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恃寵而驕
“還能怎麽辦?”紀凡歎了口氣,撿起一塌糊塗的校服外套,放了盆溫水浸起來,“醫藥箱在電視櫃下麵,你幫忙拿一下。”
趙安衝澡速度很快,不多時就濕漉漉地出來了。
她局促地披著紀桓的舊睡衣,手裏抱著一堆髒衣服,欲言又止。
“先就堆這兒,我一會兒拿去洗。”紀凡頭也不回,“你去客廳上藥。”
趙安感激地點點頭。
紀凡端起盆子,把髒衣服全都倒在一起,提上樓丟進了洗衣機。
等他忙完下樓的時候,隻見陳臻正麵無表情地幫人擦藥。
趙安背對著他,挽起袖子,細瘦的胳膊上纏了好幾圈繃帶。她回過頭,臉色透出不正常的潮紅,似乎有些發燒。
“怎麽回事?”
“燙傷。”陳臻勒緊繃帶,冷淡道,“具體你問她。”
趙安埋下腦袋“……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開水。”
陳臻聞言嗤笑一聲。
“事到如今,你還要自欺欺人嗎?”
縱使好脾氣如紀凡也忍不住了,他抹了把臉“行吧,那我不管你了,一會兒你自己走。我這不歡迎你。”
趙安沉默了許久,低低地說了句什麽,聲音細如蚊蚋“是他……的。”
“什麽?”
“是他喝多了……”趙安別過臉,“拿煙頭燙的。”
“你……”紀凡愣了愣,他設想過是對方故意燙傷她,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會用煙頭。
陳臻倒是很冷靜,十指交叉“那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我?”趙安驚訝地抬起眼,遲疑道,“你們……你們難道不是來勸我的嗎?”
“勸你什麽?”陳臻皺起眉頭,“你都是成年人了,有什麽事不能自己拿主意?”
趙安緩緩低下頭,啞聲道“……我,我也不知道。”
陳臻挑眉,冷冷地說“這有什麽難的?多簡單的三條路。一,報警;二,繼續忍;三……跟紀凡借把刀,現在就回去捅死他。”
趙安原本愁眉苦臉的,這下被他給逗笑了,笑著笑著,又流露出一點憂愁“可他畢竟是我爸……小的時候,那時候媽媽還在,他曾經也是對我很好的。”
陳臻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靈蓋“你清醒點行不行?人殺豬前還給喂頓好的呢。”
趙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肯說話了。
——偏偏陳臻話糙理不糙,叫人無從反駁。
她咬了咬嘴唇,垂下頭“……讓我想想。”
紀凡和陳臻留下她一個人在客廳,一前一後上了樓。
“說起來,這棟樓以前是陳家的老房子,”陳臻走到二樓拐角處停住,珍惜地摸了摸扶手,“他還在的時候,帶我來過一次。”
“啊……”
“後來再不敢來啦,”陳臻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勾著唇角笑起來,“別說陳老爺子,光是你媽要知道我來,還光明正大冠著他們家的姓,估計都能氣得背過氣去。”
紀凡怔了怔,驟然想起陳幼青提起那張老照片時突然冷淡下來的態度。
陳臻閉了閉眼“當初要不是我……他也不會出事。”
“幼青一定很恨我,他們都很恨我,”他輕歎了一聲,“應該的。”
紀凡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勸起。
“那間朝北的,是你的臥室……對吧?”陳臻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小屋。
“啊,沒錯。”
“果然,”陳臻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他當初也住在那裏。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和他很像?”
“……嗯。”紀凡垂下頭,“但他頭腦聰明,我比起來就差遠了。”
“不,你想錯了,成功的人並不一定聰明,聰明的人也不一定成功,”陳臻淡淡道,“恒心才是最難得的。”
“這一點,你和他很像。”
紀凡微微睜大了眼。
“可以請我進去坐會兒嗎?”
“啊,當然。”
陳臻靠坐在床邊,略帶疲憊地闔上眼睛,月光拂過他俊挺的鼻梁,留下一片陰影。
紀凡也不知該說什麽,原地轉悠了兩圈,呆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對了,”陳臻閉著眼睛,悠悠道,“你喜歡那個新來的傅教授,是不是?”
紀凡嚇了一跳“你,你在說什麽啊?”
“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了。”陳臻有些得意地笑起來,“你跟他一樣,完全藏不住心思。”
“我,我……”
“算啦,你以為我會說什麽?難道還要代替你媽教訓你早戀嗎?”陳臻擺擺手,“好好珍惜吧,但也別對他好過了頭。”
他嘟嘟囔囔地嘮叨著,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紀凡“男人就是這樣,你要是對他太好,他反而不懂得珍惜了。隻有失去了才知道……”
紀凡垂下頭,半晌,輕聲道“傅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噗,”陳臻挑眉,“你們才見了幾回,你還挺了解他啊?”
