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合一更新
七夕將至, 街市上又熱鬧起來。
在本朝,七夕和元宵是一樣盛大熱鬧的節日,男女老少相攜遊玩, 往往至深宵。
汴京城中商戶怎肯放過這樣的賺錢良機,彩樓歡門早早立好, 燈牌花樣紛紛,以招攬顧客。
尤其是京城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 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禦街一帶,皆是繁華商圈, 商戶小販沿途兜售各種各樣的玩意。
從前七夕街市上最熱門的是土塑的玩偶小娃娃“磨喝樂”, 皆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 一對可達千錢;如今正碰上吃黑玉膏的風潮, 小販們也抓住商機, 推小車沿街叫賣,一碗價高至百錢。
這麽高的價錢,偏偏人們抱著嚐嚐鮮的想法,趨之若鶩。
七夕未至, 便有小販以此發了一小筆財的。
今日薛恪升任中書舍人, 趙若拙下了值, 小廝引馬上了禦街,非要拉著薛恪慶祝喝酒。
薛恪不應。
“叔夜,”趙若拙猶處在興奮,好似他自己升了官一般高興,便又激薛恪, 故意壞笑道:“怎麽?著急回府,可是與郡君弟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趙若拙時常說些沒著沒落的話,就是心知肚明薛恪板直清正,與他又相熟,也不會惱。
薛恪看了趙若拙一眼,慢慢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趙若拙一愣,嘴巴張得大大,下巴都要掉下來,半天沒反應過來,“叔夜,你、你、你……”
石頭心的人竟然會開玩笑了??
“你”了半天,趙若拙棠紫色的臉龐憋得一口氣上不來,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佯裝哀嚎道:“還是郡君教得好,為兄這裏傷心。”
薛恪挪開眼,看見街市上小販賣的黑玉膏,極淺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天氣熱,若要喝酒,不如喝這個,清火。”
·
蘇蘅上輩子看書,看到“苦夏”一說,總是不解。
書上說起,人到夏天,總該是沒有什麽胃口,飯食也要格外清淡簡單些。
要麽烙兩張蔥花餅,熬點綠豆稀粥;或者蒸一個雜糧南瓜饃,配點小筍絲小榨菜蒜拌黃瓜,一頓就湊合過去了。兩三個月下來,體重大多清減不少。
偏生蘇蘅上輩子是個胃口頂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主兒。
她的夏天,和別人的不一樣,和麻辣燙酸辣粉小龍蝦香辣田螺有過命的交情,食欲半點不退。
可是穿越來了才知道,好食欲和命……都是空調給的。
到了真真的大暑天,沒有空調,沒有冷氣的吹拂,人乏力,精神倦怠,又出了汗,舌根發苦,恨不得食物裏不帶一點油花兒,這可不就是書上說的“苦夏”麽?
尤其是到了中午,渾身汗黏黏,衣服一日換好幾身,幸好還有宮中送來的那巨大水轉子吹吹冷風,不然真是難熬。
這時候蘇蘅便懷念起上輩子不懂得欣賞的清單食物的好處了。
譬如,一小碟子鹹鮮的黃魚鯗,配上放涼的稀飯,魚鯗要撕好的,最好再鹹些——重鹹味反而更能吊出黃魚鮮甜的味道,便與做甜點時要放一點點鹽來吊出甜味是同一個道理,稀裏呼嚕地喝下去,那叫一個爽快。
又譬如,過了冷河的冷麵抖落開,配上澥開的芝麻醬或二八醬,再抓一把切得細細的黃瓜絲和脆嫩綠豆芽兒,不嫌麻煩就再撕一點白白的嫩雞絲,倒醋,最好澆點花椒油,拌開吃,也是極美。
再譬如,不嫩不老的毛豆剪開兩邊的口兒,加黃酒、鹽、糖、八角、桂皮、幹辣椒和花椒粒煮好,泡一晚上,第二天正好入味,鮮鹹口兒,補充鹽分,沒事剝著吃,配綠豆湯或者赤豆刨冰最合適。
阿翹聽蘇蘅有一搭沒一搭絮絮說罷,顯然也是被蘇蘅說餓了。
阿翹掰著指頭在心裏核算核算,於是道:“這有何難,小娘子想吃,便讓春娘去做便是!那冷淘做起來不難,荷葉汁和槐葉汁都是現成的;豆子煮好泡著,明天就能吃;就是那個黃魚鯗有點難辦,現在上哪去找黃魚……阿池老家是南方海邊的,早知道讓他年前回來帶點了……”
阿翹跟了蘇蘅這麽多年,這對吃的行動力愈發強,倒是越來越隨主子了。
蘇蘅失笑,哪有那麽多早知道!年前還能料想到現在想吃一口鹹魚幹麽?
