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翌日,依舊是晴空萬里無雲。
蕭莫塵背著手信步踱至清風亭,清風亭凌於水上,亭下即是碧綠一泓湖水。
六月天,時方盛暑,極目望去,池中盛滿紅蓮碧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碧荷如蓋,亭亭凈植,葉大如輪,而四面芰荷水香,夾雜萍汀郁青水汽徐徐拂面而來,令人神爽心宜。
清風怡人,蕭莫塵卻依然愁眉緊鎖。
通往清風亭的迴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不用回頭,蕭莫塵便得知來者何人。
「主子,死了。」小北乾淨利落地吐出四個字。
昨晚那刺客一出手,便被潛在黑夜裡的暗衛給擒住了,難怪訓練有素的暗衛會疏於防衛,昨晚的刺客僅是半人高的小孩,年方十歲。
簡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怎麼會死了?你對他動刑了?」蕭莫塵不悅地問道。
看著白白胖胖的的小娃娃,雖然小北心裡很怨恨,可還是下不來手動刑,他連糖都準備好了,準備利誘,可誰知……
「不待屬下逼問口供,那小孩便嚙毒自盡了,看身手和意志,應該是受過精心訓練的死士。」
蕭莫塵皺起眉,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涼風撩起他的衣袍,隱約傳來一陣荷香,遠處數聲蟬音傳來,更是惹得他心煩意亂。
轉過身子,與小北面對著面,狹長的丹鳳眼裡饒是寒氣與好奇:「在南楚,偷訓死士已是重罪,竟然還有人訓養童子做死士?是說那人喪心病狂呢?還是說他夠標新立異?」
「簡直喪心病狂!」
亭外有人接過話,亭內兩人齊齊望過去,烈日灼眼,還被反著光的銀色面具閃了下。
一身紅袍,烏髮披肩,風吹衣鼓,大步步入清風亭的人是無名。
「他們還給幼童下了葯。」無名一把甩開扇子,放於胸前搖了兩下,垂於胸前的墨發隨之揚起。
「下了葯?」小北驚嘆起來。
「你前腳才走,那小孩屍體就開始慢慢變黑了,原先本閣主以為是他口中含有的毒藥所造成的,後來才發現,小孩身上之毒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毒液都侵入的骨髓,骨頭都是黑的。」
「如果本王猜的沒錯,那小孩所中之毒是來自西涼的煉屍丹。」蕭莫塵擰緊眉頭,一臉嚴肅。
「煉屍丹?」小北語氣迷惑。
無名倒是贊同地略點了下頭。
「煉屍丹,顧名思義,就是用屍體煉就而成的丹藥。從死人身上提取的心頭血,內臟,腦髓,總之,哪個部位價值高,就取哪個部位,加上些特製藥材,放于丹爐煉成煉屍丹。聽聞上百個屍體,才煉出一一顆丹藥。」
小北強忍住心裡的反胃,繼續問道:「那這勞什子噁心巴拉的煉屍丹有何用作。」
「可以用來控制人的心智,與西涼的蠱有異曲同工之處。食丹藥者一旦斃命,煉屍丹沒了活人心頭血的滋養,便會立馬散於體內,死狀,與那小孩無異。」蕭莫塵心情深重,聲調都深重了半分。
他轉過身子,望著如霞似蔚,瓣瓣圍簇的紅蓮,垂下眼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他不知道那人為了除去他,將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牽連了進來,他今日能好端端地站著這裡,是因為腳下踩著太多白骨,一堆又一堆地將他支撐而起。
其中有他的親人,手下,甚至是不諳世事的稚童。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這還沒出頭呢。
無名很少見到蕭莫塵露出這種表情,痛苦,無奈,消極。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件事交給本閣主去查吧,已經有些眉目了。」
蕭莫塵歪頭,盯著他半響,心中有了答案,便開口詢問確認:「西涼拜月教的三長老?」
無名隔著面具,展顏一笑,宸王殿下果然聰明,跟他也甚有默契。朝他頷頷首,不可否置。
小北在一旁看著默契十足,打著啞迷的兩人,無奈地撓撓後腦勺。跟著他主子這麼久,他是半點腦子都長不了,都說近墨者黑嗎,可他黑的只有皮膚,肚子裡頭卻是空空如也。
三長老啊,一個因教中內亂逃出西涼的長老,二十年了,才有音訊。各方勢力都在尋他,皆無果,沒想到他面子還是夠份量的,竟然為了除掉他而自爆蹤跡。
「離相中毒之事,天機閣現在都還沒有頭目,對方是個狠人,做得滴水不漏,不過唯一確定的是,毒的源頭,並不是來自相府。」無名適度岔開話題。
而蕭莫塵只是聲音慵懶散漫回了聲嗯,像是對這事提不起絲毫興趣,無名很知趣得沒有繼續講下去。
扇子拍了兩下手心,他又聊起另一個話題:「唐小姐如何了?」
蕭莫塵依舊盯著池裡的紅蓮,眸里窺探不出半點情緒:「有陸風在,應該會沒事。」
「若她能安然度過這關,殿下該如何待她?畢竟是願意捨身救你的女子,其心可鑒。」
人的本性皆是八卦的,哪怕外頭傳得神乎其神的天機閣閣主,也愛八卦著與他不相干的事。
不止無名,連小北也是好奇地很,身子向前傾,眼裡亮晶晶的,耳朵豎起來,偷聽著蕭莫塵給的答案。
他知道他主子心裡頭愛的是離小姐,可是現在琳琅小姐為了救他,現在都還沒脫離危險,等她醒了之後,主子還能對她冷地下心嗎?話本子里不常說嗎,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唯有以身相許。
可惜,小北耳朵都豎僵了,都沒聽到蕭莫塵的回答。
他眯起眼,勾起唇,饒有興趣地看著無名說:「閣主知道你好奇的模樣,跟一個人很像嗎?」
「誰?」無名摸不著頭腦,直接接著話。
「很像本王的九弟,他上次像閣主這般八卦的時候,可是整整半個月沒臉出府。閣主還想繼續問下去嗎?」
雖然隔著面具,還是感受到了無名的激烈反應,他綳直身子,手裡搖著扇子的動作頓了頓,借口說天機閣有事須處理,像是腳底生風,轉眼間消失在亭子內。
小北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得不到滿足,便在心底狠狠地吐槽了句:天機閣閣主真不行,連他主子一招都過不了,丟人!
