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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春日 第九章 觀一葉可知天下秋

  陸吾躬身作揖,抬頭望著葉知秋。

  已是初春時節,柳枝也抽出新芽,淡淡的鵝黃色點綴,在夕陽下映射著葉知秋的面龐。

  葉知秋一身玄衣,下襟綉著的翠竹,似與柳枝的嫩芽遙遙相應,。

  細細看去,此刻的葉知秋竟也別有一番氣韻。

  陸吾一時竟是看呆了。

  陸吾自剛懂事起,不同於其他孩童的玩鬧,經常偷偷溜到歸春齋門口,怯生生的聽先生講著自己聽不懂的「道」,「理」,「法」。

  先生絲毫不以為意,還特意為在歸春齋的一角為他準備了案幾蒲團。

  這些年,陸吾雖是柳府的下人,但是卻在這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先生對於自己的尊重和平等。

  陸吾自己翻閱古卷時看到過一個詞,「有教無類」,說的怕就是先生吧。

  葉知秋也慢慢成了陸吾除了周福,最尊崇,最敬重的人。

  葉知秋平靜地看著陸吾,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自己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還記得初次相遇,他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嬰孩,眨巴著大眼睛,好奇的打量著整個世界。

  自這孩子慢慢長大,葉知秋都有意無意的關注著他。

  是個平凡的孩子。

  但卻背負著某種命運。

  葉知秋心下暗暗嘆息,似乎是看透了陸吾的一切。

  前世今生。

  陸吾絲毫不解其意,只當是先生在打量自己。

  看著自己雖然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卻也是一身麻衣,比起先生,竟突然間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似是發覺了陸吾的局促不安,葉知秋伸出手,輕輕地整了整陸吾的衣襟:「君子安貧。」

  陸吾猛然驚醒,面色通紅,額頭有細細的汗珠滲出,躬身作揖:「學生失態了。」

  「你該多隨舒夜學學。」先生微笑著說道,回頭看著還在案幾前低頭思索的柳舒夜。

  「是。」陸吾恭敬的應了一聲。

  「泥胎八煉的門檻上,突然退回了初入七煉,感覺如何?」

  陸吾突然暗暗心驚,此事他從未同任何人提起,葉知秋卻彷彿早已瞭然於胸。

  「回先生,只是從頭再來罷了,並無大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陸吾說道。

  「不錯。」葉知秋點頭,稱讚了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倒也比得上舒夜八分。」

  聽聞及得上劉舒夜八分,陸吾絲毫不覺得是對自己的貶低,反而是對自己最大的認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此次跌境,走過的路重走一邊,對於你的心性磨礪而言,也是機遇。」葉知秋微笑道,但是眼神卻慢慢下移,看了看陸吾的丹田氣海,而後抬頭望著陸吾,眼神平靜:「但有些機遇卻也未必是好事。」

  陸吾突然滿頭大汗,身子顫了顫,終是沒有說話。

  因為某件事。

  因為丹田氣海中的那道劍光。

  因為那道劍光本不屬於他。

  屬於此刻端坐學堂內的那位年輕人。

  陸吾一時間思緒紛飛,似是回到了三年前。

  那時,陸吾還處於泥胎三煉。

  那日,來學堂聽學的只有他一人,柳舒夜因身體有恙未曾到來,先生便讓自己將一本書頁泛黃,看著頗具年代的古卷帶予柳舒夜。

  回到自安居,陸吾出於好奇,便翻開了古卷。

  那是一本山水畫冊,似乎是小鎮外的風光。

  對於一直憧憬小鎮外風光的陸吾而言,這本書宛如珍寶,隨即細細翻閱,一時間忘了時間流逝,也忘了第一時間將古卷送予柳舒夜。

  後院的小屋中,古卷青燈,夜幕深沉。

  絲絲縷縷的困意襲來。

  陸吾漸漸覺得手中的畫冊中,有人身立於渾濁大江邊,在揮劍,在吟詩。

  浩蕩的劍光彷彿銀白色的匹連,卷攜著渾濁的江水逆天而上,像是要劍破蒼穹。

  好劍法!