阿池在汴京城郊有方遠房親戚,那親戚家中有事,阿池便請了半個月的假去幫親戚的忙。
雖說阿翹和阿池常拌嘴,一對小冤家,可如今阿池走了,阿翹卻還時常叨叨。
蘇蘅又一細細琢磨,嘿,這段時間阿翹這小丫頭在自己麵前提阿池那小子的次數可不少。
蘇蘅促狹一笑,看阿翹道:“我竟不知道阿池是南方人,你怎麽連他的老家在海邊都知道了?”小妮子這裏貌似是有情況了!
阿翹臉皮子薄,一害羞就雙頰緋紅,“小娘子恁的這般打趣人!胡亂說!我不過就是聽見春娘隨口說的,還不是你說的想要吃冷淘豆子和魚鯗,我才提起來的麽!”
“春娘隨口說,你便隨心記住啦?”蘇蘅笑嘻嘻。
阿翹轉過身去,跺腳否認,急道:“我何曾記住什麽!”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不打趣你和阿池便是。”蘇蘅會心一笑,維護小婢子的春心。
不過阿翹這麽說,勾起了蘇蘅想吃冷麵的心思,便道:“好,今天就吃冷淘吧。”
冷淘就是過水冷麵,可湯可拌。
入夏時,園中槐樹長得正好。國槐花有微微毒性,但葉子卻是入饌消夏的良物。剛過了初夏時節,國槐樹上葉片芯芯最嫩,汁子也綠,清苦而不澀。
蘇蘅曾叫阿池和阿壽采摘這些葉片,做過一回“槐葉冷淘”。
槐葉冷淘是自唐以來到如今都是流行的麵食,百年經久不衰,算是國民食物,即便是時人請客吃飯,都是不會錯的選擇。
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翠縷麵”。
槐葉先焯水,再搗碎,擠出碧綠的汁液和麵,做成薄薄麵條。麵條煮熟,過冷河,撈到盤子裏,由於和麵時摻了計,所以麵條是綠色的,所以又被叫作“翠縷麵”。①
冷淘可以吃光麵,也可以配澆頭吃,一般是用清醬做澆頭,再撒幾片焯過的槐葉做裝飾。
蘇蘅吃不慣光麵加醬,便按照自己的口味讓春娘在上麵擺上多多的黃瓜絲、蒜末、雞蛋絲、綠豆芽、火腿絲,做成個五彩冷淘,大受歡迎。
說起來,徐誌摩寫過愛眉小劄,蘇蘅作為一個各類冷麵愛好者,倒是可以寫個愛麵小劄。
蘇蘅突然想起自己上輩子當美食up的時候,還專門做過一個“冷麵特輯”,做的就是全國各地的冷麵涼麵,因此講起來也是頭頭是道。
“雖說都是冷淘,各地有各地的口味,講究可大不同。”
蘇蘅美食博主職業病又犯了,什麽都要給人講個所以然出來。
就好比這冷麵吧,東南西北口味各不相同。
有人愛吃酸甜口兒的,那就要吃朝鮮冷麵。
和別處不一樣,朝鮮冷麵的靈魂不是麵,而是湯頭。
大塊牛肉和蕈子煮出的冷麵湯頭必須熬得香而不膩,鮮亮透明,加糖、醋精、鹽、辣椒麵調味。吃的時候最好冰鎮後帶著碎冰碴子,絕不能飄著丁點油花兒。
有這清亮爽利的冷麵湯打底,冷麵就成了一大半。
爽滑勁道的蕎麥麵過冰水,標配是醬牛肉薄片、黃瓜絲、西紅柿、辣白菜和切半的煮雞蛋,地道的老饕還要加上雪白多汁的鴨梨片。先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碗酸甜的冷麵湯,嚼一口碎冰碴子,再滋溜一口蕎麥麵,別提多痛快。
