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七)
風也搖曳,雲也搖曳。
黑暗湧來的那一刻,血色長袍於風中低吼,他聽到心裏猛獸怒號般的躁動。
黑雲壓城,血雨腥風。
他赤足而立,拎著一壺烈酒,仰頭澆下。耳邊是兵戈戰伐,但卻無趣得緊,暗紅的眼眸無喜也無怒,這世間根本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入得了他的眼。
風浪卷動著紅袍,他眉頭挑了一挑,看見烏壓壓的黑雲之中陡然出現一個亮點。
暗紅瞳孔倏地一緊。
遠遠的隻隔著層層雲浪,隔著幽深的夜色,隻憑著那一星半點微弱的光點,他知道,那是她。
她換了衣衫,換了一貫的妝容,甚至連香味也換了。
讓他十三年來上天入地遍尋不得的她,讓他四千多個日夜倍受相思之苦煎熬的她的,讓他不惜動用七十萬魔族大軍把這六界攪得天昏地暗也要逼她一見的她……
說是雄心壯誌,說是野心難訓,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個她罷了。
她清瘦了許多,麵容在夜色下也變得十分冷峻起來,她肩上纏著兩根帶子,後背似是背了什麽。
“出招吧。”
時隔十三年,她這一去就去了十三年,末了,竟是這麽的一句話。
他麵上仍是無所謂地端著,仿佛不曾認識她一般。
可他心底的那頭野獸在哀嚎,它連揮舞爪子的力氣都沒有,他不明白她為何能夠如此決絕?
“最好不要心軟,因為我不會放過你。”
她的聲音比夜風還要冷幽。
他們隔著滾滾翻騰的雲海,風把話送到他耳邊時,蓧已經祭出了軒轅劍。
軒轅劍出,不斬魔頭永不回鞘,哪怕使劍的主人死了,它也會生生世世糾纏著未能斬殺的惡魔。
當年,九天玄女就是用這把劍,殺死了蚩尤。
她已對他抱了必殺之心。
長袍在夜霧的籠罩下,變成了暗紅色,像是受傷的獅子。
她提劍而來,身似輕燕,她眼中有殺伐果斷,軒轅劍直直朝他心口的方向刺來。
而他卻是眼簾微微下垂,視線轉到了黑雲翻滾的下方。
崇吾國。
他們第一次相約的地方。
他腦中一晃而過的是那個不甘服輸又矜持著骨子裏的不羈的女子,她愛吃雞爪。
回憶如泉湧般紛至遝來,卻又頃刻被撕成碎末,他悶哼了一聲,垂眸看到自己心口處一個不深不淺的血窟窿。
電光火石之間,他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色。
“你為什麽不還擊?為什麽不躲?”
她冷聲質問他。
他淡淡揚唇。這一次,又是他贏了。
如墨的長發輕拂過他濕潤的眼角,他微微上前一步,試圖離得她更近些,抑或是能將她看得更清些。
“蓧,我們走吧。”
他聲音沉啞,蓧從沒聽過他這樣的聲音。
透著疲憊,帶著妥協,像是迷路了想家的孩子一般。
戰事依舊在持續,龍太子正率領著天宮最後的士兵殊死搏鬥。也許,他會把他們全都引進軒轅山中;也許,他最後會選擇跟他們同歸於盡……
而這個時候,他居然可以跟她說我們走吧?就像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嗎?隔著十三年的禍亂,隔著成千上萬條性命,隔著所謂的天災人禍……居然……都當做沒有發生過嗎?
“我聽你的,不要魔尊了,不管他們,我們誰也不管,我們過我們自己的……”
他試圖靠近她,風把她的發絲高高揚起。他想要觸摸她的頭發,他想要聞聞她的香味,他想再抱一抱她。
“蓧!”
寂的眼中閃過驚痛,他失措地接住搖搖欲墜的蓧。
“你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虛弱?”為什麽在這樣虛弱的情況下還要祭出軒轅劍?!
蓧的眼神冷過徹骨寒冰,卻是對著寂擠出一個蒼白的笑。
寂仔仔細細地打探她的傷勢,可是這衣袂上染的血竟全不是她的,焦灼的視線往上一掃,他看見了蓧背上背著的。
仿佛正在激鬥的兩軍停了戰;
仿佛世界此時除了他們再無其他;
月亮掰開厚厚的雲層,為他與他相見的第一麵灑下淡雅的光輝,一如他從睡夢中睜開眼時,送給他的第一抹笑。
所有的堅硬都該被融化,所有的暴戾都該溫柔……
那一刻,當小小的家夥睜開黑豆大小的眼睛對著他燦然一笑時,他從未見過那般純淨聖潔的目光時,蓧不知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這是……”
魔尊寂的喉頭緊了又緊,泰山崩於前還要仰天大笑的他此刻竟然聲音帶了三分輕顫。
“這……是我的孩兒嗎……?”