  雖未練過劍法,但是陸吾此刻也為之驚嘆,恨不得也執劍與畫中人共同見證那漫天的劍光和渾濁的大江。

  那畫卷似乎越來越浩大,越來越近,陸吾彷彿置身其中,耳畔響起驚濤拍岸的聲音,甚至可以嗅到空氣中疊疊浪花的涼意和氣息。

  哧——

  逆天而上的洪流中,劍光肆虐而出,虛空似是承受不住浩大鋒利的劍意,竟出現了黑色的裂紋,產生出扭曲的吸引力!

  劍光更加璀璨,一時間,天地間洪流高懸,江河倒灌!

  好一手……劍開天幕!

  看著這宏偉壯觀的景象,陸吾心中只剩濃濃的驚嘆。

  劍光不斷沒入虛空中的裂痕,那裂痕越撐越大,終於承受不住肆虐的劍光,猛然爆裂開來!

  轟!

  波瀾洶湧的江水自虛空中驟然垂落,帶著絲絲縷縷的劍光,自天而降!

  先前執劍那人負劍於身後,摘下腰間酒壺,仰天而飲,隨後放聲大笑,快意洒脫的聲音響徹天地:

  「好!好!好!疑似銀河落九天!」

  陸吾聞得那聲音,一時間竟也激情澎湃,身體似乎徹底融入了畫卷,奔著那鋪天蓋地而落的洪流而去。

  臨近那洪流,感受著其中肆虐的劍意,陸吾似是與之產生了某種共鳴,身體不受控制的投入那洪流之中,瞬間被萬千劍光透體而過!

  劇烈的疼痛襲來,陸吾感覺周身寸寸肌膚都在背切割,縷縷肌肉都在斷裂!

  但是心中,卻是莫名的空靈,不沾染一絲塵埃。

  「好少年!藏劍於身!」那人突然驚嘆一聲,而後放聲大笑。

  暢意的笑聲依舊在天地間回蕩,洪流高懸,劍光閃爍,似天幕倒垂,少年置身其中,雙眸緊閉。

  江邊,卻再無任何的身影。

  ……

  許久許久,周福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陸吾緩緩睜開雙眼,門外已是初陽高懸,他的手中還握著那本畫卷。

  原來,只是是一場夢。

  渾身酸楚,似乎是經歷了莫名的洗禮。

  他的丹田氣海中,憑空出現了一柄劍,散發著強烈的光芒。

  陸吾深知自己可能得到了什麼不得了的造化,便直接將那書卷還與葉知秋,心下忐忑。

  葉知秋當時只是細細的看了看陸吾,並未說什麼。

  轉眼三年已過,葉知秋從未提起此事。

  怎知今日,他卻突然提起。

  「學生知錯。」陸吾跪拜在葉知秋面前,身體深深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哎,」葉知秋嘆了口氣,而後目光灑落在陸吾看似瘦弱的身軀上:「起來說話。」

  陸吾應了一聲,這才起身,卻始終低著頭,不曾說話,靜靜等待先生髮落。

  「怎麼?為何不再談『君子可欺之以方』?」葉知秋的話另陸吾再次一驚,似乎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在被先生看在眼裡。

  想到這裡,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先生果真非常人也!

  「以劍光傷那二人,是為了救人。」陸吾微微說道。

  「為了救人而傷人?此話倒是有趣。」葉知秋依舊是面帶平和的笑容,玩味的看著面前的少年。

  陸吾突然抬起了頭,目光灼灼的看著葉知秋:「傷害我身邊的人,就是不行,誰都不可以。」

  葉知秋略顯驚訝的看了一眼陸吾,面帶讚賞,卻開口問道:「這是什麼道理?古語不曾有此道,先賢也不曾有此理。」

  「這是我的道理!」陸吾堅定地說道,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在慢慢聚集。

  葉知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鳳目微眯,長袖中的手指顫了顫,而後洒然大笑:「你的道理,哈哈,好,是你陸吾的道理。」