蘇蘅曾去過一家東北館子,專做冷麵,冷麵湯是無限續的。拿著碗到櫃台,老板娘打開身後的一個水龍頭,流出來的不是自來水,而冰鎮過的棕紅清亮的牛肉湯,那可真是冷麵愛好者的天堂啊。
還有人愛吃麻辣的,那就得吃川味麻辣雞絲涼麵。
堿水粗麵煮好不過水,邊抖動邊拌,自然降溫。加上芽菜、花生仁、蒜末香蔥、醬油、花椒油、醋、白糖和大量的辣椒油。吃的時候要抖落著拌開,不能打著圈兒攪,不然堿水麵發膩發黏,就不清爽了。
一口下去,又麻又辣,回味還有一絲絲甜,滋味極豐富。
後來蘇蘅去了上海定居,夏天吃的多是滬味的三絲冷麵。
淡黃色的扁麵條,麵是細麵,比薄薄扁扁的陽春麵更有嚼勁,勁道彈牙,卻又沒有堿味兒。
花生醬拿水澥開,要吃的時候就澆上去,加米醋多多,根據個人口味自選澆頭,自由快活。
蘇蘅這種選擇困難症患者隻覺得選擇太多,每次都糾結。豆芽茭白黃瓜都標配,剩下的澆頭諸如肉絲、烤麩、豬肝、辣肉、雙菇油麵筋和紅燒大排也是碗中常客。
而最讓蘇蘅懷念的,卻是自家樓下美食街上的一家小店,沒有招牌,客人都是吃了十幾年的熟客。
小店裏隻賣三樣東西,爆炒大腸麵,紅燒素雞,紅糖涼蝦。
臉上帶刀疤的老板不愛招徠也不愛笑,頭上總是戴一頂黑色鴨舌帽,冬天做紅燒大腸熱湯麵,夏天就換成爆炒大腸蓋涼麵。
說起來夏天吃肥腸好像很奇怪,但這家店裏的大腸切得大小均勻,洗得幹幹淨淨,沒有半點肥油。
肥腸是先煮再爆炒的,因此入口極嫩,又糯又耐嚼,一點都不膩人。
老板娘開個大風扇,呼啦呼啦把煮熟的麵條用筷子挑得高高的,吹散熱氣,這便免了過涼水的步驟,麵香凝而不散。客人來了也不必點菜,因為總共就賣一樣東西,大家都這麽吃。
蘇蘅也算是熟客,老板娘都認識,來了便是一碗堆得滿滿的紅燒肥腸拌涼麵,香香辣辣,麵條恰到好處地裹上一點肥腸汁,好吃到舍不得囫圇吞下去。
比巴掌還大的素雞一定要切得厚,炸過以後再紅燒,涼了之後也不水爛,依舊吸滿湯汁,咬一口,飽滿對味。
一口肥腸涼麵,配一口素雞,再喝一口甜甜的紅糖涼蝦,甜鹹辣搭配,可算是人間至味。
想想,世界上有些食材就是這麽奇怪,聞著臭,吃著卻極香。
就好比這紅燒肥腸吧,若是沒有洗幹淨,誰也不想吃;可做得好了,一碗千金不換。
又好比以前放學後經常吃的臭豆腐,還沒走出校門就能遠遠聞到的飄來的霸道味道。
黑不溜秋的方塊兒在金黃的油鍋裏翻滾,等炸熟了之後,放在鐵絲架子上把油瀝得幹幹的。筷子一戳,把辣醬和蔥花填進去,再澆一勺蒜汁。一口咬下去,汁水外皮又酥又脆,內裏又辣又燙,那叫一個香。
還好比榴蓮吧。蘇蘅小時候是不吃榴蓮的。後來朋友無意中送了整個成熟的榴蓮,蘇蘅忍著熏人的味道剝開,拿勺子挖了一口,驚訝於天然水果竟然有這麽綿密細膩,香甜軟糯,像是天然的冰淇淋質感。自此便就愛上吃榴蓮了。
這就像有些人吧……外表看著淡淡,又高冷又不近人情,慢慢地接觸了,倒也是個溫存可親的。
蘇蘅想到這裏,不禁愉快,濃濃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頻之間,光彩靈動。
阿翹疑惑問:“小娘子想到什麽這樣好笑?”