“……我心裏有數。”
“行了,不是最好。”陳臻敷衍道,神思倦怠地別過臉,“我睡一會兒,六點叫我。”
三人各懷心事,折騰了一宿,誰都沒休息好,第二天變成了麵麵相覷的三隻熊貓。
大清早,紀凡頂著黑眼圈叫醒陳臻,讓他送趙安去學校。
“那你呢?”
“我一會兒自己坐公車去……”紀凡躲開他的視線,麵孔有點發紅。
陳臻噢了一聲,露出了然的微笑。趙安還在一個勁兒追問為什麽,他已經瀟灑地揮揮手,一腳油門踩到了底。
紀凡吃了滿嘴灰塵,一想起那家夥離開前意味深長的眼神,臉色就更紅了。
——不,不對,明明光明正大的,他到底為什麽要臉紅啊!
紀凡悶悶地生氣,也不知是惱自己不爭氣,還是惱取笑他的陳臻。
徐海帆發來短信,今天依舊請假,可見是被某個小氣鬼折騰得不輕。
臨出門前,紀凡到底還是想起了昨晚陳臻的話,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表現得太急切,特地又磨蹭了好一會兒。
“怎麽才來?不怕遲到啊?”
“我……”紀凡垂頭盯著腳尖。
“行了,”傅明淵不輕不重地訓完人,別扭地轉過臉,從兜裏掏出牛奶往前一遞,“喏。”
紀凡垂頭望著那包牛奶,沒有立刻接——大概一直用體溫暖著,軟包裝的牛奶直到現在還熱乎乎的。
“紀凡?”
紀凡回過神,溫順地答應一聲,接過來拆開。
他吸了幾口,突然低頭笑了笑“喂,你對我這麽好,不怕我不珍惜嗎?”
“大早上的說什麽胡話?”傅明淵皺起眉頭,“你不是一直……一直……”
“我怎麽?”
傅明淵啊了一聲,終於想起了那個詞“你不一直恃寵而驕麽?”
噗。紀凡險些噴了他一臉。
他整張臉臉都漲紅了,磕磕絆絆地“我哪有,哪有……”
——實在是說不出那個丟人的詞。紀凡恨不能挖個地洞鑽下去,最好把傅明淵也一起埋了算了,這都說的什麽渾話呢?
再說了,他哪有恃寵而驕?
“難道不是?”傅明淵振振有詞,“昨晚不還打電話撒嬌麽?要不是我說……”
紀凡“……”快別說了,他真的好想就地消失。
傅明淵倒是一臉淡定,揉揉他的腦袋,和善道“沒事的,我不嫌棄。車來了,走吧?”
紀凡渾身僵硬,同手同腳地上了車,結果又遇見了昨天的司機大嬸。
她樂嗬嗬地笑起來“喲,是你啊學生。今天又是你哥送你?嘖嘖,可真是兄弟情深噢。”
紀凡滿臉悲憤兄弟情深個鬼,哪兒有這樣的大尾巴狼“好哥哥”啊?
——動不動就搞什麽r死你警告,要麽就說別人恃寵而驕,他當初到底是為什麽會錯覺對方體貼克製的啊!
他憤憤地刷了卡,走到最後一排坐下,刻意沒有回頭看——想也知道傅明淵肯定在暗笑。
話說回來,除了每天早上多了一包雷打不動的熱牛奶,紀凡的日常生活反而平靜下來。
趙安最後還是做出了決定。那天下午,她和老許還有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在辦公室裏坐談了整整一小時。
街道主任是個胖胖的大嬸,看見小姑娘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傷口,偷偷抹了把眼淚,轉頭就把強製隔離措施給采取了。
直到警察找上門,她那個酗酒的爹還在呼呼大睡呢。
這樣一來,趙安的去處又成了大問題。
按照規定,趙安已經成年,父親被拘留後可以獨自回家生活,隻是老許實在放不下心她一個人——可他偏偏又是個未婚的男老師,於情於理都不能收留落單的女學生。
幾個高三的班主任聚在一起開了個小會,最後拍板決定,把趙安送到了六班陳臻的班主任家裏。
六班班導是個熱心腸的女性,也是真心疼學生,幾乎寸步不離地將她帶在身邊。
趙安本人倒沒什麽變化,非要說的話,大概是讀書更用心了——她已經完全意識到家庭的薄弱,漸漸開始明白,未來的一切隻能靠她自己爭取。
紀凡也是同樣。
一個月來,中途陳幼青隻往家中打過一通電話,大意是說自己臨時有事,得再延遲一個月回來,讓紀凡自己抓緊學習。
至於紀凡那更不靠譜的老爸,為了研究石頭已經在南美的深山部落蹲了足足大半年,眼下音訊全無——別提手機信號了,他們甚至都不確定他能不能吃到煮熟的食物。
倒是紀桓很緊張自家弟弟,一天一趟地打電話,等到最後一禮拜,幹脆請假回家專程陪他學習。
姐姐的心腸是好的,隻可惜生活上力不從心。紀凡下晚自習回家,目瞪口呆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廚房中央,許久,痛苦地扶住了額頭。
“我,我隻想煮個營養餐……”向來霸道的紀桓垂頭喪氣地蹲著畫圈圈,語氣低落。