  彷彿世上什麼好笑的事,但卻也是最讓人認真的事。

  但陸吾卻還是低下了頭:「但是對於大公子,是我錯了。」

  葉知秋面帶讚賞的看著眼前的少年,輕輕地說道:「你有這份心,便也夠了。」

  陸屋疑惑的抬頭:「先生不責怪我?」

  「你何錯之有?不過是那本書選擇了你,」葉知秋搖了搖頭,而後回頭看著端坐在學堂內的柳舒夜:「而且他也選擇了你,這是你們的因果。」

  停了停,葉知秋自顧自地低聲說道:「今日因,他日果,你欠他的,自會有機會償還。」

  陸吾不解其意,以詢問的眼神望著葉知秋,葉知秋卻並未細說。

  「君子藏器,先前你寫的,是個『劍』字,可是因為那丹田氣海中的勞什子?」葉知秋突然說道。

  「不,只是先生剛說,我腦子裡就有了這個字。」陸吾說道。

  葉知秋沉默不語,兩人便在莫名的沉默中對視著。

  陸吾被這種沉默搞得渾身不自在,既然今日此行已有了答案,就欲請辭,卻聽到葉知秋突然說道:「小璃兒最近卻是未來。」

  「雲璃小姐說……」陸吾扯了扯嘴角,「她說她今日不想來。」

  葉知秋的眼神深處露出某種寵溺的神色,而後道:「不來也罷,不來也罷,卻是別忘了我這老頭子。」

  葉知秋很喜歡柳雲璃,這點陸吾是知道的。

  不知為何,葉知秋向來對柳雲璃視若己出,但是柳雲璃卻說葉知秋是個無趣的人,時不時還會捉弄葉知秋一番。

  但是葉知秋從未對此有過不悅和埋怨,眉間深深的笑意讓人覺得,似乎這種捉弄還是一種莫名的享受。

  「采你心頭血,你曾後悔么?」葉知秋突然問道,正視陸吾的雙眼。

  陸吾聽著這個問題,知曉先生問的是什麼。

  還記得當初,柳雲璃九歲生日那天,突發高燒,昏迷不醒。族中上下為之擔憂,老佛爺幾日不眠不休,訪遍鎮中名醫,可是柳雲璃的病就是不見起色。

  眼看一起長大的柳雲璃日漸衰弱,陸吾瞞著周福偷偷進入鎮子後面的山中採藥,希冀著能碰到什麼說書人常常提到的神仙草、瓊漿液,卻也不得而獲。

  萬般無奈之下,柳舒夜去請教先生,先生看過後沉默不語,卻在私下裡尋得陸吾,告知他需取其心頭血為引,方可解柳雲璃之「劫」。

  念在一起長大的情誼,陸吾雖不知先生說的「心頭血」到底為何,但還是滿口答應,聽得先生嘆了口氣,只道一聲「痴兒」,陸吾便不省人事了。

  當陸吾再次醒來,得知柳雲璃的病已經好了,並且是陸吾為其採的葯起了作用。

  陸吾回過神來,嘴角掠過一絲莫名溫柔。

  「不後悔。」陸吾搖了搖頭,雖說至今不知這心頭血是為何物,但是卻也從未後悔過。

  「為何?」葉知秋輕輕地問道。

  「因為雲璃小姐,周爺爺,先生,還有……」陸吾看了看學堂裡面那個身影,「還有舒夜公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痴兒,痴兒!」葉知秋連嘆兩聲,卻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深情緬懷的轉頭看著頭頂的柳樹,不發一言。

  陸吾見狀,便也請辭,轉身離去。

  「不過,那道劍光……」葉知秋的聲音突然傳來,但也並未多說,只說了四個字:

