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嫁(一)
1997年,11月16日,那是我出嫁的一天。我以為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在大多數女人看來,一輩子的幸福從嫁人這天就開始了。可是就算聖人也很難保證往後的生活里,只有幸福沒有苦難。因為有些時候,聖人也是錯的,他們說的話也不見得是全對的。
昨天中午,我跟我爹、我娘在家裡炕上吃飯時。我姐帶著她的兩個幼小兒女,還有我那身子矮小,面黃骨瘦的姐夫從離家三十多里的地區風塵僕僕的趕了回來。
我姐小時愛哼曲,放學走在路上,一邊蹦躂嘴邊還不停的哼哼,一刻也停歇不了。不曾想她長大后就愛上了唱歌,六、七年前,她嫁給了外地一個吹喇叭的男人。後來,我姐就和那男人生下一兒一女。他們夫婦二人靠吹唱為生,姐夫吹嗩吶,我姐敲銅鼓。哪裡有紅白事,他們就要去哪裡趕場。一年裡,他們幾乎每日都在四處奔走。
我姐有時跟我說,虧著她會唱彈打鼓的手藝,才讓她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我們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她說這話時常常笑著,可我卻明白那些笑容背後的辛酸,我娘更是時常為她這個辛苦的大女子感到心疼的很。
我還有個哥哥,叫楊三楞,二十來歲時就是我們村裡有名的混子。村裡人都叫他「黑皮✻」,我哥先前不在村裡住著,兩年前才回到村裡。之前他在外縣賣甜瓜,也不知在哪瞧上了一個女子。
沒過多久,我哥便稀里糊塗的和那個女人結了婚,還在當地租了一個磚房住了下來。過了一兩年,女人嫌棄他好吃懶做。一個天不亮的清早,她竟撇下半歲大的女兒悄悄的離家出走了。可憐了我那未過滿月的外甥女,剛出生就「沒了」媽媽。
我哥為了不打光棍,再娶一個婆姨,只好將他那半歲大的女兒託付給我娘,讓她來照料。後來,我哥就又娶了一個女人——叫郭改花。郭改花那個村子的人都說她腦子有點不正常,說她是瘋子,可我不太清楚。她給我哥生了兩個娃,女兒叫楊娜,兒子叫楊偉。
細柳村中有條不知名的小河,水量不大卻常年在流。沒有人知道它在這個村子到底流淌了多少年,甚至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知道。這條清的見底的河將細柳村一分為二,我哥住在村子的下頭,我跟爹娘則住在上頭。過了河能見到一條土坡路,我家就在坡上不遠處。
冬日裡,天格外亮的遲。夏日五六點這個時候,庄稼人早已都趕忙出山了。而此刻的世界卻依舊一片漆黑寂靜,眼前的這個小山村如同嬰兒般在黑暗中酣睡著。
萬物是這般的寧靜,此時只有那條小河,正靜悄悄的流淌著。沒一會,村裡幾處地方竟亮起了黃昏般的燈光,它們稀稀疏疏的卻也無疑給這個幽靜的黑夜增添了一些溫暖。
黑夜裡,一陣雞鳴打破了這份寧靜,那聲音悠長且嘹亮卻又顯得格外孤獨。勞累了一天正在沉睡中的人們,或許會被這聲雞鳴喚醒,但他們絕不會知道這股熟悉卻又刺耳的聲音,究竟是從哪個院子里傳出來的。雞鳴聲沒過多久,村裡幾處人家的院子里便發出了響動。
是的,村裡最不會偷懶的就是公雞,天不亮它就急忙睜眼,緊接著打鳴叫喊。而庄稼人就是公雞的跟屁蟲,雞一叫,就忙著起炕下地,他們才不管天黑不黑。