他從未有過家的概念,他從未有過親人的滋味,他的記憶太過遙遠,遙遠到回憶起來除了弑殺成性,什麽也沒有。
“寂,我冷。”
蓧盯著他的側臉,眸中閃過什麽不忍的痕跡,可是又被徹骨的冰冷打壓回去。
“好、好!我帶著你,我們一起走,誰也不要管!”
慘淡月光下。
寂抱著蓧,他輕輕又輕輕地從她背簍裏取出嬰孩,他動作笨拙,他完全不知道怎麽抱,俊美生硬的麵龐上閃過一絲羞赧,他隻好複又把孩子塞回蓧的手上。
如果說,他們注定不被世人所接受的話,這個孩子或許是蓧唯一愛過他的證明。
“蓧,你別怕。”
寂握起蓧的手掌,割開她的掌心,又在自己掌心狠狠劃下一道,鮮血如注,他和她掌心相握,他的血液霸道地灌入她的身體裏。
蓧感到靈台陣陣清明。
她才剛剛臨盆,又拚盡剩餘的力氣祭出軒轅劍,她麵色慘敗,幾近油盡燈枯。寂這樣做,的確是能最快讓她恢複靈力的辦法。
“寂,你愛我嗎?”
月光,烏雲。
血袍在迎風狂舞,他們的發絲在風中死死糾纏。
蓧的話語還帶著他說不上來的迷人的清香。
她從來不會問他這樣的話的,因為她心中早有答案。
不愛她,他何苦來招惹她?
不愛她,他何苦幾十年來躲躲藏藏甚至連同他上陣殺敵奪天下的兄弟都無義得知他的行蹤?
不愛她,他堂堂一個魔尊何苦要再三退讓?
月華躲過烏雲,灑下柔美的撫摸。
那個字呼之欲出,為了讓它聽上去情真意切,他還在心底裏盤旋了一遭,這根本不像他的做派。
“……我……”
然而,那個“愛”字還未及他說出口。
蓧心念電轉,右掌蘊著他體內的力量已經使出,擊在寂方才受傷的心口,這一擊從寂為她灌血伊始,已醞釀許久,足將他心脈震碎了七分!
而另一掌……
幾乎是同時之間,不給寂留有任何的轉圜的餘地。
或許他恨她不在於她傷他,而在於此……
另一掌。
他和她掌心相對,他和她血液相連。
寂被擊中的那一刻,孩子從他們二人的懷中墜落。
這個小小的生命甚至還未來得及看清世界,還未在爹娘的懷抱中體會到溫暖。
寂的心口巨痛!他的呼吸在那一刻都猶如萬蟲噬咬般啃噬著他的心肺!
蓧的眼光那樣決絕,她看著軒轅劍,她不曾有過一絲的心痛!
光芒乍現!
像是要把九重天層層撕裂的聲音從上麵傳來,震得所有人耳中轟鳴不斷!
正在浴血廝殺的將士們,魔族三將,汜葉旻……所有人,因這力量竟然暫時失卻了記憶!
世界在那一瞬變成空白。
所有人都呆滯得看著強光炸裂的方向。
那或許是希望的曙光,亦或許是地獄的召喚。
所有的希望連同他的心都在那一刻破裂,他恨不能將他腳下的世界全都捏成齏粉!!!
隻是一瞬間。
縱使他腦中過了千千萬萬個輪回,但她抓住了他疏漏的那一刻,令他措手不及的那一刻——
軒轅劍綻放出比煙花還要絢爛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強烈地刺入人眼!
她握著他的手。
他們十指相握在軒轅劍上。
軒轅劍的劍刃,在孩子還未來得及墜落在地的時候,在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朝著他的天靈蓋……
……
……
這是所有的結束,也是所有的開始。
月亮恐懼地躲到烏雲背後,這個世界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
所有人都好像靈光乍現般呆愣了一瞬,他們隱約覺得方才似乎發生了什麽,又想不起到底有沒有發生。
他們還有著為完成的使命……
空中有死灰在輕輕飄揚。
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方才還對著他笑的笑臉。
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你怎麽可以如此狠心?!!”
寂咬牙切齒地盯著她。
他有多愛她,此刻就有多恨她。
那是她和他之間的唯一見證,她居然能夠握著他的手,在他麵前把它毀了?
她的臉上自始至終,連一絲動容都為曾有過嗎?
怎麽可以有如此狠心的女人??
“開戰吧。”
軒轅劍在她的手中化散,自始至終,它要斬殺的魔頭,從來就不是他。
“這次我會堂堂正正地贏你。”
風中,她的聲音沉如深海。
那個讓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聲音,此刻,足以讓他暴怒到摧毀這個世界一千次一萬次!