蘇蘅打了個哈哈,自然是不能說的。
薛恪一向愛幹淨,要是知道她在心裏把他比做肥腸榴蓮臭豆腐,不知作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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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淘的麵要現揉切細,張春娘動作利落,煮熟後就放入冰塊涼水裏浸漂。
“為什麽要先用井水衝涼呢?放進冰水裏難道不是一樣涼得快麽?”
阿翹見春娘將煮好的麵條先衝過了大量的冷水,再浸冰塊水感到不解。她跟蘇蘅混在廚房裏久了,對於其中門道從半點不懂到似懂非懂,於是變身好奇寶寶問道。
春娘笑笑,還沒說話,蘇蘅卻先答了。
“這涼水麵條吃的是個清爽可口,有廚司犯懶,直接將熱熱的麵條放入冷河,雖則也冷了,外頭卻黏著一層薄薄的麵糊,食客但凡吃得稍慢些,便又坨黏了。但若像春娘這般,先衝了水,把那層薄粉衝去,再過冷河,無論再怎麽樣吃,都始終清清爽爽,這就叫——‘顧客至上’。”
“又比如,冬天去街邊的腳店吃酒,送上來的酒是熱的,但杯子卻凍手,十分燙的熱酒倒進去也隻有七分熱,喝起來味道便不對。若是白礬樓,酒熱杯碟亦是熱的,便是捧在手裏不吃飯,心裏也舒坦。”
蘇蘅笑眯眯地總結道:“所以說,要考較一個廚司的功夫,調味火候是內家功夫,細節把握是外家功夫,兩者缺一不可。有的人花一輩子的時間,做出來的食物始終不夠精細,這便是這外家功夫修煉得不夠到家,便始終差了口氣兒。像我們春娘這樣專業又精細的廚娘,可謂是汴京城中數一數二的。”
聽蘇蘅娓娓而談,阿翹阿羅這些丫頭雖則沒太聽懂,但是一臉崇拜。
就連張春娘的眼中不無驚訝,又聽到蘇蘅後一句的總結,眼中更多了幾分遇見伯樂的感激之色。
原以為小娘子隻是好吃愛吃,沒想到對飲食之道有這樣深的體會。
還有那聞所未聞的“顧客至上”,小娘子居然隻用了四個字,便把她多年來懸在在腦海中的朦朧念頭一語道破。
春娘有心,今日冷淘的澆頭格外豐盛。
蘇蘅一向點名要的黃瓜絲雞蛋皮絲自然不必說。豆腐切小塊和海參段溜了個稠羹,冷著熱著都好吃;萵筍用香油炒得脆甜;香蕈丁拌入雞油炸得幹幹,撒上芝麻;新鮮蝦子煮熟剝仁兒,用油醋汁花椒橙膏泡著,和涼水麵極配;至於蘇蘅想吃的鹹魚鯗,一時沒有,便用酒香糟魚塊代替,精致漂亮地又擺作一碟。
吃過午飯不久便陰了下來,午後劈頭蓋臉下了場暴雨,天地間急遽的雨水嘩啦啦傾瀉。
簷廊下雨柱滂沱,砸在地麵上砰然濺起一簇簇水花,不一會便匯成一股細小的水溪淌下青磚。
這種暴雨天,不躲在屋子裏睡午覺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丫頭拄著頭打盹,蘇蘅枕著雨聲,帶著點點倦意也睡去了。
一覺醒來,蘇蘅伸個懶腰。這場暴雨下透了,下舒服了,悶熱也去了大半,空氣中有難得的清涼。
這樣舒服,免不得披衣而起,去後花園裏逛逛。
到了花園時,見幾個花匠正圍著在一處發愁,小心侍弄被雨水淺淺淹沒的一小片花草,背淋濕了大半也顧不上:“這番椒好容易結了果,被雨水一打,果子掉了幾個,怎生是好?!”
“聽上回來賞賜宮中的小公公說,這番椒是不喜水的,原以為種在園中精心侍弄不會有差池,誰曾想到這場雨竟這麽大。”
另一個年長的花匠歎了口氣,“哎,這可是官家禦賜的花兒。若是養死了,輕則是相公和郡君責罰,重了就是欺君罔上。”
他們談論著,未曾聽到身後蘇蘅走近的腳步聲,半晌聽到蘇蘅的聲音帶著點激動的顫音響起來:“這,不會是,辣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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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蘅蹲在花叢前,目不轉睛。
她盯著那叢行將全部凋謝的小白花結出紅黃青綠果子,眼神有十分期待,十分專注。
阿翹在旁邊道:“這番椒果倒比前幾日長得長好些!王內侍說的果然不錯,這果子的顏色真好看!綠的像青蠟,紅的像大燈籠!”
