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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皇城關閉后,位於尚書省右廂的刑部,迎來了秦王。

  年過五旬的刑部尚書請秦王入堂談事,秦王一路負手而走,臉色冷沉。到進屋坐下,喝了杯水后,被外頭暑氣熏的一身熱汗好似才緩解了些。

  秦王長長吐口氣,看向躬身立在一旁的刑部尚書。

  他冷呵一聲:「舅舅且說說,如今是什麼情況?」

  刑部尚書是秦王殿下的舅舅,但君臣有別,他此時也很頭痛。

  道:「無非是按照律法,當眾殺人的言二郎該殺;然而據說這幾日皇城外,日日有百姓聚眾相鬧,還有那些不好好讀書的士人,也不知此時瞎折騰什麼,天天上書褒獎言二郎所為。」

  看眼秦王陰晴不定的臉色,刑部尚書道:「照他們的說法,言二郎殺了人,反而成了聖人,該被供著了。」

  秦王道:「如今局勢,可不是被供著了么?」

  秦王道:「好大氣魄!殺一人而得天下士人之心,得天下百姓之心。這時候要是把他殺了,我等和他怕是都要青史留名了。

  「不過他留的是好名,我等留的就是『酷吏』惡名了。」

  刑部尚書道:「然而若是不殺他,律法如何解釋?難道官寺要鼓勵這般殺人行徑么?日後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想殺誰就殺誰,這世道不就亂了么?」

  秦王說:「那便殺了他。」

  刑部尚書不語。

  秦王瞥他這個老頭子一眼,冷笑:「怎麼了舅舅,不讓殺說不合律法,孤現在讓你殺,你又不敢了?」

  刑部尚書苦笑。

  道:「殿下明鑒。我等都是士人出身,當官除了為民做主,不也是求一個名么?殺了言二郎,這名……便是沒了。老臣年紀大了,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秦王「哦」一聲:「讓你殺你不敢,讓你不殺你說不行……看來舅舅是要把這個難題丟給孤了。」

  尚書低頭低聲:「老臣本就是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下令,老臣就算不想殺,也會批字殺的。」

  秦王不語了。

  他因為娘家關係,自入朝就輕易掌兵部、刑部、吏部三大部。

  尚書六部之中,吏部排名第一,之後才是太子所管的禮部和戶部。

  而太子掌戶部,是楊家等人操作的結果,掌禮部嘛……則是太子的先天好條件,皇室宗親是肯定會把禮部交給太子掌的。

  所以說,太子掌財,秦王掌兵。

  秦王從來就不覺得儲君之爭,自己會輸給太子。

  今日事情落到這一步……也讓秦王暗恨。

  原本想靠一個侍女,送入晉王府,將暮晚搖一軍,讓暮晚搖和太子離心,甚至讓太子因站豪強那一方而失民心……誰料到暮晚搖那丫頭今非昔比,竟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斷臂膀,砍掉了自己身後的豪強。

  鄭氏一族啊!

  暮晚搖那丫頭居然有這種魄力,不光斷自己的,還上書讓太子整頓天下豪強。

  豪強雖是豪強,卻到底不是世家。暮晚搖沒有動了世家的利益,那些世家這麼多年來估計也有不少煩豪強的……正好趁這個機會裡應外合,將權勢重新歸整。

  暮晚搖沒有拖後腿。

  而太子那般在秦王眼中、本就陰險狡詐的人,更是沒在這個環節出了漏子。

  所以事情到這一步,暮晚搖損失了一個侍女,看似和晉王有了糾葛……然而暮晚搖為太子作出的犧牲更大。看在暮晚搖自斷鄭氏的強力相護的面子上,太子也不會跟暮晚搖在這件事上離心。

  到底不過是一個侍女而已,哪有一方豪強重要?

