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蓋聶等著姬明夷的回答。

  薄霧白紗般的輕雲掩過天邊明月,斑駁的樹影落在庭院石板上,一隻深灰色的雀鳥落在屋檐上,發出嘎嘎叫聲。

  蓋聶一身黑色短打,背負長劍,眉目鋒銳而肆意,是久經風雨、落魄又不拘的遊俠風範。

  而站在他面前的姬明夷呢?

  她一身織錦曲裾,腰間潔白的玉佩組會隨著行走而發出玲瓏響聲,言辭談吐永遠有禮又疏離,恭謹順從,就像被精心雕琢的美玉。

  美則美矣,卻也只適合小心翼翼的放在寶匣里欣賞,不能接觸半點外界風雨,否則稍有不慎便會摔碎,落入泥土裡摧毀。

  彼此之間就好像兩個世界的人,一個金戈鐵馬風雨萬里,一個深宮幽殿言笑婉兮。

  「如果我不願,師傅可會更改主意?」明夷問道。

  蓋聶沒有正面回答,伸出自己的手來給她看。

  那是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也是一雙傷痕纍纍的手,每一個指腹和手心都帶著長期握劍累積下的厚繭,手背上遍布著新舊交錯的疤痕。

  「我所言性命之憂,非是恐嚇你,你若同我走,楚地之毒蟲瘴氣、諸子百家之暗鬥、北地之林胡樓煩來戰皆有可能要經歷,我並無萬全之能保你性命。顛沛各國中更是穿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蓋聶條理清晰的說道「你若留在魏國大梁,則生活安穩靜好,可以享用鮮衣美食,若想學劍術,我會每隔一兩年來指點你一番,平日里也可以去請教師弟。」

  他這樣說,似乎歲月靜好的生活近在眼前。

  留下嗎?

  留在魏國大梁,繼續過這一年來經歷過的生活。

  明夷想起了之前從鞏城到魏國的路程。

  日復一日的奔波跋涉在泥濘崎嶇道路上,哪怕每一寸肢體都疲倦酸痛,也不能停下腳步。餓著肚子在路邊農家尋找食物,吃著混雜麥麩的糙食,咽下去是喉嚨都一陣火辣辣的疼。與窮兇惡煞的流民盜匪面對面,隨時隨地都擔心有性命之憂。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留下來,只要留下來,就可以繼續過這種衣食無憂的貴女生活,每天被綾羅織錦、包圍著,享受著高床軟榻和婢女服侍。

  一年前,明夷以為自己做好準備過這種遊俠的生活了,今日才發現自己還是膽怯。

  這還用得著想嗎。

  明夷閉上眼睛平復心情,兩秒后復又睜開,然後神色肅然的退後三步,緩緩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交錯支撐在地上,然後叩首到地上。

  這是周禮「九拜」中最重的禮節,一般只用於臣子拜見君王和祭祀先祖。

  「你這是作何?」蓋聶蹙眉說道。

  「師傅請聽我一言。」明夷說道「我不願意留在大梁。」

  這個年齡介乎與少女與女孩之間的小王姬此刻神色一片平靜肅然,褪去了平日里刻意壓抑出的恭謹順從,流露出那種過於成熟的、讓蓋聶不喜的清醒理智。

  明夷一字一句鄭重的說道「當初觀與師傅與秦**隊一戰,明夷便心生嚮往之,此生既有得窺劍道之機,便絕不會放棄,只希望師傅不厭棄,給明夷追隨左右學習的機會。」

  蓋聶神色未曾變化分毫,從始至終不辨喜怒,「嗡鳴」一聲,猛然拔出長劍,鋒銳修長的劍身在月色下反出朦朧白光。

  明夷抬眸看著近在咫尺的長劍。

  蓋聶緩緩將長劍劍尖懸在了明夷喉頸處,一滴血珠緩緩溢出。

  「你可知當我真正的徒弟學習劍術,要面對些什麼?」蓋聶淡然的問道。

  劍尖鋒銳,只需一霎便能取明夷性命。

  明夷不閃不避的微微一笑,說道「不知,但路漫漫其修遠兮,明夷自當上下而求索,百死而無悔。」

  「還算有些膽量。」蓋聶將長劍放回劍鞘,又說道「你同我南下楚國,大梁的貴人生活,便再也不會有了。」

  「師叔的府上再好,也非我所求。」明夷說道。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如果明夷當真留在大梁,那活成怎樣便全看龍陽君了。

  哪怕這一年來的相處,知曉龍陽君哪怕不提其人品,即便看在師兄蓋聶的面子上,也會好好待自己,明夷也會感到隱約的冷意。

  寄人籬下,生死一念掌握於他人之手。

  這種生活明夷已經過了很多年,她迫切渴望著能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不依靠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

