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
趙安邁進門檻,兩隻手捏著褲縫,眼睛腫得好像核桃。
她飛快抬頭掃了一圈,見到辦公室裏這副熱鬧的陣仗,和眾人質疑的目光,身子微微一顫,麵色慘白,一聲不吭地垂頭站定了。
“趙安同學?”校長當然認識她,今年物理競賽的種子選手。他偷偷瞥了眼趙安,又為難地看向站在紀桓身邊的紀凡,心中一歎。
說實話,兩撥人他誰都不想得罪。
一方麵,趙安是教導主任家的親戚,自己平時也爭氣,競賽方麵給學校爭了不少榮譽。而紀凡,雖然本身成績不算出彩,但好歹也是個985、211的料子,平時中規中矩,算是個合格的好學生。
本來嘛,這件事大家心裏都有定論,臨近高考,糊弄過去也就算了。
可偏偏,紀凡不知怎麽了,死活不肯承認抄襲。更麻煩的是,他親姐跟T大招生辦還有點關係。
——不管是學生作弊,還是被誣陷作弊,讓負責招生的老師知道這種事兒已經夠糟心的了,萬一處理得不好,那往後學校的T大保送名額還要不要了?
校長左右為難,隻覺得腦殼又禿了一大圈。
鬧到這個地步,誰對誰錯根本就不重要。從他的角度看,學校名譽比天大,要不是教導主任在這盯著,他估計早就甩鍋給趙安,當作“一場誤會”來解釋了。
校長心煩意亂,擦了把額上的虛汗。
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紀桓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顧校長,我今天來,隻是作為學生家長。‘抄襲作弊’講究證據,既然現在學生和家長都在這,相信學校一定會秉公處理,拿出個真相來。”
聽到“真相”,趙安的臉色又白了一分,幾乎成了透明的。
“如果……”紀桓偏頭看向紀凡,“紀凡真的抄了這位同學,那麽學校給處分,通報批評,甚至退學,我們都沒意見。但如果沒有,我也希望你——”
她衝趙安挑了挑眉毛,“能夠公開道歉。”
校長還沒發話,教導主任先急了:“不能這麽著吧?她一個小姑娘家,又不知道紀凡到底有沒有,那啥,作弊。就合理懷疑一下而已嘛,如果沒抄,學校調查之後當然會還他清白,憑什麽要她——”
“不知道?不知道就可以亂說話嗎?”紀桓霍然起身,氣勢逼人,看著竟比一屋子的男人還要高挑,“他們也都滿18歲,不是小孩子了,誹謗罪怎麽判知道嗎?”
教導主任訕笑:“這、這怎麽能算誹謗呢?”
紀桓冷笑,一把將弟弟推到自己身前:“嗬,如果今天我沒有來,你們會好好調查嗎?再說了,調查之前,你們有一個人相信他沒抄嗎?哦,還記不記得,你跟我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她繪聲繪色地模仿了一下教導主任趾高氣揚的語氣:“‘紀女士,你家孩子小測驗作弊不肯承認,能麻煩來一趟學校嗎?’”
教導主任被她一張利嘴說得啞口無言,臉色都快跟趙安一樣白了。
一直沉默的紀凡被姐姐推搡到了人群中心,他抬抬眼,先前說過閑話的幾個老師撞上他的目光,都不自然地轉開了視線。
室內安靜得可怖。
校長硬著頭皮打圓場:“唉,這不也是事出突然嘛……老師們也隻是聽了趙安同學的懷疑,才準備調查這個事情。”
“嗯,‘事出突然’。”紀桓語氣平靜,“那你們有聽聽他的話嗎?”她又推了一把紀凡,“你自己說,你抄了嗎?”
紀凡張了張嘴,啞聲道:“我沒有抄。”
紀桓點點頭,環顧了一圈:“這回都聽清楚了嗎?”見無人反應,她聳聳肩,坐回沙發裏,“我相信他。”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是突然丟進池塘的石子兒,砸得紀凡心中一亂,波瀾驟起。
他平淡無波的胸腔裏,忽地泛了酸,本以為堅硬無比的心髒,像被撬開了外殼,露出裏頭柔軟的蚌肉來。
——我相信你。
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下意識地想說些什麽,可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說出話。
徐海帆一直站在角落裏,這時也幫腔道:“就是啊,紀凡連作業都沒抄過。倒是趙安,聽說你天天在家抄答案呢?”