  秦王嘆氣,真不知道局勢是怎麼走到了這一步。自己沒有撈到好處不說,刑部現在還被太子架上了火坑,天下人都在看著刑部會怎麼審這個案子……

  良久,秦王冷笑:「太子想讓刑部一部來擔惡名,哪有那般好事?」

  他有了主意,吩咐刑部尚書道:「明日你就上書中樞,說言二郎為國為民,天下大義,刑部不敢獨審。要召集……三堂會審,言二郎是功是罪,要三堂會審后才知道。」

  秦王戲謔道:「這些士人,不是要把言尚捧成聖人么?呵,孤倒要看看,這個捧出來的聖人,何時會反將他們一軍……這次言二郎是合了他們的心意,孤不信言二郎所為,永遠合他們的心意。」 ——

  三堂會審,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同案審判。

  刑部是秦王舅舅所掌,自是秦王這一邊;大理寺卿是楊家人所掌,自是太子那一脈。

  而御史台嘛,行使監察權,其實不屬於三省六部中的制度。不過這一次,中樞直接讓人進御史台,從三省中的中書省直接調人下放,中書省要有人進御史台,目的就是想聽一聽,這個案子會如何審。

  大魏的官制,是三省、六部、一台。

  台是御史台,六部是三省中的尚書省其下設的六部。而三省,則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大魏朝中樞行政,一般程序是中書省商議后擬旨,門下省審批,門下省審批后要求天子審批,之後命令會下放到尚書省。尚書省的六部,是負責執行中樞命令的。尚書省只有執行權,沒有決定權。

  這般制度下,大魏朝又採取群相制。

  造成的結果便是,大魏朝的相公們(宰相),都是出自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是沒有人有資格當宰相的。這一次中書省調人去御史台,便是幾位相公想旁聽這個案子,看看大家要怎麼審判。

  三堂會審的提議上書中書省后,中書省很快批准,太子也無異議。天下的士人和學子本就關注著此案,此時聽到朝廷沒有讓刑部專斷,而是三堂會審,一個個都鬆口氣,知道朝廷還是謹慎的。

  太學中,眾學子就聚在一起,討論此事。

  有振臂一揮者,踩在石案上,向四方聚來的士子學子們高呼:「言二郎不能死!言二郎若是死了,豈不是說民心之向都是沒有意義的么?我等讀書這麼多年,難道只為求名求利,致天理於不顧么?

  「長安士人中,我首推言二郎!就沖他敢殺了那鄭氏家主!若是我在場,我必然也殺!」

  下方有人不屑,看上面高呼的人唾沫橫飛,心想若是你在場,恐怕早嚇得屁滾尿流,哪裡敢殺人。但是上方呼籲的人總體上沒說錯,言尚所為符合了這個時代的普世觀念,大家都認為他做得對。

  一旦有人呼籲,一個個士子便聚過去,一起簽字,聯名上朝廷上書,為言尚說情了。

  無外乎是法外有情、人治天下之類的道理。

  畢竟太學學生,手執一筆,文人熱血,算是和下面的百姓接觸最多的了。

  一個個學子們聚過去簽字,為言尚正名。韋樹剛來太學,便被這般劇烈的群情給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們要聚眾鬧事。待弄明白他們是要上書朝廷為言二郎說情保命后,韋樹微微吐口氣。

  反正他們要真的聚眾鬧事,韋樹肯定掉頭就走了。

  韋樹到這裡來,也是想到太學有直接向朝廷上書的權利……他如今見不到丹陽公主,又不想去求助韋家,便想試試這個法子。沒想到他才來,早有人比他更先想到這個主意了。

  而今看他們激動地聯名上書……韋樹想了想,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打算也湊個數。

  只是上面宣講呼籲的人,聲音極大,好似和言尚關係極好。

  韋樹心不在焉地想,也許真的是關係很好吧,他並不清楚。

  韋樹的書童跟著自己郎君混在人群中,韋樹安靜地站在角落裡,清冷沉默,不和其他人同行。

  書童回來了,激動地與自家郎君分享:「七郎,我打聽清楚了。那個在上面呼喊著讓大家救言二郎的人,根本和言二郎沒說過幾句話。大約就是言二郎去了弘文館后,有一次回來太學見他老師,對那個人笑了笑,對方就將言二郎引以為知己了……這不是有病嘛。」