  如果跟隨蓋聶走,至少有機會,有機會把握自己的命運。

  蓋聶沒有再說話,邁著穩重的步伐一步步走過明夷身邊,黑色的衣角像玄鐵般堅硬不可摧,走進他自己的卧房中。

  「回去準備,三日後啟程南下。」

  蓋聶的聲音遙遙傳來,明夷一點點放鬆自己繃緊的脊背,才發現手中的汗已經濕了掌心。

  三日後,大梁城南門。

  一匹漆黑的修長駿馬正不耐的打著噴嚏,它在馬棚里呆了整整一年,極度渴望著在城外馳道上狂奔一場,被主人反覆摸著腦袋安撫了好幾次后才平靜下。

  龍陽君獨自一人前來送行,為了防止引人耳目,頭戴斗笠遮住容顏,只有聲音傳出。

  「明年五月出使趙國,師兄可要記得早去早回,以免耽誤。」龍陽君叮囑說道。

  「我去拜會一下春申君,再看看楚巫便來大梁,師弟放心便是,我何時耽誤過事!」蓋聶微微不耐煩道。

  「呵,師兄何時耽誤過事?」龍陽君冷笑一聲道「當初師傅還在時命你我二人抄書,你我約定好輪流出去,你先走,口口聲聲說出門玩樂半個時辰便回來,讓我替你遮掩一二,結果呢?整整一個半時辰才回來!書全是我抄完了。」

  「十年前的事,師弟都如此記掛,當真小氣!」蓋聶惱羞成怒道。

  龍陽君「呵呵。」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聲諷刺的輕笑里了。

  蓋聶黑著臉翻身上馬,不再多言,拱拱手權當作別,身旁一匹健馬上,明夷一身褐色短打,黑髮在頭頂上挽成髮髻,一副未曾加冠少年郎打扮。

  「師叔,再會。」明夷效仿著師傅的樣子抱拳說道。

  一聲輕喝,兩匹健馬沿著馳道遠奔而去,激起路塵眇渺。

  「師傅,我們去碼頭?」明夷一邊專心控馬一邊大聲說道。

  明夷一直會騎馬,只是不熟練而已,如今在馳道上狂奔,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大梁兩百裡外就有碼頭,黃河支流在那裡順流而下,一路進入楚國,流過陳都、巨陽、壽春等城,如果在那裡乘船而下,比一路騎馬奔波方便的多。

  「不行,乘船沿著水路入楚國太過安全了,我們騎馬走馳道入楚國,這樣遇見的盜匪多。」蓋聶說道。

  明夷「……」

  蓋聶即便是在駕馬狂奔中,聲音也在內力的作用下束成一線,清晰有力的傳入明夷耳中,不似明夷,必須得高聲說話。

  奔波一日,當夜幸運地找到了可以休息的逆旅。

  明夷臉色發白的緩緩從馬上挪動下來,不需要看,她也知道自己的大腿內側被磨出血來了。

  簡單的吃了一些東西以後,蓋聶伸手攔住她步入房間。

  「拿上劍,同我去外面引氣練身。」蓋聶簡潔的說道。

  一聽到此話,明夷精神頓時振奮,微微興奮的屈膝行禮說道「謹諾。」

  蓋聶微微皺眉又鬆開,「莫要再做此貴女舉止,當有遊俠風範。」

  明夷默默地將叉手改為抱拳。

  先秦時代人丁稀少,各種野獸還在猖狂。

  走出這家路邊的小逆旅后,便可以看到土路兩旁零星幾塊耕田,和更加茂密的植被樹林,沿著樹林中再往深走,漸漸地便沒有農人留下的痕迹。

  天上月光暗淡,遠處傳來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悠遠嚎叫。

  「要走多遠?師傅。」明夷忍不住問道,已經離開逆旅三刻鐘了。

  剛一說完,蓋聶就停下了腳步,淡淡說道「找到了。」

  借著月光,明夷隱約看到不遠處是一處天然形成的狹小谷地里,清澈的泉水從旁邊的石壁上流下,然後形成一汪小湖,濃密而又低矮的灌木叢遍布在四周。

  「可要過去?」明夷問道。

  蓋聶眼神奇異的看了明夷一眼,挑眉說道「我教你什麼是內力以後,你再過去。」

  明夷按照蓋聶的吩咐盤腿坐下,然後放空思緒凝神聚氣。

  「氣守丹田,心御諸氣。」蓋聶說道,然後一手搭在她的背上。

  明夷只感覺一股細小的暖流自脊髓內湧入,然後開始在體內遊走奔騰起來,連忙按照師傅的吩咐,開始控制這似虛似幻、卻又真實存在的氣。

  「可知人體十二經脈?」蓋聶問道。

  「不知。」明夷說道。

  「太陰經、陽明經、厥陰經、少陽經、少陰經、太陽經,陰經行於四肢內側,屬臟,陽經行於四肢外側,屬腑,陰陽相交,為人體十二經脈。」蓋聶說道「人體十二經脈陰陽相貫,如環無端,而我等習武之人,便是要將這氣循環流轉在其間。」

  明夷將這些話記在心裡,然後沉凝心神,一遍遍沿著蓋聶教導的循環,運行體內那一點點氣。

  彷彿在睡覺,似乎只在一霎那間,又似乎有極其漫長的時間度過。

  一滴露水從葉片上劃過,然後落在身上。

  一剎那間被驚醒,明夷睜開眼睛,看到東方天色已經隱隱有光亮起。

  不知不覺,一夜已經過去了。

  蓋聶嘴裡叼著個葉片,盤腿坐在不遠處的巨石上發獃,配劍就放在手邊。

  「醒了?」蓋聶說道。

  明夷點點頭,剛剛從地上站起來,就看到蓋聶手中一塊石子猛然扔出去,去勢快如雷霆,扔向山谷中的一處灌木叢中。

  緊接著蓋聶輕輕一動,便飛上了幾十米高的樹梢上。

  下一秒,虎嘯山林!

  「吼!」

  一隻花紋黑黃相間的老虎從山谷中撲出來,直朝明夷撲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夷「我%?~&ηco%ξε?(╬ ̄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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