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抉擇
荀江雲說:“周圍布著天羅地網,我們不可能直接離開小湯山,但是我想,或許我能帶麗婉一起穿越回我的時代,離開這瘋狂的一切。聽起來似乎很冒險,但我已經別無選擇。”
“對了,你們聽說過時間守恒定理嗎?”
傅明淵微微皺眉,第一次露出了感興趣的模樣。
“我對湯允隱瞞了這一推測,但事實上,設置相應物質來反向抵消‘時量’,才是穿梭成功的必要條件。”
“簡單來說,物質在時間軸的移動遵循某種守恒定理。當一個物體往前發射時,必定有一個等量物體向後移動,才能抵消‘時量’。”他比了個手勢,“比起動量,‘時間’的規則更簡單一些。由於時間的存在無法用時間本身丈量,我們這邊談到的時間隻是一個純粹的矢量,它隻代表方向,而非大小,當物體在時間軸上發生移動時,無論一格還是十格,總量都相等。”
“換句話說,用於抵消的物質的質量或它移動的時距都不影響結果,但有一點,兩種物質的性質必須相同——即,如果要實現人的穿梭,必定要以人為媒介。”
紀凡默默汗了一下,真的簡單嗎喂!
荀江雲潤了潤唇唇,接著道:“那些不幸死亡的青年,正是由於部分軀幹移動到未來,而另一部分移動到過去,被時間硬生生切割成了兩半。我和蘭舟也是同理,隻不過更幸運一些——穿梭發生時,碰巧他向前,而我向後,兩人勉強達成了平衡,方才從爆炸中撿回一命。”
“出於這一考慮,理論上,實驗應該由兩人同時進行,分別往不同的方向躍遷。可你也看見了,這種辦法很不穩定,容易發生意外——比如A的腦袋和B的軀幹同時出現。於是我開始研究一種更安全的替代品。最終,從死者的體內,我分離出了一種特殊的結晶。”
“——那是時間穿梭遺留的特殊產物,它能夠代替人體,成為對等的‘砝碼’。我先是在實驗動物身上做了嚐試,再反複推敲用量。幾個月後,我終於備好了足夠兩人躍遷的晶體,打算趁麗婉熟睡時帶她離開。”
“或許是對我自私懦弱的報應吧,意外還是發生了,”他疲憊地揉揉眉心,“麗婉懷孕了,而我不知道,晶體劑量出現了差錯。原本預計的落點隻有我一個人到達,她中途甩了出去。”
“你能想象那種感受嗎?一覺醒來,你老婆的孫女都快十歲了。”
他語氣戲謔,唇角卻勾起一個無奈的笑。
“我立刻拿定主意要回去找她,留下的晶體還夠我躍遷一次,可偏偏是那天夜裏,村裏突然吵吵嚷嚷,說荀家的小孫女失蹤了。”
“我本不用多管閑事。我安慰自己,隻要穿回過去,一切都會被改變,我們會一直生活在一起,阿晃也不可能失蹤。可我又忍不住去想,萬一失敗了呢?萬一我沒能回去,而阿晃又真的出了什麽事呢?”
“我坐著想了很久,最終還是回到樹林裏,去找她的孫女。”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苦笑,“嗬,誰想得到呢,綁架阿晃的人竟然是湯允。不,我應該猜到的,是我之前低估了他的執念……大概因為時日無多,他想盡辦法重啟‘羲和’計劃,想要破解借此延長壽命。他立刻我的後代——既然當初在我身上的實驗能夠成功,那麽阿晃或許也可以。”
“那個男人已經瘋了。”荀江雲搖了搖頭,“我從廢棄的試驗場救出阿晃,被追兵逼得走投無路。絕境中,我孤注一擲地進行了穿梭。”
“這一次,我們跳回了十年前。如你所見,過分倉促的躍遷奪走了我的雙腿。萬幸還留著一條命,我獨自扶養她長大,直到另一個‘荀晃’從麗婉身旁消失了,才重新帶她回來。”
傅明淵一直沉默著,聽到這裏,突然開口:“為什麽現在才回來?不同時間的同一個人相遇了,會有什麽危險?”