  韋樹:「唔。」

  他低聲:「言二哥人際關係一直很好。」

  說不定不是有病,對方是真的為言尚所折腰。

  書童才不信,書童覺得自家郎君才是言二郎真正的好友。可是眼看如今這麼好的出名機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學子所佔,自家郎君卻混在人群里充數……他著急道:「七郎,你應該跳出來,以二郎好友的身份當領頭人!而不是在這裡留個名就走……言二郎若是從牢獄中出來了,只會記得領人救他的人,怎麼會記得你這個混在人群里的人呢?」

  韋樹說:「言二哥不是那種人。」

  他頓一頓,非常抗拒道:「如此就很好。我不願出風頭。」

  書童:「……」

  他恨鐵不成鋼:「七郎,你是怕和人說話吧?!這有什麼可怕的!大家都是人,你和他們說幾句話怕什麼?」

  十四歲的少年郎,韋樹面容突得一紅,似被自己的書童說中心事。

  他卻仍一派冷淡清涼、萬物不擾的狀態,只倔道:「我沒有怕和人說話。我只是不想和烏合之眾混在一起而已。」

  書童道:「郎君你是要當官的人,你都沒有幾個朋友……」

  韋樹道:「結黨營私才是罪,我這般不是罪。而且誰說我沒有朋友?言二哥不是么?公主不是么?我與公主的關係挺好的。」

  書童:「……」

  那是關係好么?

  丹陽公主明明是見你長得好看,才會一看到你就笑啊。真要說起來,丹陽公主和言二郎的關係不是更好么?

  哎,好愁。

  書童心想,七郎的老師,明明是丹陽公主的舅舅李公。李公早就說過希望七郎能和丹陽公主結親……自家郎君來長安,不也抱著這種目的么?

  而今這結親嘛……看自己郎君這架勢,好難。 ——

  這些天,太子大力整治豪強之流,世家也多多少少地自查,配合太子。一時間,整個長安都熱鬧了起來,每天都有快馬加鞭的書信送去東宮,讓太子審批。

  鄭氏一族都被下了獄不說,鄉野之間的豪強之列,人人自危,四處求救。但昔日多容忍他們的世家,這時候都閉門不見,不願惹禍上身。

  一時間,官寺來查,有直接認罪請求贖罪的,有期期艾艾送出七成家產保平安的,也有直接下獄的,還有被打死的。

  百姓們積極向官寺舉查,昔日總是三推四請的官寺,一時間辦案速度極快。

  而這些天最為影響大的一件事,是太子親自去查了廬陵長公主。

  太子向皇帝上書,說廬陵長公主不能管住自己的下人,多年來鬧事不斷;且廬陵長公主既是當了女冠,修了宮觀住,為何不戒男色,四處搜刮美男子?

  很多事,不糾察的時候大家睜隻眼閉隻眼,要查的時候,那都是罪。

  據說皇帝為廬陵長公主說了幾句話,長公主的宮觀才沒有被沒收,繼續住著。但是長公主府上的財產充公半數,哪怕長公主哭哭啼啼要見皇帝,太子以皇帝避暑靜養為由,不讓長公主前去打擾皇帝。

  到此時,長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廬陵長公主的威勢被太子親自打壓,皇帝不救,日後廬陵長公主在長安,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囂張了。

  而那些自覺自己容貌長得好的士人,齊齊鬆口氣,也不管長公主根本看不看得上他們,反正都自覺從女陰魔手中逃過一劫。

  這般熱熱鬧鬧地整治之下,整個長安,好似都煥然一新。十日後。三堂會審之日,言尚被從刑部請出。

  刑部人怕有人說他們折辱言尚,還殷勤地讓言尚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

  然而就算這樣,皇城外太學生們、尋常百姓們也圍在那裡不散,口中嚷著什麼「名士當如言素臣」「朝廷不能殺言二郎」之類的話。

  皇城外民眾的吵鬧聲,隔著宮牆傳了進來。押走言尚的刑部官員瞥言尚,以為言尚聽到牆外的民眾高呼會要麼羞愧不安,要麼感動涕零,沒想到看過去……那位清雋少年郎,好似在走神。