趙安大聲反駁:“我沒有!”
徐海帆聳聳肩:“那麽激動幹嘛?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抄沒抄,‘合理懷疑’一下而已嘛。”
“你——”
“別吵了。”趙安還想說什麽,卻被校長打斷了。他有些疲憊地揮揮手:“那咱們先看看卷子吧?”
數學老師走上前,將一遝卷子堆在案板上,從中翻出了紀凡和趙安的兩張答題紙。
“憑經驗看,兩張卷子的確有些雷同,”眾人緊張的目光中,他顫巍巍地攤開卷子,惴惴道,“所以我才找趙安同學來了解情況……”
趙安130,紀凡138。
兩人相差的八分,分別來自最後一題填空和函數大題的最後一小題。
在場的大多是理科老師,很熟悉判卷規律。選擇填空兩人基本都全對,無法判是否雷同,具體得看後邊大題。
翻到後一頁,眾人皆是一片安靜。
套路化的三角函數和概率論暫且不提,從第三道立體幾何開始,兩人的解題思路非常相似。
數學老師硬著頭皮解釋:“這道立體幾何題是求二麵角,用‘函數法’解是最常見的,但是比較複雜,花費的時間多,還容易算錯。”他上手比劃了一下,“不過,要是用到輔助線,就能簡化很多。基本的輔助線有五種添法,根據建立的坐標係不同,選擇就更多……”
不需要進一步解釋,大家都能看出來,紀凡和趙安的答題紙上,輔助線添了同一條,連坐標係的原點都選的同一個。
“不過,咱們班前幾天剛講過類似的題,所以這樣做的同學倒也不止他們兩個。”數學老師抹了把汗,“但是,再看這道解析幾何……”
若說立體幾何隻是思路相近,那麽解析幾何簡直是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隻在於設未知量,一個設定了“a、b、c”,另一個設定了“x、y、z”,放在這種境況下,完全是欲蓋彌彰的感覺。
眾人沉默了。
事情好像並不是簡單的“誤會”,兩張卷子的確非常雷同,在經驗老道的教師看來,可以算是鐵證如山。
校長抽空瞥了眼紀桓,見她麵無表情,心中立刻七上八下起來。
難道……真的是紀凡作弊,還死不肯承認?這要是當眾戳破真相,讓紀桓丟了麵子,背地裏她會不會對咱們學校……
可惜,他腦子裏糾結的這些彎彎繞繞,旁人並不知曉。
眾人心思各異,教導主任頭一個放鬆下來,搓了搓手假笑道:“咳,年輕人嘛,犯了錯誤也沒關係,隻要知錯就改……”
校長一聽這話臉色就黑了,恨不得立刻把豬隊友的嘴給封上——敢情學校的保送名額跟你沒關係呐?
幸好,紀桓並沒有惱羞成怒的意思,她的目光在趙安和紀凡之間轉了個來回,似乎明白了什麽,唇角微微勾了勾。
紀凡不敢置信地盯著兩張雷同卷,茫然道:“姐,我沒……”
徐海帆也急了:“是啊,他不可能抄……”
“噓。”紀桓豎起手指搖了搖,隨手拈起兩張卷子,“老師們也都看過了,這的確算是雷同卷吧?”
校長剛想替紀凡辯駁說可能隻是巧合,聽見這話,愣在了當場。
他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紀桓這是要大義滅親?
下一秒,紀桓丟開卷子,在大夥詫異的目光中,懶洋洋地開了口:“那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誰抄誰了。”
眾人嘩然。兩人高中三年的成績明晃晃擺在這兒,誰抄誰還不是一目了然?
“這有什麽好說,當然是——”教導主任覺得荒謬無比,轉向自己的外甥女,“趙安,你說,他是不是抄你的?”
趙安的臉色已經是一片慘白,微翹的鼻尖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抿了抿唇,艱澀地開口:“……是。”
她不敢看紀凡,垂眸慌亂道:“不,不是。我,我也不清楚為什麽會一樣,也、也可能是碰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腦袋也低了下去。
紀桓盯著她蒼白的麵孔,意味深長地道:“是不是碰巧,很快就知道了。”她扭頭,“顧校長,我記得教室裏有監控?”
