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宵夜

  距離極點越近,極夜就來得越早。基地的位置偏北,還沒有被黑夜徹底籠罩。


  回家路上,紀凡側頭看向窗外,風景原本是一片漆黑,漸漸地,地平線一點點明亮起來。


  他們向北駛入了極夜線。


  太陽已經完全沉沒,隻剩黯淡的餘暉殘留天邊,灰蒙蒙的,是憂傷的黃昏,也是希望的黎明。


  紀凡扭扭酸疼的脖子,換了個姿勢——身上蓋著傅明淵脫下的外套,就像被那個人抱在懷裏一樣。


  一想到這裏,他就半點睡意都沒有了。


  “醒了?”傅明淵立刻覺察到了副駕駛的動靜。


  其實紀凡一路都沒能入睡,但是怕惹對方擔心,他還是點了點頭,揉揉眼眶,裝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傅明淵抽空瞥了他一眼,沒發現異樣。


  忙碌了一整天,傅明淵依舊精神奕奕,硬生生把重型越野開出了跑車兜風的味道。


  “睡不著就隨便看看,”他道,“等離開了南極就看不見了。”


  紀凡把外套往下拉了拉,點點頭。


  就在這時,有什麽東西從眼角一閃而過。


  那是……?他立刻坐直身體,幾下擦去玻璃上的霧氣,趴在窗邊望向外麵。


  “怎麽?”傅明淵踩下刹車,防滑鏈擦過冰麵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車速頓時慢了下來。


  窗外光線太暗,連巨大山巒都隻剩下模模糊糊的輪廓,但就在不遠的地方,黑暗裏亮起了一蓬鮮亮的色彩,仿佛野火,非常惹眼。


  當然,在冰天雪地、沒有易燃物的情況下,想著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不是火。


  紀凡眯起眼睛,不遠處的冰層裏,有什麽東西正發著微光。


  他回頭望了一眼,傅明淵領悟到他的意思,刹車踩到底,車身往前溜了一段路,緩緩停住了。


  “過去看看。”傅明淵果斷道,放下手刹,從後座翻出安全繩和登山鎬丟給紀凡。


  伊萬越野車身太重,隻能停在原地。


  在南極,開車跨越未經探測的地麵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冰層下麵藏著的是岩石、海水、還是空洞,也不知道那些冰層究竟有多厚,貿然壓上去,可能導致坍塌。


  幸好那些奇怪的發光冰壁距離主路並不遠,隻有幾十米的樣子。


  下車後,綠幽幽的熒光變得更清晰了。


  若非南極狼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徹底滅絕了,他們大概都要懷疑是遭遇了狼群。


  “接住。”傅明淵喊了一聲,拋出手裏的繩頭。


  紀凡應聲抬手。安全繩一頭牢牢拴在越野車的固定鉤上,另一頭牽著他們兩人。


  準備完畢,他們摸索著往綠光方向蹣跚行走。


  腳下凹凸不平的冰層並沒有被白雪徹底覆蓋。


  奇怪的是,冰層並不平整,而是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縱向裂紋,就像是好幾座冰山同時撞擊碎裂,隨後又被擠壓堆積在一起似的。


  當然,裂紋並不影響冰層的硬度,無論是裂痕,還是凸出的棱角,都被極寒天氣凍得硬邦邦的,連登山鎬都不能輕易鑿開。


  這場景很蹊蹺,並非正常的南極地貌。


  紀凡不清楚地質知識,隻是有些驚訝而已。在他身後,傅明淵卻皺緊了眉頭,越往深處走,就越覺得心驚。


  走到深處,周圍竟然出現了“冰凍海浪”的奇景。


  所謂冰凍海浪,是指暖洋流遭遇極寒氣溫時瞬間結冰的現象。


  凍住的海浪還維持著動態的形狀,波濤起伏,頂端是層層疊疊的“白沫”,似乎下一秒就會撲打下來,將周遭一切全部淹沒。


  一般來說,這樣的冰浪隻會形成在寒冷的海岸,此時卻出現在了內陸,無論怎麽看都很不正常。


  傅明淵警惕起來,暗暗握緊手中的登山鎬。


  紀凡也意識到他的心情變化,略帶擔心,輕輕扯了扯連著兩人的繩子。


  “別擔心。”傅明淵聲音沉穩,安撫道,“不會有事的。”


  終於,他們走到了一處“海浪”形成的拱門之下,神秘的熒光聚攏閃爍,終於清晰地露出了全貌。


  紀凡抬頭望向十幾米高的冰壁,眯起眼睛,待他看清了裏麵是什麽,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隻見高而厚實的壯麗冰川裏,竟封著無數密密麻麻的磷蝦。它們維持生前栩栩如生的身姿,聚攏在一起,頭頂的熒光蛋白殘留著微弱的反光。