“你覺得。”他開口,語氣竟是比她還要淡上三分,“以你現在的情況,能打得過我麽?”
縱使他也受了重傷,縱使他現在的功力不足三成,可是沒了軒轅劍做保,勉強維持體力的她,勝算真的有幾分嗎?
“打不過你……你便把我殺了罷……”
她拿出第一次與他交手的武器,她再次毅然決然地衝向他……
寂站著未動。
是這樣嗎?就算她贏不了他,她也要逼他死在他的劍下,因為她無顏再回到軒轅山,無顏再去見自己的師父?
哪怕她無法再繼續守衛神族,她也要殺了她的孩子,防止他將來會對神族造成威脅?
其實她來找他,便是為求一死的罷?
原來是這樣……
蓧,你的心思從來就瞞不過我。
……
……
————
快要天亮卻始終未曾破曉的那一刻,是這場戰役打得最艱難的時刻。
有手下央求龍太子拿出那布帛,結束所有的一切。
汜葉旻朝遠方看了一眼,那是蓧離去的方向。
他安慰士兵,如果這場仗贏不了,我會陪你們一起死。
破曉時分。
精疲力竭的汜葉旻在千鈞一發之際,斬殺了魔族三將之一的辛殘。
殘敗不堪的天兵天將歡呼雀躍,這無疑是他們十幾年來最高興的一次。
就在這時,他們頭頂的天空突然出現一柄劍。
劍柄那樣大,劍身那樣長,大到橫越了整個天際,他們九重天的天宮都放不下它。
有人認出這是上古神器軒轅劍。
汜葉旻突然胸口頓痛!
他屈著身子,以劍撐地。
軒轅劍又軒轅山的弟子世代守衛,守衛軒轅劍等同於守衛神族。
可如今,軒轅劍竟然於六界幻化歸虛,從此後,世間再無軒轅劍。
軒轅劍絕不會無緣無故歸虛,它歸虛,隻能意味著從此再無人能夠召喚於它。
隻能意味著……
龍太子突然呼吸難繼,他命人火速去尋天佑玄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與此同時。
魔族大軍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吼聲。
軒轅劍幻化歸虛的那一刻,天空竟然變成了詭異的血紅色。不是朝霞,不是陽光,倒像是誰的血塗滿整片天空一般!
玄司雨哭的呼天搶地,魔軍突然極速撤兵。
那場生靈塗炭的神魔大戰居然又是這麽不明所以地打完了。
從那之後,世間便少了兩個人的名字——天佑玄女,魔尊寂。
汜葉旻聽蓧在臨走前同他說過她此生做了兩件錯事,起先他一直找不到是哪兩件,直到某天,有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影子跟著他時,他忽然明白了。
第一件是生下那孩子。
第二件是殺了那孩子。
其實真正意義上也算不得殺。
羽千夜這個名字,是汜葉旻同他取的,沒有什麽緣由因果,就是這麽想起來,就這麽叫了。
蓧也許知道,軒轅劍隻殺魔不弑神。
那個孩子的的確確是被魔化了,可是他身上仍留有蓧的一分仙澤,軒轅劍隻除了他的魔性,並未毀了他的仙澤。
一百四十多年來,跟著汜葉旻的,其實都是羽千夜的一縷仙澤。
當日玄司雨跟九陰趕到時,天佑玄女已經灰飛煙滅,而魔尊寂生死未卜。
九陰和玄司雨發現了孩子殘留的一抹仙澤,玄司雨要毀了它,九陰不肯,兩人便交起手來,慌亂之中,九陰瞅準大漠內的一處綠洲,用自己千年兵器作保,將仙澤丟到了沙漠之中——正是死亡之幕。
許多年後,在死亡之幕中殘有一縷意識的仙澤看見了雲遊天下路過的龍太子,被他身上祥瑞盈餘的仙氣所吸引,就一路跟著他。
彼時,同他隻有幾丈之遙的將離木屋,因被塗塗設了層層結界,羽千夜並未發現他旁邊其實還住著一尊上神。
九陰最後死在了玄司雨手上,魔族大權盡數落在一個女子手裏。
被玄司雨追殺的時候,九陰讓自己的心腹繞路逃走,並囑咐他傾盡一生之力也要找到魔族少主,切不能讓玄司雨得逞。
這個人是寒陽,他一路逃到了天虞山,年年又年年,他秉持著天虞的門規,從不與玄司雨帶領的陰魔正麵交鋒,他終於成了天虞山魔族族長。
年年又年年。
當他從水鏡中看到三男兩女闖入天虞第六峰時,忽然有人來找他,正是那三男兩女其中之一。
那人問他,可否聽說過天佑玄女跟魔尊寂的一樁秘聞往事?
那一刻,他知道他終於能完成主人交付於他的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