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天光微亮,第一輪強攻已然開始。沉重的撞門聲、流火箭矢紛紛墜落劃出的火焰色箭雨、投擲石頭砸在城中地面的悶響、兵士們攀爬雲梯的雜沓動靜……一時之間岳棠有些恍神,分不清這是從前的戰役,還是現在的。

  似乎從她跟隨大哥上戰場開始,這種情景就一再重演,就像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陰雨天疼起來的時候,她自己都記不清是什麼戰役里留下的,甚至有時候連受傷當時的危急狀況都想不起來。

  劫後餘生,能清晰記住的只有這個感受。

  「將軍。」一兵士來報,「從雲梯先頭入城的兵士已發回訊息,城中百姓密密麻麻地站在距離城門不遠的空地上,雷行逼迫他們站在兵士前面當肉盾,我們發出去的箭矢和石塊多半是擊中了百姓。」

  岳棠面不改色:「知道了。」

  兵士頓了一下,問道:「那,將軍?」

  遭遇百姓當肉盾應當立即停止進攻,這是普通兵士都知道的道理。

  然而他的將軍問道:「城中有你的親戚朋友?」

  兵士愣了一下,答道:「沒有。」

  岳棠語氣冷冷:「那你猶豫什麼。」

  兵士默了一瞬,說道:「洪大人陷在城中。」

  岳棠眼也不眨:「我們陷在這裡。」

  兵士對這句話並不能十分理解,岳棠又勾起了她慣常的涼薄笑意,說道:「你忘了我有六親不認的名頭嗎?」

  兵士垂頭,很快又抬起,抱拳道:「屬下明白,繼續攻城!」他向後退了兩步準備離開,卻又對岳棠說道,「但屬下也記得將軍曾於萬千軍中冒著雙臂被砍掉的危險救了洪大人!」

  岳棠的眸子略略微縮,復又涼涼地笑了一下,沒有接話。那兵士再行一禮,匆匆而去。

  站在五步外目睹了這一切的雪懷輕輕一嘆。岳棠敏銳地察覺身後有人,但沒有回頭,說道:「大師,上前來。」

  雪懷舉步上前,在她身側站定,凝了一眼她的臉色,問道:「可有不適?」

  岳棠微微搖頭:「叛逆兵敗之前,我都不會有什麼不適。」

  雪懷的眼神又是輕嘆,抬眼看向仍被流火箭矢和巨石頻頻攻擊的城池,問道:「偷襲你的百姓,如何了?」

  岳棠也看著被火雨石流襲擊的城池,答道:「殺了。」

  雪懷輕輕側頭:「難過嗎?」

  岳棠詫異地看他:「你不應該為無辜百姓說說話嗎?」

  雪懷的唇角潤了些淡得看不出的柔和:「他們不無辜。倒是你,難過嗎?」

  岳棠重新看向天上流火,自嘲般嗤笑:「好像已經,感覺不到難過了。」

  「世間無知者眾,烏合之眾廣。」雪懷淺淡道,「將軍年紀頗輕,已被傷過多次了嗎?」

  岳棠失笑:「佛法就這麼精深嗎?大師年紀輕輕,也像是看破紅塵了。」說完自己笑得更深了一些,「出家人是不是都這樣?入了佛門別的先不說,先要學會看破一切。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吧?」

  雪懷微笑:「將軍敏慧。」

  「敏慧嗎?」岳棠下巴抬了抬示意雪懷聽城中隱隱傳出的慘叫聲,「我還是看不破,還在為權勢為仕途蠅營狗苟。」她瞥眼笑著看他,「出家人不是應該遠離我這種人嗎?」

  不是應該最看不起我這種人嗎。

  為何你,還能如此平靜地與我並肩而立呢?

  她以為他會說出點什麼安慰人心的話,卻聽他說了一句:「眾生平等。將軍與旁人並無不同,沒有什麼『這種人』或是『那種人』。」

  她的神色立時冷了下去,只不過是不動聲色的。

  並無不同。

  是的,並無不同。

  她一直渴求在眾姐妹之間有所不同,在父親心中有所不同,在女帝心中有所不同,而如今被人判定——並無不同。

  他也許是無心之言,但她卻如遭錐刺。

  暗暗深吸一口氣,在心裡自嘲自己許是因為受傷而變得如此敏感了,竟會在意一個不相干的和尚的三言兩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