“啊?哦哦,對,有的。”
趙安的臉瞬間血色全無。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教導主任眉頭微微一皺。
紀桓眯起眼睛:“其實根本用不著這麽麻煩,看一看錄像,不就什麽都明白了?”
校園監控涉及學生和老師的**,班主任可以實時觀看,但隻有校長辦公室的電腦才存有備份,而且隔日即刪。
小測驗是今天上午的事,所以存檔肯定還在。校長讓眾人稍作等待,帶著幾名老師上樓去拷貝視頻文件。
一時間,辦公室裏隻剩下三名學生、紀桓,還有班主任許老師。
這件事起因雖在趙安,但鬧大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班主任老許不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嚴厲批評了趙安,而趙安不服,於是鬧到教導主任麵前,後來又被校長知道了,搞得現在滿城風雨。
“許老師,”沒了外人,紀桓褪下針鋒相對的麵具,倒了杯水遞給他,微笑道,“好久不見。”
“紀桓同學。”老許潤了潤嗓子,欣慰地笑笑。他剛被校長涼涼地瞥了一眼,正煩悶著,可見到紀桓感激的神情,心底又湧起一股暖流。
說到底,趙安和紀凡都是他的學生,出了這檔子事,他實在傷心得很。
“謝謝您,提前通知了我。”紀桓真心實意地道。
她原本也是實驗中學出身,卻隻在學校待了一年,高二就跳級進了T大少年班,因此和大部分老師關係都算不上熱絡,包括教過她半年生物的許老師。
這次事件,按理說應該通知紀凡母親,可老許擅自做主,轉而把紀桓的聯係方式交給了教導主任。
“不用謝。你們家裏的情況,我多少也了解一點。”老許領著紀桓走到外麵走廊上,低聲道,“紀凡這孩子很努力,也很辛苦,我實在不忍心……”
房門合上,隔斷了他們的對話。而辦公室裏,紀凡和徐海帆站在一處,趙安呆呆站在另一邊,像是整個人都木了。
她緩慢地轉了轉眼睛,偷偷瞥向紀凡,卻沒想到對方也正靜靜地看著她。
趙安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喃喃道:“我沒抄,我沒抄!是你抄我的,你……”
紀凡皺眉,隱約覺察到她的狀態很不對勁,剛想說什麽,卻見徐海帆一個箭步上前,怒道:“我說,你別給臉不要臉啊!成天見盯著別人,就看不得別人好,你他媽紅眼病紅出血了吧?”
徐海帆激動之下,動作幅度很大,整個人怒意勃發,乍看過去像是要揍人似的。
趙安發出一聲細弱的驚叫,抱頭蹲在地上,哭道:“別打我!別打我——”她整個人抖得不像話,翻來覆去隻有兩句“別打我”和“我聽話”。
徐海帆當然沒想打她,見她這副崩潰的樣子,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紀凡沉默地走上前,繞過他,半抱著趙安坐到沙發上。
被他碰到的瞬間,趙安輕輕一抖,哭聲倒是停了,整個人呆楞楞地坐著,雙手抱肩,一言不發。
徐海帆看得心裏發毛,用手肘戳了戳走回來的紀凡,低聲道:“喂,她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啊?”
紀凡搖搖頭,皺著眉頭沒說話。
很快,老師們帶著U盤回來。
S班當天的監控視頻都在裏頭,但可能是內存不夠的緣故,考試視頻的前半部分被覆蓋了。
紀桓瞄了眼人群後方的教導主任,緩緩道,“沒事,先看後半段也一樣。”
視頻裏,兩人都在規規矩矩地答卷,並沒有任何異常。很快,紀凡順利答完最後一小題,翻了個麵,重新回來做先前空掉的兩道選擇填空。
徐海帆知道紀凡這個小習慣,看到這裏,衝他安慰地笑了笑。
再然後就是那塊橡皮。紀凡撿起來,四下張望了一下,很快發現了趙安的異樣。
“停。”教導主任道,“這裏,他借著還橡皮的功夫,好像掃了眼趙安的卷子吧……”
趙安正在塗答題卡,選擇答案大咧咧敞開著,若說紀凡趁著還東西的間隙看到了,好像也無可厚非。
“拜托,他選擇題老早塗完了。”徐海帆吐槽,“看個鬼啊?”