蘇蘅點點頭,正想誇最近教阿翹讀的書有點長進,“綠椒如青蠟”這句話倒很有點兒詩意,後麵一句紅的像大燈籠頓時泄了文氣。
阿羅也接話,道:“恁的好看果子,郡君,古書上真的寫它能吃麽?怕不是有毒吧?”
蘇蘅失笑,想起網絡時代的那句歌詞,關於香水雲雲,換到這裏也貼切:要是辣椒有毒,也是舌頭犯了罪。
自從蘇蘅一天路過花園,發現宮中送來的那叢白花結出的果子竟然是後世必不可少的調味料辣椒之後,簡直是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日看三回,盼望這辣椒快快長。
蘇蘅前些日子見王玄同送這奇珍花兒來的時候就覺得眼熟,但怎麽也沒想到在上輩子平平無奇的辣椒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宮中禦賜的觀賞植物。
後來想想,王玄同說的“統共便隻這麽十來株”,宮中娘娘說的“周正奪目的紅”,人家也沒說錯,物以稀為貴嘛。
辣椒原本就是海外傳入的物種。
而就像現代的日本還習慣在很多外來貨前加個“唐”表明其“異國情調”一樣,自漢唐以來,外國傳入的食物大多以“胡什麽”和“番什麽”命名,她當時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於前世無辣不歡的蘇蘅來說,在本朝忽然看見辣椒的存在,毫不誇張地說,除了欣喜若狂,這麽幾株植物竟讓她產生了點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和藏匿在骨子裏的原始鄉愁。
要不說,中國心,中國胃呢。
雖說人生百味,食色性也,但再沒有一種味道能像辣味一樣,光明正大地和“痛快”這個詞連在一起。
誠然,現代科學表明,“辣”隻不過是舌頭被刺激後產生的一種痛覺,無甚浪漫可言。
但對於從小熱愛武俠小說的蘇蘅來說,古龍筆下潑辣的風四娘實在給人印象太深,尤其是她那句“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簡直是招呼人來吃辣的至理名言——畢竟小時候在家披著花被單拿著衣架,在沙發上指點江山幻想自己能仗劍走天涯的小女孩也不隻她一個。
自此辣椒在蘇蘅心裏就有點詩意。
那般張揚的紅豔,叫人聯想到諸如紅衣女俠、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爽氣豪邁之類的意向。
幸而這番椒作為現代辣椒的祖宗,還保持這蘇蘅熟悉的優良特性——生命力旺盛。
那一場暴雨非但沒有淹死它們,反而長得更加茁壯。
幾個小果子掉下去也發出了新芽,密密抽出一茬又一茬,整個夏天都可見青青紅紅的小辣椒一串串地冒出來,猶如喜慶的小鞭炮。
蘇蘅看著這些小辣椒,不由想起原先吃過的辣椒炒肉。
拿剪子剪下半盆小辣椒來,備好青蒜苗、嫩薑片、豆豉和蒜粒,再割一塊屋簷下吊著的烏黑發亮的臘肉,洗淨鹽霜,切飛薄的片,肥多瘦少連皮。
蒜苗薑片熗鍋,素油大火爆炒臘肉片,加入大量辣椒,瞬間就有濃鬱嗆鼻的辣香爆出來。
要的就是這股子嗆得人翻跟頭的勁兒,香!
