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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抬手示意她噤聲,岳棠便閉嘴不言,只將目光輕輕覆在他的面龐上。雪懷搭脈的時候面色十分沉靜,令人想起無垠的雪,寂靜而安然。
一陣后他收了手,又將她的手臂塞回被中,問道:「將軍困嗎?」
岳棠搖頭,雪懷又道:「我與將軍的約定,將軍還記得嗎?」
岳棠想了想,道:「若我撐過此役,你要把你贖罪之事告訴我。」
雪懷點一下頭,道:「不困的話,我現在就想給你聽。」
岳棠立即坐正了些,示意雪懷坐在自己對面,認真道:「請。」
雪懷坐在床沿與她相對,輕輕吸氣,緩緩開口:「我四歲入凈空寺,六七歲時開始跟隨師父修習佛法,被告知是罪臣之後,入寺是為了贖罪,須得時時謹記自己的罪人身份,多助人救人渡化人,方可贖我父兄所犯罪孽之萬一。」他輕緩地講述,言語間沒有傷春悲秋,仿是在旁人之事。
岳棠:「你本名是什麼?父兄是何人,現在何處?」
雪懷搖頭:「無人告知。問師父,他只是搖頭,許是不知道,許是不能,又或是不願罷。」
「師父教我很多,除了佛法還教授武藝,琴棋書畫均有涉獵,也與我談論正在推行的治國之策是否合理,甚至在沙盤上推演兩國交兵。」雪懷面色寂寂,似是想起了從前那些難捱的時光,「我那時年歲,偶有偷懶或者貪睡便會被狠狠責罰,若是師父考較功課時答不上來,責罰加倍。」
岳棠略略疑惑:「這麼嚴苛?」之後又自嘲般一笑,「我年幼時也……罷了,你繼續。」
雪懷卻認真問道:「你從前如何?被老師訓誡了嗎?」
「何止呢。」岳棠笑笑,「被父親、大哥、主母、姐妹挨個訓誡。老師倒算好的了,畢竟不敢對岳府四姐拍手板,但是被旁人知道了立即就會有一頓好打。」她的眼神略有些渺遠,似是想起什麼摩挲了幾下自己的手,「打手板是最輕的,最重一次打得我一個多月都下不了床,我還以為自己要殘廢了。」
雪懷的手動了一下,最終又放回原處,輕聲詢問:「你過去那些難捱吧,完就過去了。」
岳棠笑道:「你想耍賴?繼續講你的。」
雪懷微微一笑,繼續道:「十四歲前山中的日子還算寧定平常,每日里早課晚課,與師父一同研習各類書籍及武藝,也是那期間與惠王相識。十四歲后師父便帶我下山,各處雲遊,救人助人,也渡化人。」
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目光似是凝住了,久久不散。
岳棠陪他默然半響,忍不住問道:「沒了?」
雪懷回神,輕輕點一下頭:「沒了。」
岳棠輕嗤道:「你在糊弄我吧?還什麼細細給我聽,這幾句話就沒了?這算什麼故事一點意趣都沒有!」
雪懷淡笑:「僧人日常,本就無趣。」
還櫻
還有很多。
只是還有的那些,都無法出口。
他被惠王與師父推著捲入蘭溪風雲,雖然他倆一個一心籌謀,一個半推半就,但都是打算將他架在火烹油煎之處,任他在其中浮沉掙扎,即使牽動蘭溪六城百姓和北庭大軍也沒有半分退卻。
牽連的人中,也包括眼前的岳棠,及她的幗英軍。
他身邊所能稱得上知交的人中,唯有這麼一個人,與他相遇是偶然,與他相處無論是笑是怒皆為真心,即使欺他瞞他,卻從未謀算傷害過他。
知交。
很奇怪,他與她相識不長,卻願意用這個詞語來定位她。
他甚至連她最喜歡吃什麼喝什麼用什麼,都不知曉。
如今也只知道她不喜歡味道苦的東西。
罷了,知道了又與眼下有何區別。
他想起從前那些時不時神出鬼沒的陌生人,與師父言談之間總會將目光瞟向自己。師父每每都在推拒些什麼,他當時不清楚,但他能感覺到師父都是為他推拒的,甚至是為他將危險和隱患阻擋在一肩之外。
但後來,但如今,師父也終究沒能再願意為他擋上一擋。
這些算有趣嗎?
都是危險吧。
他父兄的罪孽……他隱隱猜測,是不是禍國之罪呢?
跟隨他的影殺,會不會下一瞬就出手呢?
這些算有趣嗎?
都是叛逆吧。
如果他的父兄也曾屠戮過她的家人,他們是否瞬間就從「有些交情」變作「不共戴」?
如果影殺得令要殺了他,或是要連她一同了結,他們根本無法防範。即使跟隨他多年,他現在也只能判斷出影殺在不在附近,因這影殺在雪真之事後再未出過手,他拿不準有沒有勝算。
他不敢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