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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迷路

  一片烏雲緩緩飄過,擋住了原本就黯淡的月光。


  離開村莊,兩人沿著山路往回走。路麵鋪滿砂礫,鞋底碾上去,發出低低的喀啦聲——萬籟俱寂中,唯一能聽見的,隻有這樣沙沙的腳步。


  紀凡吞咽了一下,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路旁灌木叢生,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仿佛某種隱沒在森林的野獸。密林深處更是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不見。


  【布滿青苔的水杉又高又密……往常走了幾百遍閉著眼睛都能摸到的山路,這會兒卻找不見了……】


  他腦中又響起女人幽幽的講述聲,後背滲出的冷汗洇濕了襯衣,夜風一吹,黏膩且冰冷。紀凡打了個寒顫,加緊往前趕了兩步,抬頭見前方男人步履如常,不由心中稍定。


  “怎麽?”傅明淵停步,扭頭道。


  熟悉的沉穩聲音,紀凡暗自鬆了口氣:“沒,沒事。”


  黑暗裏的人影幾不可查地輕笑了一聲,抬起左手,準確地摸到了他的腦袋。


  “害怕了?”


  “沒……才沒有!”


  不管怎麽說,被幾句鬼故事就嚇到也太丟人吧!紀凡不由慶幸周圍光線昏暗,看不清他漲紅的臉。


  冰冷的手指沿著他的側臉劃下來,在唇邊輕輕一點,他感到自己臉上滾燙的熱度正沿著皮膚傳遞過去。


  幸好,傅明淵沒有揭穿,隻是低聲笑了笑。


  “手機帶了嗎?”


  “哎?”紀凡下意識一摸口袋,空的。


  ——早上出門太急,忘記了。


  “唔……可能稍微有點麻煩。”傅明淵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我的也快沒電了。”


  【‘誰帶了手電筒?’沒人回答。】


  【死寂的黑暗裏,隻剩下領隊顫抖的聲音;“操,別玩兒我啊!手電在誰那裏?”】


  似是回應他的妄想,山頂突然傳來了嗚咽風聲,一聲長一聲短,好像年輕女孩哀愁的哭泣。紀凡從頭到腳都僵硬了,呆呆站在原地。


  “你……你聽見了嗎?”


  “……”


  溫泉旅館暖融融的燈籠隱沒在密林背後,從他們的角度看去,一絲光也不透,頭頂隻有無盡陰森的夜空,以及幽怨的、不停歇的風。


  “那裏有……唔!”


  傅明淵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他蜷縮的手指。


  “別怕,”他打斷道,“跟好我。”


  紀凡仰頭,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眼神,他垂下眼睛,漸漸覺出掌心的溫度,終於心中稍定——是的,隻要有這個人在身旁,黑暗也好,風聲也好,似乎都沒那麽可怕了。


  默不作聲走了一陣,傅明淵突然刹住步子,紀凡險些撞上他後背。


  “傅先生?”


  傅明淵頓了頓,道:“路不太對。”


  “?”紀凡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借著黯淡光線往前看去,隻見熟悉的石子路不知何時已走到盡頭,而前方,錯綜的灌木後頭,延展出另一條羊腸小道,比他們腳下的山路更破舊,也更狹窄。


  “怎麽會有小路?”他瞳孔縮了縮,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下山時並沒有經過任何一條類似的小路。


  他們正身處半山腰,手機也快沒電了,走回頭路下山似乎更不現實。


  傅明淵單手撥開擋路的枯枝,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淡淡道:“走走看吧。”


  紀凡瞥了眼對方神情,欲言又止。


  既然他這麽肯定……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似乎料到他心中所想,傅明淵勾了勾唇角:“就這麽相信我?”


  紀凡垂下頭,默默走到他身側,卻沒有反駁。


  “……”


  傅明淵停頓片刻,揉了揉他的發頂,語氣幾乎稱得上溫柔:“沒關係,不要怕。”


  紀凡耳朵又開始發燙了,小心翼翼地往後瑟縮脖子,躲閃間,指尖突然觸到褲兜裏某種硬邦邦冷冰冰的質感。


  這是……他摸索了一下,忍不住“啊”地叫出了聲。


  “?”


  “是……那個……”紀凡有點不好意思,含糊道,“是你的生日禮物,我早上拿出來,但忘了給你。”


  “哦?”傅明淵微微低頭,饒有興致的模樣,“正好11點,生日還沒過完。”他攤開手,“是什麽?”