  言尚確實走神了。

  一直走神走到進了大堂,看到了審判他此案的各方官員。

  御史台的人、大理寺的人、刑部的人,一眼望去,涇渭分明,一眼就能認出哪邊是哪邊的人。

  言尚在這裡看到了熟人,楊三郎楊嗣。

  十日前,言尚被押入刑部大牢時,楊嗣來刑部一趟,大鬧一番后,大意是讓刑部好生供著言尚,若是知道他們折辱人,大理寺會直接將案子搶走。言尚自是感謝了楊嗣一番。

  而今日……楊嗣大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那邊為首的位置,他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刀放在案上,刀鋒向外,凜然鋒利。

  如此架勢,大有若是這個結果讓他楊三郎不滿意、他會直接動手的意思。

  刑部那邊的人暗自鄙視楊三郎的不講究,心裡卻奇怪這種喜歡動武的人,應該和他們秦王殿下混在一起啊,怎麼就能跟著太子辦事?

  太子那種陰謀詭計不斷的路子……這位楊三郎真的能適應?

  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言尚第一次見到了御史台的人。讓他微怔的是,眾人對御史台那邊派來的人都非常敬重。

  楊嗣抱著胸,不耐煩道:「還等什麼?趕緊審吧。太子殿下讓我今日來監督你們,你們誰也別想從中作梗。」

  一老人聲音笑嘆道:「三郎啊,怎麼在東宮這麼多年,都沒有養出多點耐心呢?太子平日就這般管你的?」

  立在大堂正中的言尚看去,見那位老人的聲音一出,堂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一起面向堂外迎去。

  連楊嗣這種大咧咧的、因背靠太子而囂張傲氣的人都站起來,主動去扶那位從外而來的老人。這位老人雖發須皆白,但精神矍鑠,走入堂中的步伐也不見蹣跚,反而大步流星。

  楊嗣尷尬道:「劉相公,您怎麼也來了?」

  言尚眉心微微一動,聽楊嗣稱呼對方為相公,便知這是一位宰相親自來了。他微肅然,沒想到自己竟然勞動一位宰相前來。

  有人搬來了矮凳請劉相公坐下,劉相公入座后看向言尚,將言尚上下打量一番。

  劉相公略有些好感地對言尚笑了笑。

  言尚忙俯身行禮。

  劉相公這才隨口回答楊嗣:「今日在政事堂辦公時,幾位相公說起三堂會審,都有些興趣。如今長安,言二郎的名氣可是如雷貫耳,我們幾個老頭子,就好奇這是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才得人這般欣賞。

  「正好今日公務不忙,我便過來看看。你們審你們的案子,不必在意我。」

  政事堂,位於中書省,是大魏朝幾位相公理政的地方。

  大魏朝說是群相制,其實宰相們最多的時候也不到十人。而今的宰相,也不過堪堪五位。

  言尚之前行卷時拜訪的那位張相公不提,今日所見的劉相公又是一位。加起來,言尚竟然已經見過一半的宰相了。

  言尚心知肚明,如今自己被推在了風口浪尖上,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然而若是贏了……這便是他入朝之前,最好的開局了。

  今日局勢如此重要。

  而如此重要之下,言尚掃一番堂中這些人,心中又忍不住走神,更添郁色。

  十天了。

  所有人都來圍觀過他這個稀奇人物了,不管是刑部還是哪裡的人,每天都有人來看他,問他話,要弄清楚那天他和鄭氏起衝突的具體過程。

  十天來,可以說除了皇帝陛下見不到,連太子,言尚都見過一面。太子說讓他不必著急,說天命在他,讓他多等幾日,便能出去。太子自然是來收買人心,言尚也作出被對方感動的樣子。

  雙方都很滿意。

  然而……這麼多的人來過,為何暮晚搖對他不顧不問呢?

  聽楊三郎說,她並不是不管這回事,她很積極地入局,替太子出頭,提出整治豪強的議案。她積極配合太子,主動切割鄭氏豪強不說,將依附她的所有豪強都重新整治一番,向太子投誠。

  楊三郎不耐煩地說,暮晚搖平均每日,都要給東宮上書十餘次,把人煩得不行。

  而長安中,開始有丹陽公主賢聖的名聲。

  她這般積極入局,為何卻不問他一句,不看他一眼。她是公主,不方便親自來看他也罷,為何都不讓僕從給他遞一句話,關心他一下?他入了獄,連太子都來裝模作樣一番,她為何連面子功夫都不做?