辣椒炒肉的味道實在霸道。
調味不需多,隻放一點點鹽、白糖和白酒,極為樸素的做法,裝盤也是一片紅油汪汪,就足夠辣、鹹、香,滋味之美,難以言喻。
最好配一小碟油豆腐炒青菜心和豆腐湯,一大碗鬆軟米飯頃刻被送下肚。
沒有肉也不緊要,辣椒的美妙之處還在於它隨性又百搭,是化腐朽為神奇的點金石,是窮人落飯的恩物。
蘇蘅想起前世的童年,在外公外婆鄉下的小屋子前麵有一個小小的院子,用矮矮的枯枝擋成籬笆牆,絲瓜架下種著一叢叢青紅辣椒和深紫茄子。
小小的蘇蘅在絲瓜架下麵玩,正午熱辣的陽光細細碎碎地掉在臉上,曬得不知道疼。
外婆費勁彎著身子按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切菜;阿公穿著一件破破的背心,在暑熱的天氣裏佝僂地彎在灶下麵燒火,爐火紅彤彤地照在他臉上,照在皺紋和汗珠上。當時還太小,不知道什麽是心酸,便那樣愣愣看著。
外婆出來,顫顫地用手給小蘇蘅擋住陽光,“乖囡,快進來吃飯。”
那天隻有一個菜,就是辣椒炒茄子。
蘇蘅捧過大大的搪瓷碗,夾了一筷子茄子,吃了一口,滋味迸開,不禁愣了一下。
太好吃了!
平常吃的燒茄子吃油吃醬,裏麵白白的,一點味道都沒有,鹹淡兩重天。
但是加了辣椒,下了蒜的茄子,軟、爛、糯,吸滿了鹹辣的湯汁,嫩得仿佛含在嘴裏就能化開一樣;青紅椒還保持著一定的脆爽,辣椒籽沒有去掉,辣得很過癮。
趁著米飯還有一點點溫度,拿辣湯澆在飯上,拌勻大口大口地吃。
吃完了飯,她辣得直吸氣,到井邊打一碗甘甜冰涼的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心滿意足地摸摸圓滾滾的小肚子午睡去了。
伴隨著油脂的辛辣味道,是那個調味料匱乏的小鄉村是能夠滿足小孩子口腹之欲的幸福回憶。
想起往事,蘇蘅眉眼微彎。
這麽複雜的感情是沒法兒向別人解釋的,於是她將自己每天都定時定點來看辣椒長勢這件事梗概了一下,簡短總結為:
賞花。
蘇蘅還給把這項對體力和智力要求都不高的活動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一本正經地道:“你們看,平日出了吃吃喝喝,我們金水官邸的人還要搞搞團建嘛。書上說了麽麽,除了平日生活必須的事兒,還得有點遊戲與享樂時間,生活才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②”
還沒說完,蘇蘅自己先頓了一下,然後“嗤”地笑了起來。
周老先生這話很有道理,但想來想去,她發表演講的對象錯了,這話怎麽聽,都好像更應該給薛恪說。
一個圓臉婢子跟在阿翹後麵,悄悄聲問:“阿翹姐姐,你說我們成日來賞花,這花兒果兒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樣子,郡君還是怎麽這般興致高,每日都是高高興興的?”
阿翹看了那小丫頭一眼,睜大眼睛,“高興不好麽?難道主子們要成日哭喪著一張臉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小丫頭連忙擺手,小聲解釋道:“這府裏原先的主子是先帝朝的一位老公爵,我便是伺候公爵夫人的。那夫人不高興了,動輒便打罵我們,疼了還不能掉眼淚。一樣都是貴人,我卻從沒見過別人像咱們郡君這般平易可親的——我還以為,貴人們和我們下人不一樣,笑與不笑都是不能顯露人前的——”
“貴人也是人,哭笑怒罵也是尋常,怎麽不能顯露了?”阿翹想了想,又把從前蘇蘅告訴她的話在腦海裏過了過,低聲莊重道:“小娘子在古書上看了,這就叫,‘人人平等’。”
薛恪下了朝,穿過垂花門進了後院,正碰見日日來“賞花”的蘇蘅。
一群婢子烏泱泱圍著,他眼中卻隻看見蘇蘅。
薛恪沒有出聲,在不遠處,靜靜看蘇蘅。
鴉色雙鬢鬆鬆綰起,她穿著杏子粉薄衫,顏色柔和,恍如就地取了春花裁成。嘴唇未施口脂,淡淡的嬌憨顏色,她總是神采飛揚,一如當年他初見時的樣子。
陽光照在她臉上,閃動著輕薄的光,灩灩的笑容,毫無陰霾。
蘇蘅不知道在看什麽花草,眼睛亮亮的,極專注,滿懷期待。
對於他這樣沉靜淡漠甚至於乏味的人生來說,生活的樂趣實在不多,值得這樣期待並為之展顏的事情更少。
曾經也是有過的。
他想起小時候,秦叔叔帶來了鮮荔枝。那時年紀小,在苦日子裏忽然遇到了甜,便比旁人更難割舍些,也不舍得吃,隻捧著看。
下了學便將那一小籃幾串紅鮮鮮、圓鼓鼓的荔枝放在書案上,做一會功課便看一眼,從來沒有那般歡喜過。
娘親站在門外看他,冷冷清清的聲音從上往下傳過來,像一柄虛弱又短利的刺,帶著經年累月的寒意。
“幾顆荔枝就哄得你這樣高興,誌氣這樣低,你爺爺你爹爹的仇,薛家的冤屈,還能指望你麽?”