  “……”紀凡死死捏緊手指,隻覺心跳得比剛才還要劇烈,聲音愈發輕了,“也沒什麽特別的……”


  話音未落,傅明淵修長微涼的手指已經擠進他的褲兜裏,輕而易舉便打開了他濕漉漉的掌心。


  嘩啦一聲,那東西被拎了出來,暴露在兩人的視線下,金屬外殼靜靜反射著黯淡的光。


  是……表?傅明淵垂眸,指尖輕輕掂量。


  倒不是什麽特別昂貴的機械名表,但有著恰到好處的重量,大概是學生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消費品了。他瞥了眼低頭不語的紀凡,又仔細打量手表,翻過表盤,隻見背麵刻著傅明淵三個字的首字母縮寫。


  “這個刻字……”傅明淵抿唇。他微微有點遺憾——如果換做紀凡的名字就更好了。


  “啊?”旁邊紀凡一直盯著他的表情,緊張到都有些磕巴了,“那,那個,不喜歡的話……”他下意識伸手去搶,卻被躲了。


  傅明淵擋開他,直接將手表套上左手腕,蠻不講理地嗤了一聲:“送給我還想拿回去?”


  紀凡:“……”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嘛!


  他瞥了眼旁邊,隻見傅明淵鬆開腕扣,將表往袖子裏順了順,似乎是不想弄髒它。


  隻是單純的潔癖嗎?還是說……對方真的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禮物?不,不會,以傅先生的閱曆,什麽樣兒的名表沒見識過,唯一特別的,或許……或許隻是因為這是他送的?


  不是!瞎想什麽呢?!

  紀凡猛地回過神,耳朵燙得越來越厲害,挪開眼睛不再敢看他了。


  短暫的插曲過後,兩人一前一後重新出發。


  烏雲被風吹散,月光微亮,勉強能照亮腳下的路。


  及至岔路口,傅明淵仰頭瞥了眼月亮,又喊紀凡去確認了一下路旁樹幹的青苔,很快選出了方向。


  第二個岔路口依舊如此。第三個,第四個……


  不知走了多久,紀凡的腿肚子都開始有些打顫,與之相對的,是胸口盤踞的不安感漸漸消退——傅明淵走得胸有成竹,他也就跟著多了點信心。


  又過了半小時左右,轉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參差的枝椏間隱約能看到旅館溫暖的燈籠光。


  紀凡微微睜大眼,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太好了!”他笑著轉頭去看傅明淵,誰知,卻見男人並沒有跟上來,而是正靜靜看著另一個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什麽?”他也往那個方向看去,卻隻看到黑漆漆的灌木,“怎麽了?那邊有什麽嗎?”


  傅明淵回過神,搖搖頭道沒事,順手牽起了他:“沒,我們出去吧。”


  “唔……”紀凡壓下心底的困惑,跟著他走出兩步。即將跨出森林陰影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這一眼令他有些發愣——不知是不是錯覺,某個瞬間,黑暗深處似乎有火光微微一晃。定睛細看時,那光線卻又消失了,仿佛隻是旅館燈光投射在蛛網與露水上的反光。


  “嘶……是眼花了吧?”


  他揉揉眼睛,眼前的密林安安靜靜,隻有一片空洞的、純粹的黑。


  “紀凡……紀凡?”


  他慌忙應了聲,急匆匆回頭跟上傅明淵。


  兩人的方向分毫不差,撥開最後幾片灌木,眼前出現了一處略顯偏僻的庭院。


  “西館。”傅明淵眯了眯眼。


  眼下,西館隻住了他們兩人,廊下的燈隻稀稀拉拉點了幾盞。


  紀凡記得服務生小雲先前說過,溫泉旅館的東西別院並不直接相通,必須從花園中的小道穿過來,兩館中間還隔了一扇陳舊的鐵門。而旅店的大門、招待處和停車場全都擠在東館,也就是說,如果西館的客人想要下山,起碼要過兩扇門。他們住了一夜也完全不知道,竟還有另一條路,能從西館後院直通山腳。


  分隔門,小路,山神廟……一切組合起來,好像在他眼前蒙了薄薄一層霧,霧後藏著某種耐人尋味的真相。


  這棟樓……不,這整一個建築群最初真的是作為酒店設計的嗎?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隻有紙燈籠隨風輕晃,投下一圈圈輕柔的暖光。


  “嗬,”傅明淵低聲道,“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問誰?”紀凡一下沒反應過來,卻被傅明淵按住肩膀轉了個方向,隻見那長廊拐角的陰影裏,背對他們站著一個纖瘦的女人,手提鐵皮壺正在澆花。


  “小雲?”


  她哼著輕柔的民謠,專注於眼前的幾盆蘭花,完全沒聽見他們的聲音。


  紀凡提高聲音又叫了一遍。她終於回過頭來,眼睛笑得彎彎的,似乎半點也不怕:“哎,你們回來啦?晚餐都準備好了,需要現在上餐嗎?還是說您想先洗漱?”


  紀凡搖搖頭,直奔主題:“其實我是想問一下,請問,西館這邊能直接下山嗎?”