  連君臣之誼都不要了?

  她縱是生氣他的自作主張,可是過來罵他一通,訓斥他一番,那也是她的道理。而今這不管不問……才是最讓人寒心的。

  言尚閉目。

  堂上人喚:「言二郎,開始了,將你那日行為重新說一遍。」

  言尚回過神,讓自己不再想暮晚搖,將心思放到眼下,多日來,他再次不厭其煩地重複那天發生的事…… ——

  三堂會審審了整整一日。

  期間有高位者嚴詞厲色,質問言尚所為是否是為了沽名釣譽,收買民心;言尚不卑不亢回答。

  有上位者好意安撫,話中留陷阱逼問;言尚說話不急不緩,並不受激。

  有鄭氏族人被提審而來,本高聲質問言尚,卻被言尚說得張口結舌、羞愧無比。

  有人和言尚對峙,有人為言尚說話……

  劉相公一直撫須,靜靜觀看。時而看看言尚,時而看看針對這人的人。他不表態,這裡的人就當他不存在。

  到了傍晚時,基本眾人都已疲憊,半數之人,都已經有些偏向言尚。

  其實他們本就偏向言尚……只是職責所在,不得不審。

  定好次日出審判結果的結論后,三堂會審結束,眾人送劉相公出門,言尚也被重新提回牢獄中。 ——

  一整日的精神緊繃,讓言尚疲憊不堪。

  這些朝中臣子,沒有一個好相與。楊三郎混在他們中,簡直如傻子一般乾淨明白。

  言尚不得不提起全部精神應付這些人,也顧不上結果如何,言尚認為自己已經儘力。

  回到牢中,牢門重新被鎖上,有獄吏殷勤地送來飯菜,言尚因為精神綳得太累了,也沒有心情吃飯,好聲好氣地讓人將飯菜重新帶下去。

  獄吏勸道:「郎君,你也不必慌亂。我看我們府君的意思,大概明日就能讓你出獄了。只要大理寺和御史台那邊沒有意見。而大理寺必然沒有意見……御史台,應該也不會有意見才是。

  「聽說劉相公走的時候,不像是不喜歡的樣子。郎君,你好歹吃兩口,明日說不定又要審呢?」

  言尚溫聲:「我實在吃不下,且讓我歇歇。明日再用膳也是可以的。麻煩你們多日來照料我了。」

  獄吏連忙說不用謝,又好心道:「郎君那你先睡吧,後半夜我與人換班時,再過來為你送一次飯。」

  言尚:「不必如此……」

  對方卻很堅持:「如二郎你這樣為我們百姓說話的人,已經不多了。二郎,你一定要從這裡出去。日後你做了父母官,還記得今日一食一飯,記得我們這些百姓……便是我等的福氣了。」

  言尚目中光微動,他點頭對小吏笑了笑,不再拒絕了。

  到底是牢房,刑部的人想照顧言尚,也不可能真的把豪宅給他搬過來。

  也不過是旁的犯人沒人管飯,他這裡按點送;旁的人直接睡在稻草上,他這裡下面鋪了褥子;旁的人除了睡就是發獃,他這裡還有蠟燭、有書本,供他醒著的時候看書。

  基本眾人都默認言尚一定會出去,沒人會刻意為難。

  言尚稍微用清水洗了下臉,就躺下披衣而睡,想明日說不定又得舌戰群儒,他得養精蓄銳。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感覺到有什麼在推自己的手。