「小北,她昨晚是不是哭了?」
蕭莫塵站了一會,沒頭沒尾地問起這個問題。
「誰?誰哭了?」如此矯情丟人。
哦,昨天是他哭了。但顯然他主子問的人不是他。
「罷了,她許是氣上了,等過兩日消了氣,再去找她吧。」
蕭莫塵月白色衣裳被湖風吹動,衣袂飄飄如舉,水光瀲灧。小北不出聲,只是盯著他的後腦勺,聽他自言自語,心中直喊莫名其妙。
「小姐,快起來,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甜食。用香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甜食呢,哦,還有吐潘進貢的新鮮葡萄哦。」小秋一邊從食盒裡端出冰碗,一邊脆生生地叫喚著離歌。
離歌不耐熱,早在相府遷府那年,離羽就命人建了一座避暑水榭。
水榭一部分架在岸上,一部分伸入水中,臨水圍繞低平的欄杆,落地門窗正開敞通透,水榭旁有一座用機關大造而成的巨型水車,機關帶動水車運行不止,將湖水帶到卷棚歇山式造型優美的屋頂,再落下,降溫製冷效果奇佳。
此刻離歌正懶洋洋地趴在鵝頸靠椅上,一動不動,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小秋叫了半響,沒得到得到回應,便由著她去了。看著冰碗里的碎冰一點點消融,小秋心裡頭很不是滋味。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離歌,只要不是很難過,她都會裝作風輕雲淡,強顏歡笑,就像上次端陽節那天。但只要是難過到了極點,她就會不言不語,誰都不想搭理,像是河蚌,把受傷的自己封閉起來。
小秋拿起蒲扇,輕輕地給離歌扇起風,動作不敢太大,怕驚著她。可誰知,凌波信橋那邊傳來好大一陣呼叫聲。
「狐狸!狐狸!」
小秋撇著嘴。
小姐「狼狽為奸」的「狐朋狗友」,也是小姐僅有的朋友來了。
只聞見實心木板「蹦蹦」幾聲,落芷便跑到了離歌眼前,她蹲在地下搖了幾下離歌,紅撲撲的小臉上堆著笑:「狐狸狐狸,快輕輕,我來看你了。」
離歌懶洋洋半睜著眸子,眨了兩下,淡淡地圓起嘴巴回了句哦,又把頭埋下了。
落芷哪受的起她的冷落,故作生氣地拍著大腿,聲音洪亮:「吼!你竟敢無視本公主!信不信本公主治你一個不敬之罪!」哄完,她有彎起眼睛,附在離歌耳邊輕輕說著:「怎麼樣?像不像落笙那個惡女人的語氣?」
也許是因為落芷往離歌耳邊吹氣,讓她忍不住癢而發笑,還是因為落芷賣力的表演,總之,離歌笑了。
「落笙公主又惹你了?」離歌抬起腦袋,好奇地問。
落芷抿起嘴,將今日在相國寺發生的事同離歌說了:「嗯,總之慕禿驢是我的人,才不會讓她欺負了去,受寵又怎麼了,我有的是法子對付她。養在深宮裡頭的人,怎麼能跟我們從小混市井的人比,我們話本子聽到的看到的,比她吃的白米飯還多,狐狸你說是吧。」
離歌同樣面帶驕傲與自豪,急不可耐地點頭附和。
「而且,我一點都沒吃虧。」落芷突然羞紅臉,附在離歌耳邊說道:「多虧了她,今日慕禿驢牽我手手了呢,嘻嘻。」說完,便捂嘴直笑起來。
難怪今日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山水輪流轉,今日到她情場失意了啊,人家連和尚都能拐到手,她呢。
心裡酸溜溜的,很顯然,離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問了句:「那你不趁熱打鐵將星雲撲倒,跑來城裡做什麼?」
「看我嫂子。」
「嫂子?哪個嫂子?」離歌怎麼不知道她與二皇子變得如此親近了。
「現在還不是,不過快了。昨日我琳琅姐姐替我五哥挨了一箭,生死未卜,得了信,我就跑到城裡來看她了。」
聞言,離歌身子一顫,屋頂掛下的水簾,彷彿全落在了她心裡,手腳冰涼不止,而她,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