  “不行哦,”她毫不遲疑地給出答複,“想下山必須得往東館走,就是你們早上出去的門。”


  紀凡和傅明淵對視了一眼。


  傅明淵漫不經心道:“那不是汽車路呢?連散步下山的路也沒有嗎?”


  小雲搖頭,麵露困惑:“沒有啊,怎麽了?”


  傅明淵盯著她的眼睛,淡淡道:“剛才我們從一條小路上了山。”他頓了頓,加強語氣,“從山腳,直接通到西館的花園裏。”


  話音未落,小雲唇角微笑的弧度突然凝固了。她定定看了他們幾秒,方才語調平板地開口:“啊,說起來,這邊以前確實有一條路。不過,西館長久的不住客人,我給忘了。”


  “可你剛才不是說……”


  “我給忘了。”她毫不客氣地打斷紀凡,漠然又重複了一遍。


  “……”


  紀凡還想說什麽,卻被傅明淵拽住了。


  “客人,您還有什麽事嗎?”小雲語氣沉沉地說。


  這一回,她的黑眼睛裏沒有半分笑意,好像一座冰冷的石雕。


  “沒了,”傅明淵大方地揮揮手,“晚餐請你幫熱了幫送過來吧。”


  小雲點點頭,扭身便走。


  “等等,”傅明淵突然叫住她,“這麽晚還要準備吃食,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紀凡有些驚訝地偏頭,他印象裏傅明淵可不是那種會因為麻煩到別人而愧疚的性格啊,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輕輕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說話。


  小雲停步:“沒事,不算晚。廚房宵夜要到午夜才結束。”


  午夜?紀凡微訝,他們路上折騰了這麽久,居然才過去一小時不到?


  “午夜?”傅明淵挑了挑眉,“請問現在幾點了?”


  小雲垂眸看了看手表:“十一點。”


  紀凡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沒記錯的話,11點他們明明還被困在半山腰。他扭頭去看傅明淵,卻見對方一臉的意料之中,輕聲道;“果然。”


  “什麽果然?”他不解。


  傅明淵沒回答。


  “客人,如果您沒有什麽其他事的話……”


  “沒了。”傅明淵擺手。


  小雲微微鞠了一躬,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見她走遠了,紀凡迫不及待追問道:“這到底……”


  “我心裏有一個猜測,但並不能十分確定,”傅明淵脫了鞋,踏上木製的回廊,示意他跟著,“來,進來說。”


  紀凡滿腹疑問,卻見對方撩起襯衣袖口,露出了金屬製的表帶。


  “你送我這塊表的時候,大概幾點還記得嗎?”


  紀凡回憶了一下:“好像……11點不到幾分鍾?”


  傅明淵點頭,解下表,將表盤翻給他看:“是10點55分。”


  “欸……欸???”紀凡湊近仔細看,指針確實正停留在十一點差五分左右的位置。


  “怎麽可能,這表壞了吧?”


  傅明淵點頭:“確實,它停在10點55分不走了,但這不隻是它的問題。你看角落裏的座鍾,還有手機。”


  啪。剛巧,老舊座鍾指針在此刻與0重合,鍾擺來回晃動,一下一下發出澄澈的鐺鐺聲。


  11點?

  紀凡回過神,又從被窩裏翻出手機摁亮屏幕,數字也恰好顯示23:00。


  ——鍾表慢了還情有可原,網絡校準的手機不可能會突然出錯吧?

  紀凡愣住了,難道說,他們從山腰上來,真的隻花了不到5分鍾?


  不,不可能,他記得很清楚,天黑路窄,兩人腳程很慢,走了起碼得有一個小時。


  可是……這無論怎麽都說不通啊!


  他抬頭去看傅明淵:“你剛才的猜測是……?”


  傅明淵沒有立刻回答。他十指相對,靜靜望著花園的方向,似乎正在思考。


  過了片刻,傅明淵扭過頭,突然換了個話題:“你有沒有覺得,那個服務生長得很像一個人?”


  “誰?”


  傅明淵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紙展開。


  “荀晃,8歲,約一年前於湯家村村口走失,離家時穿碎花毛衣、白裙子、紅色皮鞋,如有知情人煩請聯係……”


  紀凡的臉色有些發白,他無法控製自己不去看底下附著的那張照片。


  ——清秀的小姑娘,衝鏡頭笑得很甜,左邊唇角有一個眼熟的小小梨渦。


  “長得很像……但她今年才9歲啊,應該是她媽媽,或者……”


  紀凡說著說著,反而自己先沉默了——服務生小雲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實在不可能已經有一個9歲大的女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傅明淵收起尋人啟事,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衣服,在桌邊坐下。


  “客人,您的晚餐。”小雲語調輕柔,聽著很舒心。


  可紀凡聽在耳朵裏,卻無端端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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