  單個磷蝦的光黯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當他們聚在一起,卻成了一整麵鑲滿星星的冰牆。


  磷蝦群神態生動,看起來依舊鮮活,好像融化了冰塊就能隨時搖頭擺尾遊動起來。


  但紀凡和傅明淵都很清楚,早在海浪凍結的瞬間,它們的生命就已經隨之凝固了。


  “這……”直麵如此恢弘蒼涼的墓碑,饒是傅明淵也不由微微動容。


  磷蝦隻有在繁殖期才會集體聚集在淺海,約會交|配,產下無數蝦籽。


  然而,這個繁殖期注定是不會有新生命誕生了。


  暖洋流沒有把它們帶向正確的方向,反而帶來了可怕的死亡。


  如果說,是極端氣候導致了暖洋流凍結,或許就能夠解釋,為什麽南極磷蝦的數量會在如此短時間內大幅度下滑。


  還有那個水族培養箱!


  紀凡腦中靈光一閃——所謂“拯救大磷蝦”的任務,大概就是為了在極端氣候中保留一絲生命的火種吧?

  還記得任務完成的那天,一群群磷蝦吐著氣泡向他告別,甩動尾巴,依依不舍離開培養箱,回到了解凍的海灣。


  大磷蝦繁殖很快,度過了這個艱難的冬季,或許隻要一年,族群就會重新恢複繁榮。


  可它們的父輩卻永遠留在了陸地上。


  多麽殘忍的生命更替。


  “原來如此。進步站觀測到的火山活動異常,大概是因為附近頻繁的地殼變動,”傅明淵低聲感慨,“滄海變成桑田,也隻需要一瞬間的功夫。”


  本來,大塊碎冰凍著蝦群和無數浮遊生物,在海麵上漂流。


  隨著地殼運動,它們撞擊、擠壓、變形,成了一處巨大的冰脊,之後,又慢慢和大陸架連在了一起——這才有了他們眼前的這一幕。


  冰山撞擊,那該是一副多麽壯觀的景象啊!


  紀凡百感交集,歎了一聲,抬手輕抹過冰層表麵。


  突然,身邊響起了輕微的轟鳴聲。


  他嚇了一跳,扭頭看見傅明淵竟然從背包裏掏出了一架便攜手持式切割機,正在認真調試。


  這是要幹什麽?

  注意到他的目光,傅明淵挑挑眉:“既然都來了,就別浪費了。”


  浪費?紀凡眨了眨眼,有些發怔。下一秒,突突作響的切割鋸片已經直插進了一處冰層。


  他這才明白“別浪費”是什麽意思。


  磷蝦是很適合小企鵝食用的獵物,對帝企鵝而言,眼前大概就像一個凍滿了美食的大冰箱。


  傅教授這是準備廢物利用,順道給兒子捎點零食回去呢!

  紀凡滿頭黑線,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旁邊,傅明淵已經熟練切割下一整塊冰塊。


  還真是實用主義啊……


  傅明淵動作利落,切了大約三四塊形狀規整的冰塊,取過粗繩捆紮在一起,嚐試著拖動了一下。


  冰塊邊緣互相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正好基地的魚蝦剩的不多了,我之前還想著該去哪兒捉魚,這下倒不用擔心了。”傅明淵直起身,抹了把額汗,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招呼紀凡來搭把手。


  紀凡本來還有點搖擺不定,結果,聽說自家幼崽沒東西吃,一秒鍾迅速倒戈。


  他雙手合十,在心裏對倒黴催的磷蝦道了聲抱歉,顛顛兒跑到傅明淵身邊,拉住了另一條繩子。


  兩人連拖帶拽,終於把一大塊“冰凍海鮮”運到了越野車邊。


  傅明淵從後備箱翻出大型隔熱盒,安置好冰塊,再用繩索捆綁固定在車頂,滿載而歸。


  越野車重新發動,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笑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後視鏡裏,幽幽綠光被遙遙拋在身後,閃爍的螢火也愈發微弱,像是在作最後的告別。


  車輪轉向,拐過另一座山壁,無論磷蝦還是冰層都看不見了。


  “謝謝。”紀凡無聲地比了個口型。


  歸途比來路更清晰。追著透出淡淡光芒的地平線,他們一路向北,很快回到了最初的出發地。


  不知不覺,一整個晚上都快過去了。


  基地裏,小企鵝早就醒了,頂開保溫箱蓋跑了出來,甩著大腳板滿屋子找爸爸。


  見他們開門回來,它興奮地張大嘴巴,嘎嘎大叫,搖搖擺擺衝上來,緊接著就是一個猛撲。


  紀凡眼疾手快,立刻閃到了門後——憑它現在這個噸位,大概能把他直接頂翻在地。


  傅明淵笑著張開手:“啾啾……”話音未落,他語調往下一沉,變作一聲變了調的悶哼。


  這家夥竟然踩到了他的腳趾。


  每一隻小企鵝都很懷念躲在爸爸腳背上躲避風雪的溫暖,即使啾啾不像普通企鵝那樣長大,卻也對腳背情有獨鍾。


  它一屁股坐在爸爸腳上,撒嬌似的仰起脖子,發出一串希律律的清脆叫聲。


  “啾啾~”(爸爸,你帶宵夜來了呀!)