“那、那不興他後來又照著改答案嗎?”
校長製止了兩方爭吵,按著太陽穴:“先繼續放。”
後邊的監控顯示,紀凡並沒有大麵積改答案,歸還橡皮之後,隻補充了一道選擇一道填空,就交了卷。
教導主任底氣弱了,硬著頭皮狡辯:“那最後一道選擇……”
這完全屬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徐海帆都氣笑了,剛想繼續替紀凡理論,卻覺得衣角被人扯了扯。
紀凡一直站在兩人身後,像影子似的,此刻往前走了兩步,暴露在眾人視線裏。徐海帆微微一愣,閉上了嘴。
人群中央,紀凡心如擂鼓,聲音卻沉穩:“關於最後一小題,您如果不相信,可以查我的草稿。”
聽見弟弟主動開口辯駁,紀桓驚訝地抬起頭,隻見他站在人群中央,背脊挺得筆直。
紀凡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這上麵每一道小題,我草稿上都有詳細的解題過程,不信的盡管來查。立體幾何的輔助線解法,也並非是我靈光一現,而是源自昨晚看到的一道高考真題。解析幾何同理,我整理過筆記,也可以拿給你們看……”
紀桓心中愈發詫異,她知道紀凡的記憶力一直是弱項,什麽時候他竟然連做過的題目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了?
“是,論成績,我可能不如別人。我不算聰明,反應也慢,”紀凡的心情已經平複下來,辦公室裏安安靜靜,隻有他說話的聲音,“但我自認,從來沒有不努力過。”
“我從來沒有要求過絕對的公平,”紀凡抿唇道,“但我沒做的事情,就是沒做。”
紀凡越說越順暢。他從來沒有當眾說過這麽多話,這感覺很奇異,仿佛一下子敞開了話匣子,把壓抑了許久的心聲,赤|裸裸地剖白給旁人看。
“……你們大可嘲笑我不自量力,但即使我這樣的人,也有追求夢想的權力。”紀凡鼓起勇氣,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我一直想去T大。我也一定會去T大。”
——正因為他天賦不夠,所以才格外珍惜每一個機會。
眼下機會就在眼前,他隻差幾步就能夠到,已經不再恥於承認自己的夢想了。
是的,他想去T大,想成為姐姐一樣的人,想繼續和徐海帆當同學,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和那位傅先生在現實中重逢。
聽到這裏,眾人的關注點徹底偏了。大家都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T大?開玩笑的吧,這孩子原本考個重點都挺吃力,突然說要去T大?
是備考壓力太大,所以開始說胡話了嗎?
一片死寂中,紀桓第一個站起來,她摟了摟紀凡的肩膀,簡單道:“我已經決定留校了。小凡,我會在T大等你。”
緊接著,老許也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加油。”
其他老師也陸續反應過來,幹笑幾聲,隨口附和了幾句,但大部分人都沒把他的話當真。
校長尷尬地咳嗽一聲,將話題引了回來:“那個,光看視頻好像也看不出什麽啊,要不就按紀凡說的……”
教導主任急忙打斷他:“顧老師,草稿怎麽能作數?考完還可以再補的嘛。”
“不,草稿也是個參考。”數學老師緩緩瞥了紀凡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歉疚,“如果能還兩名同學清白,不是再好不過了嗎?”
“是啊。”校長讚同地點點頭,“趙安同學,你也把草稿本拿來,我們一起對一下吧?”
趙安臉色泛著不正常的青白,似乎下一秒就會癱軟在地上。她嘴唇囁嚅,輕聲說了一句話。
“什麽?”校長和藹地湊近聽。
“我……我草稿紙……丟、丟了。”她聲音細如蚊蚋,像一條繃緊到極致的線,似乎隨時都會徹底繃斷。
此言一出,原本持中立態度的老師們立刻皺起了眉頭。
不是他們不相信她,而是這丟草稿的時間,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紀桓嘲諷地嗤笑一聲:“謔,丟了?”
