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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恰好車子行駛在沿海大橋上,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海面,他們從中間穿行而過。
有一種茫茫人世,我打馬而過的既視感。
易淮川的話輕輕地落在梁思思的心上,讓她又憶起還愛著易淮川的時光。
不是沒堅持過,也不是沒努力過。
但如易淮川所說,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或者說愛一個不懂愛的人,很辛苦。
「易淮川。」
梁思思望著前方的路,輕輕喚他,像朋友閑聊一樣心平氣和,「可能你覺得不甘心,但真的沒必要。
我們在一起四年,你開心嗎?
你希望你往後的婚姻生活都是當初那樣嗎?」
梁思思的語氣很平和,並沒有譴責或抱怨,簡簡單單陳述、平平靜靜交流,也沒等易淮川給答覆,她定下了音:
「我不希望。」
那不是她想要的家庭生活。
是過去的她太執著,才覺得對方一定要是易淮川才可以。
現在,她覺得,沒有必須是誰才可以。
那個人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最重要的是她自己要開心、舒適,再不遷就誰,也再不委屈自己。
梁思思拒絕得足夠清楚,她的話音落下,車內短暫陷入沉默。
就在她以為兩人會一路沉默到目的地時,易淮川忽然發聲,語氣很低,帶著斟酌很久后的鄭重。
他道:「不是不甘心。」
梁思思心下一怔,側眸看他。
他目視前方,平穩駕車,繼續剛才未完的話:「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不是不甘心!
你在的時候,我沒發現你多重要,因為下意識覺得只要回去,你就在。
是你走了以後,我才發現,我們之間……」
易淮川側眸看她,隱晦深沉的情緒在他眼底泛濫,他動動唇,終於開口:「不是你不離開我,是我離不開你。」
車子在跨海大橋上急速而過,如易淮川的話從梁思思的心上穿過。
快速地撞擊了她一下。
除卻最初在石楊縣的那段日子,他們往後歲月連心平氣和的對話都鮮少擁有。
易淮川習慣將自己封鎖在自己的世界,不讓外人窺探分毫,連語言都吝嗇。
如今天這樣將內心剖析給她,實屬意外,就好似他有意將心門敞開,讓她能看見內里。
曾經,她在他心門外徘徊輾轉,甚至敲響請求,始終不得而入。
可等她終於放棄了,走遠了,易淮川卻自己打開了。
車子駛下大橋,往海邊而去,車速慢下來,視野更開闊,像人生進入了另一段時光。
「易淮川,曾經我也覺得我離不開你。」
梁思思垂眸,娓娓而談,也如他一樣,將最真實、最平和的內心展示給他。
聞言,易淮川幽深的眸子動了動,他抓著方向盤的手收緊,指關節泛著輕微白色。
「曾經」這個詞,真的很傷人。
曾經離不開你,曾經想跟你在一起,曾經很愛你……
有過,愛過,卻全部成了過去。
無需梁思思說接下來的話,易淮川胸口的疼痛正在明確地給他答案。
他放緩車速,好似這樣心口的壓抑就會減輕、緩解。
「我知道。」
他沉沉地答。
正是因為知道那些曾經,他才更心疼身側的女孩,也更恨過去的自己。
「思思。」
他喚她,如車窗外的海風一樣輕柔開口,「我追你是我的事,你接受或不接受都是我的事,你不用有負擔。」
車速慢下來,梁思思開了點窗,有風吹進來,將易淮川剛剛的話吹散了。
散在梁思思的心上。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強勢專制的易淮川會對她說這種話。
像是怕自己的行為讓她厭惡,一退再退,一讓再讓,最終只卑微地祈求與她有個聯結,僅此而已。
像極了曾經的她。
目的地到了,易淮川停車,兩人一起下車。
海葬服務是易淮川事先安排好的,兩人跟著工作人員乘船前往大海深處。
一身黑的易淮川立在甲板上,手上拎的是裝著爺爺骨灰和白色花瓣的籃子,沉重莊嚴。
海風呼嘯而來,吹翻了他的西裝衣擺,也吹亂了梁思思的發。
她立在他身邊,看著他向海面揚了一下手。
風過,花瓣與骨灰紛紛揚揚在空中劃出白色的一片,隨後落入海面,最終消失不見。
梁思思抬眸看易淮川。
他緊抿著唇,神情凝重,黑西裝、白手套,一下一下隨風揚著爺爺的骨灰,虔誠而莊重,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這個場景忽然讓她想起久遠的一個畫面——
也如今日一樣,那天的風也很大,少年易淮川立在山頂之上,茫茫地望著遠方。
她走了很遠才找到他,氣喘吁吁地問:「易淮川,你站這幹嗎?」
少年穿著藍白色校服,筆直地立在那,看著遠方落日,一動未動,也未開口回答。