  看著傅明淵咬牙強忍的表情,紀凡忍著笑,舉起寫字板:“減肥?”


  傅明淵表情有點扭曲,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減,必須減。”


  啾啾早就看到了門邊的冰塊裏凍著的磷蝦,意識到這是好吃的,口水都快下來了,撅著毛茸茸的小屁股蹭來蹭去撒嬌賣俏。


  想吃想吃!爸爸呀!


  它周身灰毛又長了一些,看起來像個漂亮的絨毛玩具——不過,抱一抱就知道,這家夥完全是實心的。


  傅明淵捏著尖嘴把它的腦袋擰回來,教育道:“那不是給你現在吃的。”


  啾啾聽不懂人話,但捏嘴的姿勢它很懂,每次當爸爸這樣做的時候,都會順勢端走它的食物。


  不許吃?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濕潤的黑眼睛。


  “嘎……”


  這叫聲就很沮喪了。


  紀凡白天會離開基地去上學,傅明淵卻是一直陪著它長大的,眼看著它從半個巴掌大的濕漉漉的雛鳥,一點點長成現在這樣活潑可愛的模樣。


  麵對兒子水汪汪的黑豆眼攻擊,他險些沒撐住,幾乎想立刻改口說咱們不減肥了。


  這時,紀凡從旁伸出手,瞥了他一眼,無聲地接過了小企鵝。


  相比起負責喂食的傅明淵,啾啾更喜歡親近它破殼第一眼看見的紀凡。麵對誘惑,他毫不猶豫就鬆開傅明淵的腿,轉頭撲在了紀凡懷裏。


  紀凡蹲下身,揉揉它的頭毛,又扯開小翅膀搖了搖,逗得它嘎嘎直笑,暫且把宵夜拋到了腦後。


  趁著它分神的功夫,他忙給旁邊人使了個眼色。


  傅明淵很快反應過來,拖著“宵夜”,輕手輕腳退出房間,抓緊時間往儲藏室走去。


  小企鵝的記憶力很糟糕,一時片刻看不見吃的,就把耍賴這回事忘了個幹淨,拍打著翅膀,高高興興地和爸爸玩耍起來。


  紀凡鬆了口氣,任由它拱來拱去,順便檢查了一下它的健康狀況。


  手頭沒有專業儀器,一些複雜的指標也不方便檢查,隻能查看毛色和傷口。


  毛色能最直觀地反映出健康狀況——如果發現斑禿或者生蘚,就可能是營養不均衡或者感染了其他毛病。


  不過,作為唯一活下來的一隻蛋,啾啾在破殼後,顯然也是一隻堅強的小企鵝。


  它的皮毛油光水滑,發量濃密得就連紀凡也有點羨慕,眼神黑亮,奕奕有神,除了太胖,幾乎就沒有別的毛病了。


  紀凡又捏了捏它腳底的骨骼,感覺沒什麽異樣,鬆了口氣。


  正巧傅明淵也空手回來了,兩人合力把玩累了的小家夥抱回了保溫箱,好讓它再睡上一會兒。


  從懷裏轉移到墊子上,它也沒有醒來,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咂咂嘴接著做美夢,夢裏有一桶一桶的小魚小蝦。


  紀凡垂頭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抬眼望向身側,卻見傅先生也正偷偷瞅著他。


  少年眼角微微上挑,偏頭看人的瞬間,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偶爾閃過一絲水光。


  視線相觸,傅明淵不自然地扯了扯領口:“我們也該休息了。”


  聽見“休息”二字,紀凡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黑暗裏的那一吻,耳朵根偷偷泛出粉色。


  那一吻……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他問不出口,傅明淵也沒有解釋。走到房間門口,他彎腰替紀凡脫下厚實的外衣,眼神是少見的溫柔。


  “晚安。”


  又是一個吻,蜻蜓點水般落在了額頭。


  電燈熄滅了,紀凡坐在桌上發了會兒呆,抬起手摸摸被親到的位置。


  是什麽意思呢?


  應該是喜歡的……吧?


  特殊時間徹底耗盡,紀凡噗地變回了烏龜。


  那一瞬,他心底閃過一絲遺憾——又忘了親回去,可真是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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