無人應答,就連一直幫自家外甥女說話的教導主任都無話可說。
“趙安同學。”紀桓走到她身邊,俯身平視她的眼睛,“我再問你一遍,你現在還認為是紀凡抄了你的答案嗎?”
“……”趙安瑟縮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閃過慌亂,“不,沒有,不是的!是、是我弄錯了……”她終於忍耐不住,帶著哭腔嚷嚷,“紀凡,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紀桓不悅地抿唇,她幾乎可以肯定,一定是眼前這姑娘抄了紀凡的卷子卻不敢承認,所以在老師問起時倒打一耙,反而說紀凡抄了他。
不遠處,紀凡靜靜地站在原地。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趙安的道歉,可他皺眉看著她,既沒有接受,也沒有否認。
“我隻是,我隻是……”趙安慌了神,眼淚嘩啦啦地流,“對不起,我隻是害怕……”
“害怕什麽?”
還沒等問出個所以然來,辦公室門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嘩。
一名女教師連聲道:“這位家長,您冷靜一點。您不能——”
話音未落,房門砰地一聲打開,狠撞在撐子上,又重重地彈了回去。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中年男子氣衝衝地站在門口,扶著門框,鷹隼似的目光犀利地掃向室內。
趙安驀然瞪大了眼,連哭都忘了,怔怔站在原地。
那男人一言不發,推開眾人,大步流星地走來,揚手就是一巴掌,將趙安兜頭打了個趔趄。這巴掌打得極重,悶悶的一聲響,所有人都覺得耳朵發疼。
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老師們不是沒見過家長打孩子,但像這樣問都不問就當眾打人,還是打一個已經成年的女孩,還下手這麽狠,大家全都驚呆了。
趙安臉上幾乎立刻腫起了一片紅痕,她頭發散了,呆呆地側著臉,也不知道捂一下傷口。
“丟人現眼的玩意兒——”男人咬牙切齒地說,揪住她的頭發作勢還要繼續。
教導主任立刻衝上來,可是他距離太遠,男人第二巴掌已經落了下去。
緊接著,他的手被人從後麵牢牢捉住了。
“你幹什麽?”紀桓冷冷道。
“什麽幹什麽?我教訓我女兒,幹你屁事?”男人大力一掙,誰知竟沒能掙脫開,下一秒,便被幾個男老師七手八腳地按住了。
女老師趕緊摟著趙安躲到一旁。她也不哭,仿佛是嚇破了膽,眼神發直地縮在女老師懷裏,一個勁兒地發抖。
“這裏是學校,”校長皺眉,“你——”
“我什麽我?我女兒我教訓不得?”男人雙目一瞪,怒視角落裏的趙安,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諸如“賠錢貨”、“白養你”之類的話。
“有病就去看醫生。”紀桓冷笑一聲,“打女人算什麽本事?”
“你——”
“這位家長,不要太激動。”校長頭疼地勸道,“你也不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媽X的,都被叫家長了還能是什麽好事?送你來學校就知道丟人……”
辦公室裏吵吵嚷嚷,鬧成一團。
自從那一巴掌打下去,紀凡一直呆呆望著趙安,聞言突然回過神來,猛地打了個寒顫。
“噓,”紀桓摟著他,快步往外走,“別看。”
“不,姐,她——”紀凡下意識地掙紮著回頭,卻被姐姐按住了腦袋。
她語氣平靜:“別看。你救不了她的。”
事情徹底脫軌,發展成了一出鬧劇,就連徐海帆也被震住了,他呆立了好一會兒,才趕忙追出來。
三人走到角落裏。紀凡仍努力回頭張望著,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紀桓掰正他的臉,輕聲道:“小凡,你知道‘養象’的故事嗎?”