儘管外面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他們也絕不躲在被窩裡。他們只要在院子里溜達會,等天色漸漸亮起來,稍微看得清一點光,他們就會拿起鋤頭朝山裡走去。是啊,比起秋天豐收時閃著黃燦燦光芒的糧食,溫暖滾燙的被窩又算的了什麼!就算天黑咕隆咚的,但對於庄稼人來說,他們也早已習慣了。
我爹卻是個例外,他不同於別的庄稼人。雖說每日里我爹起的跟雞一樣早,但他卻懶了一輩子。我爹起床下地后,不做一毛錢的事。他經常兩條腿盤坐在院子里的大青石板上,一個人抽著煙斗,目光獃滯的看著山對面。
若有勤快的老漢上山種地正巧經過時,我爹定要跟他招招手順帶再呦呵兩嗓子,然後對著人家咧開嘴笑著,那模樣像極了村裡那些頭上箍著白毛巾的七老八十的老大爺。平常我爹起炕沒多久,我娘也起了。我娘只要看到我爹與人搭話不幹活,總是要敞開嗓子大罵。
「一天天的,屁的事兒不做。就知道說三道四。」她這聲音能傳出好幾里地。
我爹在外面老實、與人恭恭敬敬,逢人就說說笑笑,是村裡出了名的老好人。一回到家,他像變了個人兒似的,容不得我娘講他半點不好。可我娘這人愛絮叨,每次不由得就會說多。一說多,我爹就會動手打我娘。
小時候,我爹打我娘的次數並不多,但我只要看到他們打架的場面,立馬就會心驚肉跳,嚇得我趕緊摟住大我幾歲的姐姐躲在被窩裡一起哭。而我哥那時早已不知道跑到誰家院子里去玩了。慢慢的,許是見多了的緣故,之後我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娘她並非沒來由說我爹,我爹整日遊手好閒,用我娘的話說,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貨。1976年,我剛出生。過了兩年,我哥已經長到七八歲。包產到戶已經落實在每家每戶,我家因此也分得了十幾畝的山地(耕地),而我爹卻寧可讓地荒了也懶的照料。啊!我的爹啊,十幾年來他一直是一副懶拖拖的樣子,這不得不把我娘逼成一個男人家。
我娘管教不了我爹,便只好自己操持著家裡的一切。一個人拾柴火,一個人種地。我哥我姐長到了懂事的年紀,也時常幫我娘忙裡忙外。儘管這樣,那時候我家上上下下依舊穿著補丁打補丁的衣服,喝著那碗永遠也喝不飽的稀飯。
吃飯時,稍不注意就有一絲半縷的土絲從眼前劃過狠狠的掉在碗里的糧食上。我們不敢倒掉,只好把碗口一斜,將粘在糧食上的髒東西使勁吹幾下,繼續喝著那碗不稠不稀的小米粥。
是啊!我娘是個尋常婦道人家,那時候女人能有多少本事啊!但沒有辦法,遇到我爹那種懶鬼,她只能任勞任怨的操勞。好在我家有三孔土窯洞,雖不是磚窯,但也不至於露宿街頭。
平日里,我娘只要開口罵我爹,就要捎帶提起他之前做的蠢事,我爹只要聽到那件事就會立馬和我娘翻臉,他容不得我娘提起那件事。
我家本不是這樣的窮苦,我爹的老子也就是我的爺爺。在新中國剛成立那會,是村裡頗有名氣的地主、鄉紳。就連縣城裡的大人物見了我爺爺,都得對他畢恭畢敬,尊稱他一聲「楊老爺。」
我爺爺家境實在殷實、光景不是一般的好,聽我娘說,那時候光家中地窖下的袁大頭就有十幾筐。我爹本不是我爺爺生下的,他本該叫我爺爺「叔」。怎奈我爺爺膝下無一子,我爹這才被他老子過繼給我爺爺,從此改口叫成了「爹」。
打那時起,我爹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吃穿根本不愁,這才造就了他的這副懶樣子。可自從「打倒地主」的猛風一夜颳起后,我爹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吃穿不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