紀凡聽出了他的意思,傅明淵攬著他的手臂很緊,勒得他骨頭都有些發疼。
荀江雲斟酌片刻,道:“唔……我不太確定。從我的角度,隻是擔心麗婉無法接受,我不想打擾她理應享有天倫之樂的這十年。”
傅明淵略鬆了口氣,繃緊的肌肉放鬆了下來。
他說:“既然已經回來了,不急著去見孫麗婉,來這家溫泉酒店做什麽?”
“這就是要拜托你們幫忙的地方了,”荀江雲輕輕地點了點自己的雙腿,“如你所見,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怕是撐不了多久。在死之前,我想試著結束這場因人類的狂妄而造成的悲劇——小湯山的地下研究所封存了許多資料與實驗品,我想要……做個了結。”
“那你該找的人不是我們,”傅明淵冷漠道,“而是湯老板。”
荀江雲意味深長地道:“我明白的,但是……”他揚起聲音喚道,“蘭舟!”
紀凡吃驚地望著門後應聲出現的清瘦男生。陳臻依舊一臉淡漠,見到他時絲毫沒有驚訝,隻是,那雙淡然的眼底比從前多了一絲暴戾,整個人的氣質都顯得凶悍。
他不是一個人進來的,手裏還拖著另一個人——一個佝僂的老人。他淩亂肮髒的發絲被陳臻粗暴地拽在手裏,好像提著一條豬或狗,拖進門,嘭地砸在地上。
老人摔醒了,布滿血絲的混濁眼球掃視一圈,猛地撲倒在陳臻身邊,蜷縮著求饒:“對,對不起,對不起,請饒恕……請饒過我吧……”
陳臻絲毫不為所動,滿臉冷漠。
“饒過我,對不起……對,對了,你是要錢?我有很多錢!”老頭咧開缺牙的嘴笑了,惡心的口水也隨之滴落。
紀凡有些緊張地盯著他:“他……他這是……”
陳臻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
紀凡失聲:“湯老板?”
老人受虐的慘像似乎總讓人良心難以安穩,這時,陳臻冷冷補充道:“那個人……就是他。”
他一愣:“什麽?”
“我和你講過以前的事,我的經曆,以及你舅舅的死。我失蹤後,佑臻絕不信我會叛逃,他開始親自追查事件真相,結果當真查到了實驗背後肮髒的秘密。”
“謀殺陳佑臻,是姓湯的派人做的,事後偽裝成自殺,也是出自他的手筆,”陳臻極厭惡地一哂,踢開他的手,“真可惜啊,他已經瘋了。”
紀凡能看得出,他是真心對此感到遺憾。
荀江雲推動輪椅,滾到他麵前,和氣地說:“湯允,地下研究所的通行令還記得嗎?”
老人抬頭,呆呆地望著他。
“隻要你告訴我,我保證放你離開。”
“離……開?”老人渾濁的眼球滿是茫然之色。
荀江雲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如你所見,他已經是個廢人了,”他轉向傅明淵,淡淡道,“我的複仇已經結束,但在徹底毀掉我一生的心血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托付給……”
傅明淵皺起眉頭。誰知荀江雲目光一轉,停留在他身後,輕聲說:“紀凡?”
“?”紀凡呆住,“我?”
荀江雲靜靜地看著他:“請問,我可以信任你嗎?”
他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什麽信任不信任的,我……”
“你,或者說另一個你,我想把全部的資料托付給你們。”荀江雲溫和地看著他,“我們聯係不上他,但我猜,他一定會跟在你身邊。”
紀凡微微一愣。
就在這時,廊下,一個瘦高的影子突然出了聲:
“嘖。”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仿佛一直都在那裏,又好像隻是剛剛出現。
他掀開兜帽,露出瘦削白皙的麵孔——正是青年紀凡。
“初次見麵,我姓荀……”
“我知道,”青年揮揮手打斷他,簡單道,“我沒有義務幫你。”
紀凡有些意外,他依稀記得青年說過,回到“現在”的目的就是為了那一份數據,此刻機會就擺在麵前,不知為何卻又拒絕了。
荀江雲點頭:“我理解。但還是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在缺乏關鍵技術的情況下,你能傳送到十年前純屬僥幸,你一直沒有回去,是不想回去,還是因為……回不去?”
“是又如何?”青年滿不在乎地說。
“我可以想辦法送你回去。小湯山的地下研究所保留有實驗晶體樣本,設備,以及全套的數據備份——所有被銷毀的資料都在。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你還得想一想……”
青年沉默片刻,沒有反駁。
“未來的情況我也能猜到個大概,”荀江雲笑了一下,“異常氣候,生物滅絕,冰蓋融化……有些預兆,從現在就顯現出來了,不是嗎?”