養象人的訣竅,就在於從大象小時候開始控製它。小象的脖子上拴著細細的鐵鏈,一頓頓毒打和饑餓讓它明白,絕對不可以掙脫這根鏈子。到最後,即使小象變成了力大無窮的大象,也依舊被這根細鐵鏈栓的死死的。(1)
它真的掙不脫嗎?並不,隻是長久以來,這根鏈子拴著的不止它的脖子,還有它的精神。
就像趙安,她不是毫無反抗之力,而是已經徹底喪失了反抗的意識。
“這是個‘心靈雞湯’裏的老故事了,”紀桓道,“或許不該由我來說,但是紀凡,我不希望你變成她那樣。”
“你已經變了好多,”她伸手梳了把紀凡淩亂的頭發,神色很溫柔,“看到你敢於當眾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不知道有多開心。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坦誠地和‘她’談一談。”
紀凡的心已經亂了,眼前反反複複播放的,全都是那驚天動地的一巴掌。他嘴唇囁嚅,眼眶幹澀,也不知是為了趙安難過,還是兔死狐悲的傷心。
其實紀桓說的不錯,他的確慢慢改變了。
他學會了反駁同學的不正當要求,質疑老師的結論,甚至敢於冒著被嘲笑的風險談起理想。
可是,趙安挨的那一巴掌,像是揍在他心上,將他重新打回了龜殼裏,不斷提醒他,一直以來,強勢的母親是怎樣控製他的人生的。
——你要學會反抗。紀桓說。
紀凡喉結滾動了一下,閉上眼,輕聲說了實話:“……我不敢。”
紀桓摟住他的手臂緊了緊,一下一下撫過他的脊背:“別哭。”
“我沒哭。”紀凡埋在她肩膀上,小聲道,“我……隻是不太敢。”
“不要急,慢慢來。”紀桓道,“你決定了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
紀凡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自己跟她說。”
兩人又擁抱了一會兒,紀桓才鬆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捋捋頭發:“鬧成這樣,你們先回去上課吧。那個女同學那裏,我會想想辦法。”
徐海帆拉過紀凡,拍胸脯保證:“放心去吧桓姐,我會照顧好阿凡的!”
紀桓勾起唇角:“這麽積極,是怕我再揍你啊?”
徐海帆:“……”黑曆史請不要再提。
三人在樓梯口分別,徐海帆拽著紀凡走回教室。一路上,他見紀凡的臉色好了些,便道:“我靠,趙安是她爸親生的嗎?忒嚇人了也。”
紀凡挑眉:“這麽一比,是不是覺得我媽簡直像個大善人?”
“可別,”徐海帆皺皺鼻子,“你媽也就是不打人而已,冷暴力也沒好到哪兒去啊。”
紀凡沒有答話。
“欸,我瞎說的,別往心裏去。”徐海帆道,“等高考結束,還不是天高任鳥飛,怕她呢?”
“不,不是這個。”紀凡道,“我剛隻是在想,我大概知道趙安為什麽要鋌而走險了。”
“嗯?”
“她最近不是主攻物理競賽麽,別的科目都放到一邊。數學小測驗的時候,她精神就不太對,完全是慌了神。”
徐海帆點頭:“是啊,一陣子不練習就容易生疏。而且像她這樣,越擔心,越容易卡思路。壓力太大了吧?”
“大概……是怕考砸了挨打吧。”紀凡歎了口氣。
“不是,她抄你答案,反過來誣陷你,你還要替她說話?”
紀凡搖搖頭:“不,我沒原諒她。”
——倘若今天不是他姐湊巧趕來,還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麽收場。如果坐實作弊,他背個處分都算是輕的,更不知道他媽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可是……看到她爸那樣欺負她,我隻覺得很難過。”
徐海帆難得沉默了一會兒,歎氣道:“為什麽為人父母不用考證呢?”
紀凡停住腳步,眯眼望向樓外,迎春花開得正盛,校園裏全是一派熱熱鬧鬧的春景。
一切……都會過去的吧。他突然想,不論經曆過怎樣的寒冬,枯枝總能重新抽出嫩芽,若說有什麽東西可以治愈傷痛,或許也隻有時間。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校門外站著一個高挑俊秀的年輕人。那人雙手插兜,站在餛飩攤的陰影裏,似乎也正仰頭看向他。
他的樣貌模糊不清,卻叫紀凡心中一悸,莫名感到幾分難以言喻的熟悉。
兩人對視了片刻,那人轉身走進店裏,垂頭時,鏡片閃過一道微弱的反光。
“看什麽呢?”徐海帆越過他的肩膀探頭探腦。
“沒。”紀凡搖搖頭,收回了視線。
那天下午,趙安缺席。
數學老師課間匆匆趕來分發了試卷。路過紀凡時,他頓了頓,極力擠出一個善意的笑容,鼓勵道:“繼續加油。”
紀凡最終成績超過135,收到了係統獎勵。
晚上回家,陳幼青還在外地,紀桓竟然也沒有回來,她留了紙條,說是去幫忙處理趙家的事情。
紀凡隨便熱了點冷飯,躺上了床,開啟寵物蛋。
他迫不及待地使用了剩下的特殊時間,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找傅先生談談。
傅明淵照例在看書,頭也不抬:“哦,還知道回來?”