  他迷糊中向靠牆的方向挪,那東西仍跟著,再一次在他枕著的手上踩了踩。

  窸窸窣窣,一直不停。

  言尚迷糊中睜開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妙齡女子衣羅綺,曳錦繡。

  金紅相間、綉著彩鳳的華美長裙鋪在獄中稻草上,裙下露出一點翹頭珠履。一點點踩言尚手的,正是這珠履。

  言尚仰頭,對上暮晚搖似笑非笑的眼睛。

  言尚一下子坐起,身在牢中,他沒有穿囚犯的衣服,卻也不過一身中衣。幸好這是夏日,不會太冷。

  他靠牆而坐,長發微散,幾綹拂在面上。仰頭看她時,目中若有星碎水動,頗為動人。

  她忽然出現,如同夢一般,言尚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到底是夢,還是她真的來看他了。

  只是突然看到她,見她高貴美麗一如往日,垂著眼皮,漆黑眼睛盯著他看……心中若有無限柔情拂上,又有些許怨懟之意。

  言尚心跳如鼓擂,他喃聲:「殿……」

  暮晚搖蹲下來,就蹲在他面前,讓他不用仰視她了。她手伸到自己紅唇前,輕輕「噓」了一聲。月光從頭頂小窗照入,落在她臉上。

  她就在他面前,又清澈,又嫵媚;又無情,又含情。

  暮晚搖目若春水,緩緩流入言尚心臟:「不要大聲說話。我悄悄進來的,不想被人知道。按理說,我現在應該還在避暑山莊,陪著我父皇避暑。你這種小人物,我根本就不應該過來看一眼的。」

  言尚盯著她。

  這一刻,她刻薄的語言,讓他確定她不是夢,是真的了。

  他說:「那你來幹什麼?」

  暮晚搖:「欣賞你現在有多倒霉啊。」

  她一目不錯地看著他:「看言二郎入獄,這可不是能夠常見的。看你衣衫不整,這可不是常有的。看你如何屈辱,如何被人審視,將你當賊一樣防著……這可不是常有的。」

  言尚無言。

  許久,他才低聲:「所以你是生我的氣,才不肯見我?是覺得我不聽你的話,你才不高興?」

  暮晚搖冷笑。

  她伸手,冰涼的手,一把捏住他下巴,讓他看著她。

  她說:「你知道我當日聽到你殺了鄭氏家主時,什麼心情么?若是你當時在我面前,我直接一巴掌會扇過去。」

  言尚:「……那殿下現在是不想扇我巴掌了?」

  暮晚搖看著他,低聲:「你是不是故意的?覺得我不搭理你,用這種方式讓我不得不看向你?」

  言尚反問:「難道鄭氏所欺壓的百姓,在殿下眼中一點都不重要?你就覺得我只是在和你置氣么?」

  暮晚搖反問:「你沒有和我置氣么?」

  言尚眼神微微飄一下。

  暮晚搖再次重複:「你沒有和我置氣么?」

  他抿唇不答。

  暮晚搖便笑,她湊過來,幾乎與他貼著臉,讓他僵得靠著牆不敢動。

  聽她與他貼面而語,審視著他:「所以言尚,你也不是那麼沒有私心。你生氣我不理你,生氣我掉頭就走,生氣我不看你的信……你既要為民做主,也要小小報復我,讓我不得不跟著你的步調走……你算計了我,你還覺得我這些天不理你,是我錯了么?」

  她氣息拂來,香氣輕柔。

  他面容已紅,袖中的手指蜷起。

  他卻垂下眼,道:「你既然生氣,更應該來見我,質問我,喝罵我才是。」

  暮晚搖看著他,她微妙笑一聲:「初時我是這麼想過,但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你想見我,我就不見你。你能奈我何?」

  他忽的抬目看她,目中略有些怒意,卻又被他努力壓下。

  他深吸口氣,讓自己心情平靜:「殿下……」

  暮晚搖打斷:「我今夜來,是來懲罰你的。」

  言尚一怔,奇怪看向她。

  她垂著眼,纖長手指仍撫著他的下巴,低下的眼睛,盯著他修長的脖頸、頸下玉潤膚色,看了一眼又一眼。

  暮晚搖微笑:「言尚,你就是欠艹。」

  言尚:「……」

  他一下子呆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暮晚搖怎麼可能說得出這種話,她雖然脾氣大,但也是一個嫻靜優雅的公主,她怎麼可能……他恍惚之時,暮晚搖忽然抬目看了他一眼。

  她俯身而來,親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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