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遙遙傳來。

  「這幾人我認識,司馬將軍可是誤會什麼了?」

  一個只穿了條闊腿單褲、露出精悍上身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向城門這裡走來。

  見到來人是誰,司馬尚抱拳客氣的說道「許久不見,徐夫人。」

  作為諸國有名的鑄劍師,徐夫人也曾經應李牧的邀請,為他鑄造鋒利長劍,因此司馬尚認得此人。

  這一瞬間,明夷緊張的屏起了呼吸,與走過來的徐夫人四目相對。

  兩秒之後,徐夫人率先移開目光,轉身同樣抱拳說道「這家的叔父以開採鐵礦為生,常常給我送來上好礦石,因此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我不得不多問一句,這家小郎犯了何罪要被拿下?」

  「秦國細作偷竊軍中機密,失敗之後想要逃跑,因此李將軍令我嚴查各處邊境,這幾個少年身高體量與那細作有些相似,職責所在,不得不帶下去盤問一二。」司馬尚說道。

  真實的原因是追殺秦國長公子政,但這自然不能廣而宣之。

  問清楚事情緣由之後,徐夫人便平靜地說道「雖說邯鄲更加繁華,但是這個村莊離牟城更近,來此尋找醫者也是應當,這幾人都同你我一樣是趙人,不可能是秦國細作。」

  車廂中的明夷與子陽對望一眼,放鬆了剛才繃緊的脊背弧度。

  車廂外,司馬尚微微一笑,完全不為所動。

  「職責所在,還望見諒。」司馬尚說道。

  徐夫人想了想,勸說道「我看這少年病的嚴重,不能再耽擱下去。不如這樣,我先帶他去求醫,司馬將軍若是還想盤查,回頭直接去,我所住的逆旅便是。」

  「這……」司馬尚到底是給了他幾分面子,無奈的說道「……既然你已開口,也只好如此了。」

  徐夫人哈哈一笑,同樣給面子的說道「多謝將軍大義體諒,回頭若是想要鑄劍,來找我便是。」

  徐夫人將馬夫一把推進車廂里,然後一躍而上牛車。

  「坐好。」徐夫人說道,然後輕飄飄的一甩鞭子,駕駛著牛車走進牟城中。

  他的身後,被耽誤了許久的進城長隊也開始重新運行,在士兵的大聲呵斥下挨個檢查……

  車廂裡面,蒙恬看徐夫人與明夷相識,低聲問道「敢問此人是誰?」

  「趙國鑄劍師——徐夫人,我曾經跟隨師傅拜訪過他的鑄劍廬,有過一面之緣。」明夷說道。

  蒙恬又旁敲側擊的追問了幾句,但明夷也不了解徐夫人此人,更不明白他今日為何會幫自己一行人。

  子陽猶猶豫豫的問道「明夷,他同你師父交情如何?……可會出賣我等?」

  話音剛落,車廂外面就傳來了徐夫人戲謔的聲音。

  「我方才好心幫助爾等脫困,你這孺子,便來質疑我的品性,好生無禮。」

  子陽尷尬的張了張嘴,說道「是我失禮了。」

  此時已經走到人煙繁華的城內街道上,兩邊人聲嘈雜,說出的話隔上幾尺遠就聽不分明,蒙恬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今日多謝徐君大義相助。」

  「君字不敢當。」徐夫人婉拒了這個尊稱,然後頭也不回地低聲問道「姬明夷,你師傅蓋聶呢?」

  「走失了,此事說來話長。」明夷說道。

  走到徐夫人下榻的逆旅,又各自安置好、確保周圍無人以後,徐夫人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何事。

  雖說之前是他幫助了自己,但明夷也沒有全盤相托,而是挑挑揀揀的告訴了徐夫人一些真相,緊接著向他打量秦國使團下落。

  「日前在太子侍從郭開的幫助下,秦國使團就已經帶著趙姬夫人離開,沿著黃河西去咸陽了,現在應該已經走到上黨郡一帶。」徐夫人說道。

  「那我師傅與師弟也同他們一起離開了?」明夷問道。

  「對。」

  明夷眼中波瀾之色一閃而過,隨後便恍若無事。

  她輕輕垂下眼睫,被白綢緊緊包紮的指尖試探性動了動,一陣劇烈的疼痛頓時傳入腦海。

  身旁跪做的蒙恬聽到此話,心中頓時輕鬆了許多。

  使團奉王命來迎接夫人及長公子,卻出了如此大的紕漏,已經大罪!

  可比起預料的最差結果——二人雙雙殞命,這個結果也還能接受。

  緊接著,蒙恬深呼吸一口氣,抬頭平視徐夫人,平靜的說道「徐君今日相助,恬感懷在心,不知有何可報答之處?」

  蒙恬的祖父蒙驁早就教導過他,這世上賢者稀、庸者眾,也許有高才大義不求回報的聖人,但多數都是庸庸碌碌的尋常人。

  如果徐夫人現在提出要求回報,只要力所能及,蒙恬就一定會辦到。

  相反,如果徐夫人絲毫沒有所求,那麼蒙恬反倒會緊張起來,暗地裡擔心他隨時會將自己一行人出賣給李牧。

  看著對面平視自己的俊朗少年,徐夫人目露讚賞之色。

  他沒有回答,而是先走到低矮的漆榻半蹲下,仔細端詳嬴政,讚歎道「瑰姿瑋態、不可盛讚,秦王長子好容貌。」

  「確實。」明夷贊同的點點頭。

  子陽「……」

  蒙恬「……」

  瑰姿瑋態,不可盛讚。

  雖說嬴政的容貌完全當得起這句話,但這畢竟是……宋玉在《神女賦》里用來讚美神女的。

  也許是因為從小至今的欺辱,這個閉目昏迷的少年臉型偏瘦,眉間帶著一絲因為長期蹙眉而長出的隱約皺紋,唇角也總是習慣性的抿出一個不快的弧度,比起尋常意氣風發的少年,整個人都顯得陰鷙冰冷不少。