晚霞照在他身上,沒讓他柔和半分,反而襯得他更為孤單冷寂,好似世間萬事萬物都走不進他的心。
她,自然也不能。
那時,她就覺得他挺孤單的,於是走到一邊找了個石頭坐下,從書包里翻出習題,迎著夕陽慢慢做。
陪著他。
少年立在山頂,少女坐在石頭上,一個望著遠方,一個翻閱課本,在火紅的晚霞下,各成一個世界,又意外和諧美好。
「走吧。」
易淮川低沉的聲音傳來,將梁思思拉回現實。
「外面風大。」
他將手套與空籃子交由工作人員,看向她,補充。
梁思思立在原地,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年那日,那個少年也是這樣,走到她身邊,輕輕掃了她一眼,低低地道:「走吧。」
她從習題冊上移開目光,抬頭看他。
少年依舊冷凝,靜靜看著她,補了一句:「山上風大。」
時光荏苒,匆匆而行,但在這一刻,梁思思忽然生出些場景重合的錯覺來。
「嗯。」
梁思思垂眸,輕輕應了聲,跟著他回到船艙內。
兩人的座位挨著,易淮川將靠窗的位置留給了她。
梁思思望著窗外蒼茫的海邊,續上了剛才的回憶。
那天,他們一起下山。
山路難走,荊棘叢生,易淮川走兩步就等她一下,最後在一個很滑的陡坡處站定。
「你走你的,我跟得上。」
她爽朗道。
易淮川卻沒動,漆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看她笨拙地一步一步朝前。
梁思思自小在農村長大,上山下山與她來說並非難事,只不過易淮川人高腿長,走得快些罷了。
她自然不想被他看扁,在他的注視下,她的好勝心和表現欲達到空前,一個跨越,踩到了石頭,腳下一滑,直愣愣地朝他撲了過去。
就在她以為易淮川肯定會避開時,他卻突然伸手將「猛虎撲食」的她摟住了。
沒有旖旎,他很快將她扶好站穩,頗為嫌棄地朝她吐出一個字:「笨。」
「我才不笨!我可是年級第一名。」
那時的她被媽媽和哥哥保護得很好,沒見過世面,也沒經歷摧殘,保留著張揚和傲氣。
她跟在他身後反駁。
易淮川大步朝前,將她甩在身後,輕嗤了聲。
她氣死了,心想我就不信你這天天不務正業的大少爺成績能有我好,連走帶跑,氣鼓鼓地追他,想理論。
結果他忽然開口,語氣很輕,夾在山風裡,顯得特別悠遠哀傷。
他道:「今天是我媽媽的忌日。」
他的話像一根小小的針,扎在她的心上,那團氣消了,心也跟著驀然一疼。
他沒回頭,也沒停步,但她硬是從他的背影里看出了悲傷。
「那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別的意思,因為她也沒有媽媽了,但她還有哥哥,所以覺得生活還是值得的。
易淮川沒看她,依舊走在前方,輕輕「嗯」了聲,「還有爺爺。」
「那就是了。」
她立馬像個知心姐姐一般安慰她,「我也沒有媽媽,但我有哥哥,所以我不難過,不然哥哥也會難過的。」
少年腳步放緩,彎腰扯了路邊的一束狗尾巴草,夾在指尖把玩,淡淡回:「知道了。」
梁思思不懂他的意思,只繼續盯著他略顯孤單的背影。
末了,她往前跑了兩步,拍了拍他的背:「嘿!」
易淮川轉頭,望著她。
她沖他笑:「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有我,我是我哥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呀。」
那會她還年少,只是單純想安慰那個少年,告訴他,這個世上你不是孤島,總有人與你有聯結。
比如萍水相逢,卻又被命運扭到一起的他們。
誰知,少年的目光動了動,隨後蹙眉,上下掃視她兩眼,嫌棄地回:「我可沒你這麼笨的妹妹。」
氣得她那天晚上早早睡了,沒給易淮川做飯。
他半夜餓得睡不著,偷吃了她半罐腌蘿蔔。
蘿蔔放了辣,他向來吃不了辣,最後硬是胃疼得整夜沒睡成,刷了一夜題。
習題是她的,白天她在山上做的那本。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才知道,易淮川嫌她笨是有資本的,因為他一晚上就把她的題刷完了。
百分百正確率。
想到那時她半夜起來,看他偷吃腌蘿蔔的樣子,梁思思忍不住笑了下。
身側的易淮川察覺她的異常,朝她看過來,輕聲問:「笑什麼?」
回憶被打斷,梁思思回視易淮川。
現在的他,更加俊朗成熟,但眉目間的冷峻跟年少時期如出一轍。
「笑……」她想說「笑你還是年少時更可愛」,但話卡在嘴邊,她斂起表情,低聲回,「沒什麼。」
有些記憶,有些時光,她一直記得,但易淮川卻早就忘了。
而現在,她與易淮川之間,連爺爺那根最後的紐帶,自今天之後也斷了。
每個人都不是孤島,只不過他們之間,再無聯結。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