青年眼神一暗,突然開口:“那不是一個值得犧牲奮鬥的世界。”
紀凡看著他,似乎有些讀懂了對方身上一直若隱若現的厭世氣質,那是一種經曆過無數悲哀,徒勞地努力過無數次,失敗過無數次,最後留下的絕望。
“不,你不懂,”他淡淡道,“生態惡化,能源告罄,如果大家齊心協力,也不是活不下去。這個世界上,能殺死人類文明的,隻有人類本身。”
“我曾經很天真地相信,隻要回到過去,一切都可以被挽回。但我錯了。”
“時間或許能救回鐮翅雞,救回磷蝦,再努力一點,甚至救得回被美洲冒險家屠戮殆盡的旅鴿,但它救不了人心。人的本性,從最初到最後,從來都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改變。”
“費盡心血救回的一切,不過給他們多添了一個合法破壞的理由。”
荀江雲認真傾聽,末了,輕聲道:“你當真這樣認為?”
“……”
“真的,什麽都沒有改變嗎?”
青年突然抬頭掃了一眼傅明淵,還有跟在他身旁的少年紀凡。紀凡與他對視了短短一秒,注意到他眼底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波動,一閃而逝,還沒等他看清就消失了。
屋內氣氛凝重,短短數分鍾的時間拉得無比漫長。
終於,青年鬆口了:“你想讓我做什麽?”
風吹燈籠輕晃,暖黃的光映在荀江雲眼底,他神情柔和,似乎連蒼白麵孔也多了一絲溫度。
“我會把所有資料交給你,還有這十年來的研究筆記,我想,應該足以幫助你和你的團隊穩定穿梭技術。與之相對的,當你們做完必須的事情後,答應我,請毀掉它。”
“……”
“這是一項足以勾起所有人性貪婪的技術,本來,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它已經帶來了太多的苦難,未來或許還會引發更多悲劇。”他眼神變得堅定起來,“隻毀掉成品是不夠的,必須要斬草除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青年似乎早有所料,抿緊了唇。
紀凡微微一愣,扭頭去看傅明淵,隻見他也神色凝重。他瞬間意識到什麽,臉色變了。
“什麽叫斬草除根?如果,如果徹底抹消過去,那麽所有與時間穿梭相關的人……你和孫麗婉,甚至我們之間,或許都不會相遇。”
荀江雲語氣平靜:“我願意將緣分交還給命運。接下來,就是你的選擇了。”
身後,荀晃搭著他的肩膀,沉默地表達了支持。
“紀凡,你的答案呢?”
青年沒表態,隻是瞅了過來。紀凡屏住呼吸,發現場內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包括傅明淵,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靜靜瞧著他。
——一邊是虛無縹緲的未來,一邊是珍而重之的過去。
“傅……”
傅明淵別過臉:“這是你的決定。”
這並非他第一次將選擇權交給紀凡,可是,沒有任何一次像現在這樣重要。
——他的情感,他的命運,他的生死,他全都交到他的手裏。
電光火石之間,紀凡突然深刻地醒悟到,盡管他從不敢想,但是在對方的心裏,他們始終都是平等的。
原來,他一直被這樣的信任著——被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愛並尊重著,被他的傅先生。
紀凡眼睛有點幹澀,他記起一些細碎的片段。
南極封閉的冰室裏,傅明淵穿著舊衣服,絲毫不顯狼狽。他攤開紀凡攥緊的拳頭,神情冷肅,眼神卻溫柔。
“你一直是個勇敢的人。”他說,“隻是偶爾不夠自信罷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誇獎他。怯懦的心髒輕輕一抖,像撲棱翅膀的幼鳥,歡快地跳動起來。
紀凡抬眼看向傅明淵,對方依舊沉默,眼神卻和那個時候別無二致。
迷霧瞬間散去,他心中一片明朗。
紀凡轉向荀江雲,手心出了汗。他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道:“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但是,我可以保證,”他鼓起勇氣補充,“如果真的發生了你擔憂的事,我一定會履行我的職責。”
荀江雲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伸出右手。
紀凡握住。
“也好,我相信你。”
一句很隨意的承諾,卻有著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