將旨意拓印分發到每家每戶,上面寫得清楚明白——抗旨不尊者,斬。」她笑得涼薄,「反正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了,我不在乎再多死幾個,不惜命的都隨意吧。」

  她又看向雪懷:「雖然沒有親眼得見大師的功夫,不過據傳言以及雷行手下所描述,應當是十分了得——我很好奇那三個拿不住你的北庭人,為何輕易就被雷行的人殺死了?」

  雪懷略略默了默,微微垂眸說道:「慚愧,在遇到雷城主的人之前,那三個北庭人已被我所傷。一人傷在腰背,另外兩人傷在肩頸,一時並不容易發作,但再運功行氣便會內有阻滯而出手不暢,正好被雷城主的人佔了先機。」他雙手合十默默念了句佛號,又言,「是我的不是。」

  岳棠輕輕「呵」了一下,調笑道:「出家人也傷人害命啊,可真是聞所未聞。大師修的是『以殺止殺』一道么?」

  「事急從權。我確有失當之處,回寺后自會領罰。」雪懷平靜地看著岳棠,聲音平緩並無憂懼,聽著確實真誠。

  岳棠笑了笑,又道:「敢問大師,為何對瘟疫一事如此上心?作為出家人來說,你即使不管這些事情也沒有誰能怪到你頭上。何況你當時還雲遊在外,何必非要趕回來蹚這渾水?」她似笑非笑地盯著雪懷的雙眼,「莫非,有什麼非回不可的理由嗎?」

  因為與惠王私交甚篤?

  因為要參與到這場涉及到各方勢力的角逐之中,好從中分一杯羹?

  因為本身並不是單純的和尚,而是某方勢力的一員,要儘力相助該勢力?

  岳棠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私之人,何況還是個沒有戒疤的和尚。

  雪懷倒是很快答道:「為了保護寺產。」

  岳棠一愣:「保護……什麼?」

  「寺產!」常愈不耐煩地接話,「就是寺廟範圍內的土地和田地!」

  雪懷眼神示意常愈稍安勿躁,對岳棠解釋道:「敝寺地處蘭溪以北的清沐山上,已有百年香火,整個山頭包含山腳下方圓百里都是敝寺寺產。清沐山與北庭接壤,在前兩次割地之中雖然沒有劃歸出去,但瘟疫再這樣蔓延下去可就難說了,所以我想儘力相助惠王殿下。」他微微笑了笑,「若說『我佛慈悲,不忍見黎民受苦』之類的話,想必將軍並不信吧。」

  岳棠輕嗤:「我不相信世上有無緣無故的付出與犧牲。你這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姑且信了吧。」她向門口瞟了一眼,說道,「今夜若還有人來救你,那可就熱鬧了。」

  雪懷微微一哂:「不會有人來。」

  岳棠看向他:「怎麼呢?雷行不派人來確認一下你的死活嗎?」說罷又恍然大悟,「也是,拷打你本就是做給我看的,想讓我確信藥材是惠王私藏。不過看他拷打得這麼賣力,恐怕還有什麼是他想從你身上知道的吧?」

  雪懷點了一下頭:「他想要惠王殿下的印信。」

  岳棠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他從你身上搜去的果然是假的。那真的印信何在?」

  雪懷搖頭:「那三個北庭人向我展示的便是假的,我一時不察信以為是真還去搶奪,但在返回途中那印信在我懷中一直冰涼如鐵,我便知有假——因惠王曾說過他鐘愛和田玉觸手生溫,所以所用印信配飾皆用和田玉為料製成,斷不可能是這等捂不熱的粗劣材質。」

  岳棠點頭:「倒是細緻。這麼說來真的印信應當在北庭人手中,不過他們拿著也不甚有用處,除非是以雷行的手來行惠王的令。」她涼涼地笑了笑,「我還真想看看雷行有沒有這麼大的膽,拿個假的印信調兵遣將。」她略略思忖便道,「你將印信的模樣和細節畫下來給我,越快越好。」

  雪懷凝著她:「將軍的膽子這麼大?」

  岳棠哈哈一笑:「反正都是假的,看誰騙得了誰。」

  雪懷微微一笑,說道:「但出家人不打誑語。」

  「呦,這會兒想起來自己是出家人了。」岳棠走到他近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追問你為何沒有戒疤也就罷了,你還非要逼著我問嗎?」

  雪懷還未接話,常愈已經嚷嚷出來:「我說岳將軍,你一個看起來溫柔可親的姑娘家怎麼就不知道心疼人呢?人家不願意說的事情為什麼非要問?戒疤戒疤,就你懂的多?非要有戒疤才是真和尚嗎?人家就不能有點難處才沒有戒疤的嗎,你真是……」

  雪懷輕輕抬手阻住了常愈的抱怨,眼神沉定又清澈地看著岳棠,說道:「因為我師父認為我修為不夠,難以為僧,所以一直不曾與我摩頂受戒。」他的微笑里似乎含了些苦意,「是我修行未成,所以……我是凈空寺中唯一沒有戒疤的和尚。」

  他說話的模樣語氣仍是淡淡淺淺,那些苦意也似乎只是岳棠一時的錯覺,就好像是明前雨後剛出芽的茶山,看上去滿目清新卻隱隱有略微的甘苦味道。

  這甘苦很是淺淡,若有似無,但岳棠卻意外地嗅到了。

  她不喜歡苦,從吃食到心情一概不喜。

  於是她鐵了心要將這苦意攪除,不咸不淡地笑著趨近雪懷:「救治了這麼多百姓的大德都不配為僧?」她凝著他的眼睛發笑,「大師,你是破了色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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