說罷娘親走進來,把那幾顆紫紅果子掃到地上。白白糯糯的果肉露出來糟汙了,他不敢去撿起來,最後也不知道荔枝的味道。
一時間竟有些怔杵。
廊下飛簷聳立,簷角鬥拱與琉璃瓦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有眼尖的婢子餘光看見了不遠處站在飛簷影子的薛恪,著緋袍,配銀魚袋,長身玉立。
婢子們連忙轉身,向他福了福身要行禮。
薛恪擺了擺手,做個了噤聲的手勢,原意是不要打擾蘇蘅的興致,他這便要離去。
誰知婢子們會錯了意思,以為他要她們退下,便點了點頭,輕車熟路地一個拉著一個,悄悄地退到了廊後,他們兩人獨處。
婢子們本來就站在蘇蘅背後,行動又輕盈,蘇蘅毫無知覺。直到她“賞花”賞夠了,猛地抬頭要直起身,眼前又是白茫茫金花亂轉,幾欲往後倒,“阿翹……”
阿翹早和其他婢子一樣稟退了。
是薛恪在身後接住她。
不過這一回他有經驗了,換了右手,愈發有力地托住她。
她身子後傾時秀發從肩頭垂落,發間有輕盈的少女甜香,像是某種陌生而不具名的花香,窸窣動作間,甜甜的味道立刻鑽入他的鼻尖。
蘇蘅頭暈著,也訕訕,一模一樣的橋段,再粗心的人這回也該有經驗了,自然不會將他錯認成別人。
“多謝……”她側過臉,目光恰與他琥珀色的眸子對上,有點不好意思,耳根熱熱的,“你回來了啊。”
說完,蘇蘅覺得自己講了句廢話,薛恪要是沒回來,那身後的是鬼麽?於是她又飛快給自己找補,“我的意思是問,你怎麽在這兒?”
他垂著眼,並不回答她的問題,語氣無波無瀾,道:“既然知道自己會頭暈,就該小心些。”
薛恪未曾放手,想確認蘇蘅頭暈的勁兒是否過去了。
他身形挺拔修長,隻微微彎腰,便顯得蘇蘅嬌小一隻。這半抱不抱的姿態,倒比麵對麵,心貼心,呼吸相對還曖昧。
蘇蘅隻覺得自己半邊脊背是涼的,半邊脊背是熱的。她餘光隻看到他半張臉龐,像是特寫一般,還是一張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挺拔的鼻子,清正俊逸的側臉。
“你不是給下人留了話,說有事要找我麽?”薛恪清朗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在耳邊也聽不清。
蘇蘅能聽到的,隻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美色使人失聰呐。
沒出息。她偷偷在心裏小聲檢討自己。
半晌,蘇蘅站定,轉過身來時臉頰的緋緋豔色已褪下去了大半。
她清清嗓子假裝無事發生過,仰頭看著薛恪,“噢,是我說的。上次我約了秦大夫給我治手上的傷疤,大夫說要複診幾次,我也不好次次麻煩江姊姊,你陪我去,好不好?”
實則是她約好了秦青蘆給薛恪看看左臂,怕他不肯去,才這樣說的。
沒想到薛恪倒是比她想得好說話,未曾稍作猶豫便答應,“好。什麽時候去?”
蘇蘅猶猶豫豫。那時間並不是她定的,而是秦青廬特地看在江吟雪的麵子騰出來的空當。而正好蘇蘅知道那日薛恪也有期假。
日子是個好日子,隻是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容易叫人誤會。
“是……七月七。”
也就是,七夕。
作者有話要說:①:翠縷麵的做法參考李開周《食在宋朝》。
②:周作人:《北京的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