  但即便如此,也遮擋不了嬴政天生從父母雙方繼承來的好相貌。

  那是鬢若刀裁、漆眉星眸,蕭肅冷淡若崑山之石、疏朗鋒銳若太阿之劍的美。

  徐夫人重新站直身體,一邊拍褲子上的飛灰,一邊說道「我要你們報答的事,等趙政醒來再說。」

  說完后,他就想離開。

  「子陽彆扭的拖著曲裾站起來,說道「公子政昏迷不醒,我得去城中買些草藥治病,不知可否?」

  嗓音待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徐夫人大驚,「你是男子!」

  不怪徐夫人如此驚訝,十五歲的少年身量還未長成,加之眉目清秀舒朗,略施粉黛掩住喉結之後,只要不說話,和少女區別也就不大了。

  子陽頓時尷尬的哈哈笑了兩聲,「形勢所逼、形勢所逼。」

  為了防止李牧的士兵前來追查,他們四人擠在同一間屋舍里。

  這寢室在逆旅邊角的荒僻處,翻窗跳下向前跑,便可直向城門衝出去,只是好壞相對,這屋舍也同樣狹小昏暗、氣流不通。

  子陽與蒙恬改裝換面、掩飾身份之後,就去城中購買藥草,只留下明夷和昏迷不醒的嬴政。

  人都走了之後,屋舍徒然寂靜下來,使嬴政原本含糊的喃喃自語能聽清了。

  「朕功蓋三皇、權傾五帝,豈可與古人同稱泰皇,應當去『泰』字,留『皇』字,採用上古『帝』的位號,稱為『皇帝』。」

  嬴政自稱為皇帝!

  明夷原本坐在案幾前閉目養神,聽到此話,驀然睜開雙眼去看榻上少年,目光之中滿含震驚!

  ……

  又是幾息的安靜無聲。

  明夷重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后漆黑幽靜的眼睛中不辨喜怒,靜靜凝視著榻上少年,緊接著幾近無聲的走在嬴政身邊,閉上眼睛,開始凝神傾聽他那些聲音低微的胡言亂語。

  「李斯丞相所書焚書之事可行。」

  「優柔寡斷、毫無主見!扶蘇,你當真不類朕之子!」

  「趙高擬旨,派公子扶蘇去北方河套,先都蒙恬的軍隊修築長城。」

  「朕親自攜帶弩箭,登船入海射魚,與海神相戰……徐福,你再尋不到仙人與不死葯,便自裁謝罪!」

  「趙高擬旨,宣長公子扶蘇回咸陽……令其主持朕之葬禮。」

  ……

  驚濤駭浪、天雷滾滾都不足以形容這一刻的心情!

  明夷僵硬的呆立原地,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巨大驚嚇!

  ——————

  敲門聲響起,蒙恬與子陽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明夷,我們回來了。」

  木門被從裡面打開,露出少女一張蒼白不見半點血色的容顏和遊魂似的目光。

  「嗯,」明夷有些心不在焉的問道「葯可有買到?」

  子陽沉默幾秒,然後說道「買到了,明夷,你這是……?」

  「無事。」明夷淡淡的說道,然後轉身跪坐在竹席上,依舊有些神不守舍。

  蒙恬自從回來以後也是一字不說。

  「蒙恬,你這又是怎麼了?」子陽又問道。

  「無事發生。」蒙恬淡淡的說道,然後同樣跪坐在她身邊的竹席上發獃。

  子陽盯了兩個人幾秒,又看了一圈昏迷在漆榻上的嬴政,突然升起只剩下自己一個正常人的凄愴感。

  「究竟發生了何事!」子陽惱火的說道「李牧的士兵還在外面搜捕追殺你我,你們卻在這裡一副魂不守舍的姿態!」

  蒙恬瞳孔中的情緒莫測,緩緩說道「剛才你我分頭走時,我聽到消息說大父蒙驁正率領軍隊進攻魏國,已經攻下了高都、汲縣。」

  話音剛落,子陽還未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明所以時,一旁的明夷就已經瞬間抬眼看他,目光冰冷鋒銳。

  「——很好!」明夷冷笑道。

  她的每一個字句都像從牙縫裡咬出來,語調平靜到近乎冷凝。

  「很好,現在我們在趙魏兩國的邊境,北邊是有長平四十五萬人命血債的趙國,南邊是正被你大父攻城掠地的魏國。」

  「隨便哪個國家知曉趙政行蹤,都會毫不猶豫下令追殺,然後用我等項上人頭祭旗,以告慰亡魂在天之靈!」

  「敢問你大父和你有仇?偏偏挑在這個時候攻打魏國!

  作者有話要說: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是的,這其實是一個重生vs穿越的故事。

  公元前247年,也就是秦庄襄王三年,蒙驁進攻魏國的高都、汲縣,然後又進攻了趙國的37座城池。

  戰國時代,大父就是祖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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