  「君子藏器。」

  陸吾身形一震,轉頭沖著先生躬身作揖,而後轉身離去。

  ……

  學生們都走了,終於,這歸春齋只剩葉知秋一人。

  葉知秋轉身回到學堂,拿出先前學子們交來的竹板,回到中庭,搭上梯子,將一塊塊竹板掛在了柳樹枝條上。

  最高處已經掛著一塊牌子,上面以娟秀的字體寫著一個「道」字,落款為柳雲璃。

  再往下的位置,葉知秋把柳舒夜的竹板掛了上去,「氣」。

  再往下,是陸吾的竹板,「劍」。

  再往下,是其他人的竹板。

  ……

  終於掛完了竹板,葉知秋卻依舊沒走下梯子,眉頭輕輕皺起,似乎是猶豫著什麼。

  最終,他緩緩伸手,把陸吾那塊寫著「劍」的竹板拿了下來,放入衣袖。

  走下梯子,逆著夕陽看去,虛空中有無數顏色各異的光暈緩緩聚來,一一沒入那一塊塊竹板之中,竹板上的文字微微閃爍,而後恢復平靜。

  葉知秋平靜地看著面前的異象,平靜的面龐上透露出恬靜的笑意。

  突然,他的眉頭皺了皺,古井無波的目光盯著柳枝后的天幕,眯了眯眼

  隨即他臉色恢復了平靜,嘆了口氣,伸出潔白無瑕的手掌,信手摘下柳枝上的一片葉。

  那片葉子在他手中微微發亮,逐漸化作一團刺眼的光芒,卻在下一刻憑空消失。

  而後,葉知秋回頭望向夕陽的方向,緩緩俯下身子,深深地拜了下去,久久不語。

  ……

  小鎮之外,極為遙遠的蒼陲州。

  這是蒼陲州邊緣的一座小城,地處荒涼,罕有人至。

  但是今日,原本平靜的小城,此刻卻是一副殘垣斷壁,滿目瘡痍的慘狀。

  到處都是躺在血泊低聲哀呼的百姓,整座城池斥著濃稠的血腥氣和凄慘的哀呼,一派人間地獄的的景象。。

  城頭上方,有一黑衣老者,面生鱗片,額角微微凸起,老態龍鍾,乾癟的身軀微微佝僂著,漠然地看著滿城的斷肢殘體,嘴角還掛著絲絲尚未乾涸鮮血。

  「這可真那是藏龍窟多年不見的美味!」老者猙獰地暢笑,看著屍橫遍野的小城,貪婪的舔了舔嘴唇,「大黎王朝混亂將至,王室自顧不暇,可真是便宜了我能有機會滿足這口舌之欲!」

  話音剛落,一道刺眼的瑩瑩光團無聲無息的自虛空中憑空出現,在城頭微微閃爍,皎潔柔和的光芒散發出絲絲暖意。

  「恩?」那老者的雙眸間凌厲之色暴增,回頭望去,卻驟然間面色慘白,遍體通寒!

  黑衣老者早已顧不得其他,墨色的身軀驟然膨脹,一時間風起雲動,天地震顫!

  只見一條漆黑的巨蛟驟然逆天而起,直衝雲霄!

  那巨蛟身上的漆黑的鱗片,透露著一個個晦澀的符文,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彷彿一道道閃爍著寒光利刃。

  巨大的身軀遮天蔽日,籠罩了整片小鎮。

  吼!

  墨色巨蛟仰天咆哮一聲,聲波滾滾,地面上不少山石瞬間土崩瓦解,化作漫天埃塵!

  滾滾濃煙中,那條黑色的巨蛟並未沖著城頭那宛如一輪明月般的光團而去,反倒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快速遊行,就欲撕裂虛空遁去,卻驚訝的發現這方天地的空間被一股驚駭世俗的偉力所封禁。

  剎那間,兩隻碩大的瞳孔中血色的光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絕望和恐懼。

  「吼!」一聲巨大的龍吟響徹天地,充滿哀求和無助。

  嘩——

  虛空中的光團不急不慢的臨近巨蛟,任他如何躲避都無法拉開彼此的距離。

  那光團終於柔和的包裹住了巨蛟的全身,似是不費吹灰之力。

  「吼!」

  空中瑩白色的光芒之內,傳來巨蛟憤怒而又絕望的咆哮。

  那墨色巨蛟拼了命的掙扎,蜿蜒千里的龐大身軀在雲海中劇烈翻騰,釋放出無窮無盡的玄氣浪潮。

  汪洋般的玄氣浪潮,夾雜著濃重的氣血波動,衝散了天際的雲霧,掀翻不遠處的建築與高山,山川河流中的水液都為之沸騰,化作漫天濃郁的霧氣。

  一時間,天地都為之震動!

  「吼!」

  終於,那巨蛟發出了一聲哀呼,沒了聲響。

  轟!

  巨蛟龐大的身軀自空中驟然炸開,血肉紛飛,漫天血雨傾盆而下,夾雜著絲絲真血灑落人間,宛如一顆顆紫色的寶石,被空中遺留的偉力裹挾,席捲向整個小城。

  城中殘垣斷壁,滿目瘡痍。

  街道上倒在血泊中的人群,無論輕重緩急,哪怕命懸一線,均是被紫色的巨蛟真血沒入體內,剎那間,斷肢重生,傷體痊癒,氣血前所未有的澎湃。

  小城巨大的動靜瞬間引起了諸多的關注,其中不乏有至強者瞬息而至,感知到了天地間那遺留的偉力氣息,無不變色,驚駭莫名。

  諸多不可知之地,也有巨大的眸子睜開,細細感知,沉默不語。

  ……

  山中有聖人,觀一葉,可知天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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