紀凡回想起電子屏幕上氣鼓鼓的小人,忍不住逗他,寫道:“想我了啊?”
傅明淵:“……”他表情有些一言難盡,瞥了紀凡一眼,拒絕回答。
紀凡笑了笑,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幹燥衣物。
比起昨晚晃晃蕩蕩的衣服,今天的似乎貼身了不少?
袖子和下擺好像裁短了,針腳重新縫過,寬大的腰線也收了收。紀凡一愣,立刻扭頭去看床頭裝作若無其事的男人。
傅明淵一本正經地盯著那本書,滿臉認真,卻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大半天沒翻頁了。
他側麵的輪廓非常深刻,鳳眼淩厲,鼻梁高挺,就連鼻梁中間的弧度都是傲慢的。紀凡完全想象不到這樣一個人握著針線做手工的模樣。
“衣服……很合身。”寫字板遞到對方眼前。
傅明淵淡淡地嗯了一聲。
“謝謝。”紀凡寫道。
他終於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下紀凡:“還行吧。算是回禮。”他得意地揚了揚自己的臉,果然,抹過藥膏之後,那些可怖的曬傷已經消失了。
紀凡愣了愣,旋即意識到對方似乎在等待什麽。他猶豫了一下,誇獎道:“恢複得很好啊。”
傅明淵:“嗯。”
紀凡:“……”他摸摸鼻子,試探著寫了一行彩虹屁,“現在看起來,好像還挺帥的。”
【心情值up】
【隨機獎勵:抽獎券 1。】
紀凡:“……”欸,想要誇獎直說嘛!
鬧到現在,他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要和對方談些什麽,隻覺得一顆煩躁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他垂眸仔細打量袖口的針腳,隻見密密麻麻,十分整齊,忍不住問道,“這個……真是你縫的啊?”
傅明淵總算放下了那本拿來裝模做樣的書,不悅道:“你看這裏還有第三個人嗎?”
紀凡抬眼與他對視,慢慢露出了一個害羞的笑容:“謝謝。”
男人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轉過臉去,粗聲粗氣地說:“這又不難。”
【好感度 1】
——原來要誇獎技能才會漲好感度嗎?原來直接誇獎長相不會漲好感度嗎?
紀凡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摸透了一點點規律。
就在剛才,他拿攢起來的勤學豆換了不少柴油,好歹係統還算人性化,全都發放到了科考站附近的同一個“儲能點”。
紀凡拉下地圖,正準備跟傅明淵談一談“儲能點”的問題,忽然聽見對方道:“你今天怎麽了?”
“?”他沒反應過來。
傅明淵兩條長腿垂下,套進保暖拖鞋,起身走到他身邊。他身材很高,擋在紀凡麵前,打下一大片陰影。
紀凡下意識地想低頭,就感覺下巴被人捏住了,被迫仰起臉來。
一個仰頭,一個垂頭,兩人距離極近,連熾熱的呼吸都糾纏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會碰到彼此的鼻尖,紀凡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傅明淵端詳了一下他的神色,皺眉道:“你有事瞞著我?”他的眼眸色澤偏深,幽深而沉靜,卻又仿佛一柄能刺透任何掩飾的利刃。
“……”紀凡和他對視,隻覺得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開視線,抖著手寫道,“對,剛想告訴你。我,我今天小測驗拿到獎勵,換了5kq柴油……”
“不是這個。”傅明淵鬆開他,拉過轉椅,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
“來談談吧,你到底出了什麽事?”
看著對方認真的眼神,紀凡喉結滾動了一下,剛剛恢複平靜的心髒,再度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這是……在意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