紀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徑自繞過她開始收拾殘局。
等到那隻可憐的烏雞終於進了燉鍋,咕嚕咕嚕冒起小泡,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了。
紀凡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實話實說“姐,你現在回來,我還要多煮一個人的飯。”
紀桓“……”她無從辯駁,失魂落魄地走出廚房,背影無比淒涼。
就在紀家兄妹相依為命的悲慘時光中,一年一度的高考也正式拉開帷幕。
紀凡這回是徹底沒時間幹活了。
幸好,熱心腸的海夏阿姨一拍腦門,幹脆直接搬進了紀凡家裏,大包大攬了他們的一日三餐。
海夏的手藝是大夥兒有目共睹的,她又格外的喜歡紀凡,故而做菜也更加用心,每天挖空心思地換花樣,恨不得早餐就來一桌滿漢全席。
幾天下來,別的考生全都麵色憔悴,隻有紀凡同學養得紅光滿麵,甚至還胖了兩斤。
6月8號下午最後一場結束。
隨著鈴聲響起,考場中壓抑的氣氛瞬間一掃而空。
大家一溜煙狂奔離開考場,操場上到處白紙紛飛,甚至有激動的考生爬上樓頂,撕了書頁往下扔,乍看去仿佛下了一場六月飛雪。
紀凡恍恍惚惚地坐在座位前,仿佛外麵的一切吵鬧都與他無關。直到人聲漸息,他還有些愣神。
他垂眸盯著指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經最最害怕的一場考試——無數次成為自己噩夢主角的考試,竟然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度過了。
“在想什麽?”
紀凡猛地回過神,循聲抬頭,下意識站起身來“傅,傅教授。”
他緊張地站著。不知何故,男人此刻打量他的目光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好像多了點說不出的東西,燒得他臉孔發燙。
“沒有外人。”傅明淵慢條斯理地將他按回去,視線向下一掃,淡淡道,“你鞋帶散了。”
還沒等紀凡反應過來,男人已經彎下腰,動作自然地捏住了那兩根鞋帶。
金色的夕陽透進窗戶,空氣裏,每一粒塵埃都纖毫畢現。
這短短一瞬仿佛被光影拉得無比漫長。
傅明淵垂眸半跪在他身前,認真地幫他係著鞋帶,從紀凡的角度,還能看見他頭頂小小的發旋。
——一個、二個。紀凡無意識地想,老人說過的,有兩個發旋的人都很凶。
可眼前的男人神色溫和,手指靈巧,俊美的五官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邊。
哪裏凶了?紀凡不同意地撇撇嘴,明明就很……很……對,很可愛。
想到這裏,他的耳朵尖微微有點發紅。
“想什麽呢?”
紀凡嚇了一跳。
不知何時,鞋帶已經係好了,男人正維持著半蹲的姿勢仰頭看他。
紀凡呆了呆,下意識將腳偷偷往後縮去,雙手緊緊扣著凳子邊緣。
半晌,他輕輕地吞咽了一下,心跳劇烈如擂鼓,原本一肚子的腹稿,竟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傅明淵翹起唇角,低低笑了一聲“考試結束了,恭喜。”
“嗯,謝謝……其實我……唔!”
還未等他說完,男人突然按住了他身側的手,傾身向前,強勢卻溫柔地吻住了他。
紀凡打了個激靈,渾身一抖,像是過了電。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與上回午夜車廂裏帶著隱秘禁忌感的初吻不同,眼下正是白天,光線明媚到甚至能看清對方的每一個表情細節。
每一個細節。
每一個細節都如此清晰,似乎要就此鐫刻進他的骨血裏。
向來高傲的戀人半跪著,動作極其熱情,甚至有些粗魯,與往常克製的態度截然不同。
紀凡從未如此確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深愛著的。
——這個人愛他。
他睫毛顫了顫,乖順地張開了唇,心跳劇烈得幾乎要跳出胸膛,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空氣裏某處浮動的塵埃。
纖細的塵埃上下翩飛,隨著他們偶爾變化的動作騰挪起伏。
夕陽,教室,他愛的人正在吻他。
紀凡心口驟然湧上一股熱流,暖得讓人想落淚,似乎人生就此完滿了。
——他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